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音仙

　　第十八章之子于归
　　一.
　　和秦仙一起捉妖打怪的日子，时光似乎流逝的很快。
　　在东海底，在崂山峰，在蓬莱屿，在不咸巅，光华流转，如若初见，“在下鹄鸣剑仙，俗名芷恒！”
　　他站在沁安城外，双手揖礼，俯身作别，“若今后需我，传信就好。”
　　“你果真不随我进城…”
　　“笨丫头，前方路漫漫，但我信你一人可以应对！”
　　“我，”
　　他挥挥手，“莫忘咯你还有赤炀剑！”说罢笑笑，转身踏上青涩无边的大道。
　　在夕阳下，那身影与金色的光芒融为一体，镶嵌在无尽的绝然中，渐渐远去。
　　不舍浮上心头，想到日后会遇到种种妖魔，而我身边不再有人能帮我阻挡，滋生在心底的依赖和眷恋轻轻挣揣，可我只能将它们悉数禁锢。
　　别了，秦芷恒！我在心底默念。
　　转身，我走进城门。

　　淅沥的小雨不见停歇，空气里弥漫着烟雾，战乱中惶恐流散的人群从我身边擦过，我游走在城墙根下，满耳充斥着哭啼声，满眼盈塞着残败的生命。跛腿的老妪，身上驮满嘤嘤吃奶的婴童的妇孺，蜷缩在角落里发颤的瘦骨嶙峋的孩童…这一路走来，战争都在继续，流亡都在继续。
　　我不得不快速地从离别的悲伤中抽离出来，望着眼前颓然的一切，理了理思绪：回家，我要回家，要回到顾宅——在这座城的西面，一处长满莲叶的水泽畔。
　　二.
　　西城，双井巷。
　　一台轿子拦住前面的路，满头银发的老妪颤颤歪歪从轿子里走下来，拄着拐杖登上青阶。
　　“诶！莫要挡路！”轿夫抬起空轿朝我走来，大声嚷咧。
　　老妪闻声扭头望向这边，愣了一下，缓缓开口：“咦！这不是顾水长之孙么？”
　　啊？还有人认识我？听到这话，我也愣了一下，抬头瞅瞅门头上的牌匾，见上面赫然写着‘赵府’二字，恍然想起，赵府，那不正是祖母的娘家吗？
　　“老人家，您是？”眼前这位老妪，她眼里泛着蓝光，双眸看起来不似中原人，但口鼻又是南方女子的小巧模样，同我祖母相貌有几分相似，莫非是她的妹妹？
　　我不禁摇了摇头，姨祖母若还在，得有百又十岁了吧？
　　不料，老妪抿嘴回答道：“哎呀，这声儿就是顾家女伢子么！”说罢激动地拄起拐杖敲敲地面，“顾家女伢子，快上前来让我看看！”
　　一旁的轿夫们闻得这话，冲犹豫不决的我吼道：“老夫人叫你近前看看咧！”架势颇有要五花大绑将我扔上台阶之意。
　　我忐忑地走上台阶，被那老夫人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番，“听闻顾家伢子远赴海外仙岛修仙，咦——如今果然是神仙了，此般样貌竟还若二八桃李！”
　　这话听得我有些害羞，笑意叠上嘴角。老夫人见状，兴冲冲地拉我步入府中。

