余音仙

　　第二十章 山村夜啼
　　一.
　　我在月山里待了三天，带着和山民们一起采的草药和粟谷回到城中，阿婶在赵府竹林后面拓了几块地把能种的粟秧和草药苗都种下。日子依旧在平淡中游走，熬粥治病，赈灾纳民，偶尔，我会去山中看看师叔，带些绸布丝绵，携些村里孩子们爱吃的糕点，肆无忌惮地躺在谷场上晒太阳，直到夕阳西下，余晖寥寥。

　　“青罗姑姑，你就这般爱晒太阳啊！”村东头的小李娃趴在粟米堆上滚来滚去，奶声奶气地问我。
　　“可不！”我闭着眼睛，小孩儿不知从何处择了一根茅草，用那毛茸茸的茅草头轻轻挠着我的脸。
　　“你为何喜欢晒太阳呀？”见我没反应，他咯咯地偷笑。
　　我眯起眼缝偷偷看他，他咧着嘴，两排小米粒似的牙齿齐整整的露着，嘴角两侧还带着小酒窝，模样惹人喜爱。
　　“为何？因…煦阳之下，心生和暖，故乡益亲稔，好梦到天明~”
　　二.
　　近日府中分外繁忙，三间屋子躺满了流民和从前线撤下的受伤将士们。
　　有些人从北方的战火中逃离出来，颠簸流离来到南方，“我欲南下去鄱阳湖做些小生意。”
　　“岂不闻‘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南方有何可去，要我说呀，还是北上去魏国好。”
　　“呸！何人要去给曹贼当狗！”后厅受伤的将军听得这话，啐一口痰，站起来一瘸一拐地朝这边冲来，“让我看看是何狗人！”
　　说话人听到将军骂声，吓得从铺席上一咕噜爬起来，连声讨饶：“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小民只是想谋个好营生！”
　　“何处谋不得好营生，非要去那魏国！”将军停下来，喃喃骂了几句，回到自己的铺席上。
　　自来这儿起，将军面上常常是这般严肃状，除了手底下的士兵，鲜少有人敢同他讲话。其实大多数人不知，这跛腿将军刚刚在前几日和魏国的战争中丧失了小儿子，他戎马倥偬一生，膝下三子尽战死沙场。知情人嗟叹他暮年无人可依，旁观者感怀边界沙场曾有人御敌数万。奈何大江流日夜，马革裹尸尔，终为土灰。

　　我正在前堂给伤者包扎，月山村的李叔满面尘土跑进来，粗喘大气：“快快！阿伯他！”
　　“李叔，你慢些讲！师叔他怎么了？”
　　“阿伯他，快不行喽！”
　　“啊？—”我一声惊叫，不由自主停下手上动作。
　　“诶？顾姑娘——”阿婶跟着我跑出来，她站在门槛边高声嘱咐，话语飘散在晚风中。

　　我们到了山中，泥土地上血迹斑驳,前方村子焦烟滚滚。
　　“我的家啊——”有人瘫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个隐蔽在深山里的村落，还是被外来的寇匪发现了，寇匪们把火引子绑在箭尾射进村子，短短几个时辰，山村便淹没在箭簇与火海中。
　　村民们拿着锄头镰刀同匪贼拼命抵抗，死伤惨重。乱箭在谷间横乱飞舞，哭泣哀嚎声在山中回转起伏。
　　“师叔呢？我师叔呢！”四下混乱一片，我眦眼大吼。
　　“阿伯在山洞里！”
　　“师叔——”他还留着最后一口气在等待什么，我冲过去抱起他，将干瘪的躯体搂入怀里。
　　他缓缓开口，声音轻微低沉：“家，没了，村子，也没了…”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师叔！师叔——”
　　不再有答复。
　　“师叔——”
　　喊声回荡在山洞里，像无家可归的人找不着寄宿。
　　“顾姑娘…”
　　我冲出山洞，兀自朝燃烧的村子奔去。
　　火光映衬进湿润双眸，人们在身后喊了什么听不清。
　　这是师叔的村子，是他竭尽全力保护的希望。

　　故乡益亲稔，好梦到天明…
　　随风和起诀，借火浴赤炀…

　　借九天虹光饰我赤炀，乘万卷舒云引我熠阳——许久没有用赤炀剑了，尽管一瞬间想起了它——“扶摇直上，赤霄重炀…”
　　大火汇聚成一只猛兽，顺着剑指的方向扑去，那奔涌而来的箭簇迅疾被吞噬。火兽纵身一跃，伸出舌头张开血盆大口将指挥得正欢的匪首们一扫而尽。
　　“赤炀！”
　　一声呼喊，火兽奔进赤炀剑中，剑身发出红色焰光，细密的水珠覆满其上。
　　我举起剑，轻笑一声，横扫而去，一排茂盛的火线瞬间燃起。大火将匪寇们团团困住，浓烟将缝隙渐渐填实，嚣张的匪群在浓烟中东逃西窜意欲挣揣，逐渐没了劲头，呼救声惨叫声湮灭在熊熊大火里。
　　三.
　　“侵犯这座村子的人，都得死！”烈火燃尽，望着焦黑草木屋舍间的皑皑白骨，我轻笑。
　　稀疏几个村民站在洞口，面露恐惧望着我。
　　“李叔，匪寇已被我杀光了，赶紧让大家回村里收拾收拾吧。”
　　“好，好…”李叔听到我喊他，却往后缩退几步，瑟抖应道。
　　“李叔，你们怎么了？匪寇都死了，火也灭了，怎么还不出来呀，大伙不回村里吗？”
　　“回…回…”站在洞口的村民边后退边打量着我。
　　“怎么了？”看见他们的举动，我一脸疑问。