　　精心雕刻的楼阁掩映在绯红的林叶中，曲水绕着高高的亭台款款流下，穿过窄桥，灌入长满荇菜的泥泽。比起外面的断壁残垣，府中的茂盛景象让我吃惊不已。
　　走过长长的回廊，穿过一道门，老夫人攥着我的手进入宽阔的厅堂。几个穿着灰布衣裳的奴仆刚端上新沏的茶水和糕点，只听得“哟呵”一声，一个高大威猛的壮汉走进来，躬身向老夫人作了个揖礼，“咚”一屁股坐下，开始饮茶。
　　“隽卿，这是你姨母，快快行礼！”老夫人招招手，示意他放下茶盏。
　　“啊，原来是姨母，”壮汉站起来，正作揖，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垂头丧气地走进来，见到壮汉拔腿就跑。
　　“哟呵！小崽子往何处跑！今日若不将你打废，怕是不知老子是你爹！”
　　“啊呀呀呀，这怎得了！眼里都莫有我了！”；老夫人见壮汉追出去，气急败环地甩掉手中茶盏，拄起拐杖“噔噔噔”直敲地，嘴里咂吧道：“啊呀呀呀，让顾家伢子见笑着！你侄子侄孙腌臜不懂礼，莫要介意，莫要介意！”
　　“莫有，莫有！”我连忙摆手，朝老夫人尴尬笑笑。
　　“伢子，你家屋子早就无人看管，家去亦不能住，你就在这府中住下罢了。”老夫人换了个盘腿姿势，又端起茶盏。
　　“不了，许久未归家，我还是家去看看。”
　　“诶，明日带些家丁随你家去看看便是，你家那屋子荒草已没膝，莫要住咯，”说完，传唤家仆进来，“去打扫一间朝南屋子出来，好让顾家伢子住下！”
　　三.
　　我在赵府晃悠了半日，所见姨祖母家中之人都还热情，但总觉得有些别扭。
　　晚飧之宴伊始，姨祖母命人摆上刻着“君幸食”的食盘,又让我与她同坐头席，拉着我的手说道：“顾家伢子初回沁安，本是要回家去，是我这老婆子私心，将伢子留于府中。明日啊就让叔伯们陪你家去，你家屋子久无人居，需得洒扫，我已安排妥帖，让奴仆随你一同前去。”
　　“娘，明日我得闲，正巧陪青罗伢子家去一趟，”表伯说道，转身向表伯母使使眼色，表伯母赶紧起身为我夹菜，“青罗伢子莫要生怯，将此处当作自家便好，来，多吃些菜。”
　　我接过表伯母递来的秋葵，又听见有人唤道：“青罗妹妹，明日我亦得闲，也陪你家去如何？”一转头，表姊端着酒觥朝我走来，“来，青罗妹妹，可吃一杯”
　　这表姊是我表叔的长女，乳名妙莲，我幼时进沁安门前曾见过她几面，后来沁安门散转拜涂山派途中回家一趟，还在路上遇见过她，那时她出落得亭亭玉立，如今却是满头白发。
　　“啊，是妙莲姊姊…”我端起酒觥，想与她寒暄几句，表伯母走过来，“青罗伢子，莫要光吃酒，来尝尝腊豚。”
　　“给顾家伢子盛些肉汤，瞧那小脸儿红扑扑，是有些醉啰！”
　　表姑端起肉汤走到席前，满面笑意。
　　“多谢大娘…多谢姑姑…”这热情让我有些应接不暇。
　　“伢子，我自顾自做了这些安排，不知可合你意？”姨祖母摆摆手，众人退回自己的席位，她扭头望着我问道。
　　“合意，合意…”我笑着点点头，拿起肉汤一饮而尽。
　　晚宴还在继续，我抿抿嘴，只有酸涩和苦腥在齿间回味。
　　四.
　　酒足饭饱，饭席上的人开始陆陆续续停箸，我砸吧砸吧嘴放下竹箸，看起来意犹未尽。
　　“青罗伢子可吃饱？再添些饭食吧！”
　　“给顾家伢子再添些饭噻！”表伯对表伯母说道。
　　“不用不用，饱咯饱咯…”
　　我推脱着离开饭席，随众亲戚来到后厅闲谈。
　　四个穿灰布衣的仆人正奉茶，坐在西侧席上的两人忽然争吵起来，其中一人甩掉手中的棋子，见一旁的奴仆手中端着茶盘，起身抄起盘中热茶朝那奴仆泼去，转身走出后厅。
　　此时年长的长辈皆已回房歇息，在场人中只有表姊最大，便只能由她主持局面。她草草说了几句，命大伙儿各自散了，又欲陪我到园中转转。
　　“不劳烦姊姊，我有些倦了，回房歇息就好。”
　　“那边要怠慢妹妹了，妹妹你且好生歇息，我也不叨扰了。”
　　“哪里哪里…”我与表姊互行了礼，沿来时路返回走。

　　我并未回到客房，而是信步来到后园。
　　秋意郁浓，轻风拂过，落叶纷飞，我向来是不喜欢秋的，但离乡太久，便连家乡的秋也觉得美妙，不由得渐入园深，兴意盎然。
　　“今日死去的是我妹妹，怕是明日就要轮到我了…我们小心翼翼过活，任由他们打骂，还要日日担心性命…”隐隐约约的哭声传入耳中。
　　“嘘，有人来了…”侧耳细听，说话者不止一人，但听见我的脚步声，立刻没了声响。
　　我又向前踱步，绕过石山，前方出现一片茂竹林，几个灰色身影藏在竹子密集处，看上去像府中奴仆。
　　“哎哟，在园中逛的太久有些累了，回去咯！”我假意自语，转身往回走。
　　那几个灰影尾随着我，脚步轻缓。
　　快过石山，“嚯！”其中一个灰影扑上来，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灰影也跃过来。
　　我扭头一看，三只灰色大鼠正站在肩头，吓得手忙脚乱一通乱打。
　　“去！去！去！”
　　二鼠掉落下来，遂又敏捷地抓住我的衣裙，“噌”地一下跳到我腰上，抓着腰带不松爪。
　　肩上所剩那只也并不怕人，一把拽住我耳朵，张开尖口欲撕咬。
　　我一巴掌猛呼过去，那鼠“哎呀呀”掉在地上打了个滚，化作人形，“兄弟们，快跑！”
　　腰带上那二鼠听得招呼，即刻松爪蹦落而下，瞬间皆化为人形，朝着院旁一排矮屋逃去。
　　我追过去，不见人影，绕矮屋寻了一周，四下空荡荡，只有西边屋子一扇窗大开着，向里张望去，一排长长的席铺横顶两头，铺上规规正正叠放着几床灰麻被褥，屋内墙角边垛着几个旧木箱，除此之外别无它物，哪有什么人影鼠影。
　　正此时，屋后传来声响，我赶紧跑过去，见几个奴仆蹲在水沟旁浣衣，其中一个奴仆边洗边吐边哭，“昨日梦见满身沾着黄鼬涎水，怕是很快便成他们盘中餐了…”
　　黄鼬？我皱紧眉头，心里直犯嘀咕。
　　再一眨眼，前方一群奴仆瞬间都化作鼠身，吱吱喳喳围在一起，直叫人汗毛直竖！
　　“呼—”我捏紧拳头慢慢转过身，长吁一口气，心中已了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再扭头一看，果然他们还都是人形。
　　五．
　　叽叽喳喳一片鼠叫声将屋子围得水泄不通，我从睡梦中惊醒，赶忙起身去摸桌上的烛台，但桌上早已空空一片。
　　“叽——”欲转身，一只大鼠跳到面前，纵然一跃，落在我的右臂上。
　　“呵！该死！”我咧嘴大骂，眉头拧成一簇，怵怵地用力甩开手臂，只听见“噔唧”一声轻响，心中紧张瞬间缓和许多。
　　谁知转眼，一阵密密麻麻的叽叫声从四面八方涌进屋子，直听得人头皮发麻。
　　我杵在原地，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鼠叫声愈来愈大，透过不经意间开启的观微术，七零八乱的对话涌入耳中，“今日这厮知晓了吾等身份，若不将它撕成肉糜，吾等今后有何脸面在此地过活！”…“这厮与那群黄鼬同一裤兜通气，决不能放过她！”…“冲上去咬烂她！”…
　　“好一群不知分寸的无名鼠辈！”嘴角微微上扬，我张开双手，酝酿已久的掌心之气冲出来，霎时，整间屋子弥漫在烟气中。
　　群鼠的呜咽声淹没在黑暗中，几声零星的啾唧随着烟气的消散也四处散去，屋里很快恢复了平静。
　　我走到榻边，正欲躺下，叩门声响起。
　　“咚——咚——咚”
　　“青罗伢子休息了么？”
　　是姨祖母的声音。
　　“呃…还未”打开门，我愣住。
　　月色掩映下，黄鼬一家全站在庭院中。月光洒在他们身上，那棕黄的皮毛闪闪发光。
　　“方才闻你屋内有些动静，无事否？”
　　“无事。”
　　“看来，你已晓得吾等身份？”她看看身后的鼬群。
　　我顺着她的眼神望去，那群黄鼬一个个脸上都带着哀求。
　　“吾等本为黄鼬族，来此空宅安了家，又化作人形过上了稳当日子。近年，吾等收尽附近鼠徒来当杂役，原是定下过规矩不食它们，然族中小辈难掩天性，言禁言禁，却还是食了灰鼠。”
　　我点点头，“原是如此…”忽然反应过来，“空宅？你说偌大的赵府，竟成空宅？”
　　老夫人并未作答，笑了笑向后退了两步，带上门，“夜已深，还请好生歇息…”
　　屋门“咯吱”合紧，老夫人脚步声并未走远，良久，门外传来她的声音：“恩人…我们该这般唤你吧…”
　　我立在门后默不作声。

　　丑时初至，沁安城下起小雨。
　　我连夜赶回顾宅，却见到萋萋乱碧深处一片断壁残垣，唯有一棵老槐树在风雨中摇摇晃晃。
　　“荒草复离离，家园何日兴…”站在雨中，儿时细碎的记忆浸渗入碎瓦枯草，又一遍遍被雨水冲刷濯净。
　　——“顾青罗，何处家去？”
　　——“沁安城。”
　　何处家去？原来，我已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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