　　“顾姑娘，你到底是人是妖？”阿珙从山洞里跑出来。
　　“阿珙!”李叔急忙喊。
　　“妖？”我困惑，“你们说我是妖？”
　　我悄悄将手中滴血的剑插回剑鞘，低头看看身上，粗麻衣裳宽布绦子，哪里像妖了？
　　“方才我们分明见到你青面獠牙，手持凶刃杀红了眼！阿爷说你修成了仙，可神仙皆是慈眉善目普爱众生，我看你是变成了妖，才会容颜不老！若不是方才亲眼所见，我们还真当你是个心善的女神仙！”
　　这一番话听得我瞠舌，想要解释，话到嘴边却又吞了回来：“哼，我既不是妖，亦不是神仙！”
　　“信你胡诌！”阿珙一脸正义。
　　“小兔崽子！”我懒得理他，悻悻然转身离开。

　　“青罗姑姑，你往何处去呀？”小李娃跑到面前，拉住我的衣角，一脸稚嫩地问。
　　“伢子，快回来！”李叔在身后焦急呼唤。
　　“我呀，我回家…”
　　“那你还回来吗？”
　　我仰面无奈地笑笑，从他手中拽开衣角。
　　四.
　　七日后，雨夜。
　　赵府门前的石碑在狂风暴雨中轰然倒下，漆黑夜里被压断了枝丫的老槐树连声呜咽，我在喧嚣风雨声里早早入睡——梦里桃花盛放在十里山麓，燕子穿梭在灿烂绯林间，花尽头白衣少年骑着马儿缓缓行来，嘴里哼唱着几分陌生几分熟悉的楚语汉谣——哪管它雨疏风骤，几日疲倦随着梦烟消云散，似只有那般悠然。
　　“啪啪——啪啪——”牗外传来急促拍门声。
　　“诶，来咯——何人喽？”阿婶声音在院中响起，透过牗帘，一束微弱的光穿过回廊停在府门边。
　　“阿婶，顾姑娘在么？”洪亮浑厚的声音穿过庭院。
　　“在，在。”
　　“顾姑娘——”那声音带着急切。
　　此时我已全然醒了，穿好衣裳打开屋门，阿珙和李叔光着脚站在院中，满身湿透沾满泥渍。
　　“顾姑娘，帮帮我们吧，村子被山鬼围住喽！”
　　“山鬼？”
　　“月山里的山鬼原先都被阿爷镇压着，阿爷一死，山鬼全都跑出来了，”阿珙压低声音，“顾姑娘，我们能想到的救村民的人只有你，那日是我们做得不对，望你能…”
　　“莫要说那些废话，带路吧。”

　　雨一直在下，连绵山影在暗夜中游迭，山谷间萦绕着啼哭声，时断时续，时大时小。鸮在林间咕咕地叫，像是在放肆大笑。
　　我们踩着泥水朝山里行进，风嗖嗖从耳旁刮过，将那啼哭声和鸮鸣声一阵阵卷挟而来，沾染着雨水的寒意将人身上的汗毛一根根拨立。
　　刚进村庄，那群啼哭声骤然停了，雨水哗啦啦的声响倒灌在耳边，愈发显得骇人。
　　村里家家户户都熄了灯，大门紧闭，不做声响。我们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向前探踱。
　　忽然，一声清脆的婴孩哭声惊起。
　　“是哪家伢子哭了么？”我定住。
　　“像是…”
　　婴孩哭声又一次响起，比之前那声更大，紧接着，群鬼啼声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向着那声婴童哭声扑去，凄凄切切，却又亢奋急迫。
　　“是云姑家伢儿！”李叔大喊，朝群鬼啼声扑去的方向冲过去。
　　我捏了捏赤炀剑剑柄，跟过去。

　　李叔双手横握剑挡在云姑家门口，神色中虽有一丝惊恐却被坚韧凶厉盖过，“有老子在莫想动伢儿一根汗毛，除非把老子也变成恶鬼！”
　　群鬼啼哭声僵在门前，片刻压低，倏然猛地朝李叔涌去。
　　“李叔…”阿珙冲上去，身影淹没在鬼影里。
　　我从重叠的啼声中辨得吱吱咯咯咀嚼声，心里揪紧，又闻得咻咻舞刀声，停下脚步眉头紧蹙。
　　被群鬼包围的阿珙满身带血，目光凌厉。
　　我不由得捏紧剑柄。
　　阿珙也透过缝隙看见我，“顾姑娘，帮我！”
　　“顾姑娘，帮我！”

　　脚似在地下了定，耳畔鬼哭声变成婉转悲郁的诉讲，“我卒于光和二年，流匪杀死了一家老小…”“大火烧光了南门酒巷…”“岁岁望江盼君回…”“国将霸者士皆归…”
　　“顾姑娘，帮我！”声声哭诉中阿珙洪亮的声音顿时让我清醒，我努力从鬼哭中挣揣出来，腰间的赤炀剑已散发红光。
　　“阿珙…”我拔出剑撑开脚底束力奔入群鬼阵。
　　几十个山鬼牢牢将阿珙围困住，他手中的剑所划之处，群鬼瞬臾散开又瞬臾聚集。赤炀在我手上兴奋地挽绕一圈，横切向群聚在一起的小鬼们，转眼间空气中漂浮起零碎而焦干的鬼魂。
　　啼哭声骤然静默，俄而山间响起急促凌乱又尖锐刺耳的鬼叫声，汹涌地向我压来。
　　我抬起手臂连抡几个花式向前冲去，剑到之处弥漫一股焦味，空气中漂浮的零碎鬼魂越来越多，而鬼叫声也越来越喧嚣。
　　不多时，尖利毛躁的鬼叫声已将我团团围住，它们越来越近，近到我已无法施展运剑的动作，只能双手举起剑对着前方，冰凉的雨渗进衣裳，阴冷的风从身旁撩过，黑沉沉的影子压过头顶，赤炀的红光渐渐熄弱，我的耳中脑中全是鬼声环绕。
　　“赤炀…”我呼喊赤炀，渴望它能释出光芒。
　　赤炀冰冷地杵在我手里，像一把普通的剑。我咬紧牙，扬起剑朝两旁用力挥斩，打头的小鬼歪着脑袋倒下了，更多的山鬼补上来，露着更狰狞的表情，嘶着更刺耳的鸣声，哈着更阴冷的气，一点一点地朝我飘来。
　　我呼吐一口气，呸！有什么怕的，不过是山鬼，有什么怕的，不过是打杀，有什么怕的，不过是死亡，有什么怕的！我捏捏剑柄，赤炀，你说是吧，有什么怕的——俯鹤斩！径直跃空翻斗俯冲而下，赤炀在我双手合握下抡使一式，顺势转到右手中，犹如蜻蜓点水般，轻盈地从群鬼头顶扫过。
　　“借九天——”我落立于地，嘴角轻扬，低头顺手臂方向望去，赤炀剑通体胀红，剑端滴着血，剑身四周气流蹿涌。零散的魂魄碎片漂浮在空气里，触碰到赤炀光芒瞬间灰飞烟灭。
　　群鬼后退一丈，仍将阿珙死死围着，缕缕刀光剑影透过黑压压鬼影将雨丝映得阵阵发亮，山间的气氛眨眼又回到了紧张。
　　野蛙开始喋喋咕叫，风猛烈地刷过树，拽起枝干兴奋地摇曳。
　　一声惊雷猝然惊响，炸裂在外山头，浇灭了外山绵绵哭啼，群鬼躁动不安，说时迟那时快，红色光影朝鬼群旋冲而去，红光过后，碎魂肆浮。

　　漫山遍野的鬼哭声起伏回荡，我立在半空眦眼扫视，山头峡谷熙熙攘攘的游鬼吐舌挤脸，蠢蠢欲动。
　　我缓缓回头，“它们，都得死！”
　　刚刚从群鬼包围中逃脱的阿珙抱着李叔的残骸呆呆地望向我，一言不发。
　　半空回荡起一阵邪笑，笑声掩盖在愈发刺眼的朱色光芒里，我全身也开始变得红热，扯着嘴角的脸面似乎也变得狰狞。
　　“运气上行，但行剑令——右进左移，俯姿归位，瞬臾逡回，穿针引线，引渺渺风息。一跃独立，执剑勾天，醉酒弄月，弄零星火点。曲折百步，点拨山形，赫然返刺，冷酒回肠，回漫山熊焰！”我挥剑在山的上空迭游一圈，漫山遍野燃起火。雨依旧淅沥，却任由山火肆意蔓延。
　　山鬼一阵接一阵的哭啼声淹没在大火中，火光将我的容颜遍遍描绘层层渲染，抚平了狰狞，增添了冷厉。
　　“顾姑娘，连同整个村子，都要烧光吗？”远处传来轻微的问声，阿珙瘫坐在地上，依旧抱着李叔残骸。他慢慢从怀里掏出一张草黄色天命符，面无表情，“你不是说过，侵犯整座村子的人都得死!”

　　“阿珙你…”惊讶凝滞在我脸上，望着朝我飞来的符纸，昔日小李娃的童音在脑海里回响，
　　“青罗姑姑，我爹爹随四眼阿爷去后山捉鬼去咯。你说，鬼是从何而来？”
　　“地狱…”
　　“那，人是从何而来呀？”
　　“亦是…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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