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音仙

　　第十三章境中别离
　　一.
　　我醒来时正躺在一张偌大的檀香案上，一张白净的脸盈入视野。站在案侧的这个仙人，额骨略宽，脸颊消瘦，眉色清淡，细如柳叶，那双眼睛生的格外好看，灼灼有神，楚楚动人。
　　等等，这场景怎么这般熟悉？
　　我细细回想，自己在这座叫作余音的孤岛上醒来后，随一个白衣小仙去到一座名曰珠玑的岛屿之上，遇见妖族娘娘，逃跑之中误入涂山迷谷丢了性命，被涂山派大弟子灵遥带到女娇上神殿中以借尸之法还魂，又在涂山派中学习三年武功，而后归返中原…难道这些全是一场梦？
　　“你醒了？”仙人道。
　　“余…音仙君？”我试探地问道。
　　“别动，你中了这岛上寒毒，须静躺着。”
　　“寒…寒毒？原来，关于珠玑岛的一切真的只是场梦。”
　　“非也，非也。”余音仙君甩甩拂尘，笑道。
　　“仙君此言何意？莫非那些全是真的？”
　　“仙君！听说那个笨丫头醒了？”一个手持佩剑的白衣少年兴高采烈地跑进来。
　　“喏。”仙君看向我。
　　是那个唤作秦芷恒的白衣剑仙！我有些兴奋。
　　“秦仙！”
　　“你终于记起我了！”他惊喜笑道。
　　“涂山那些…都是真的吗？”
　　他看了看仙君，见仙君点头，回答道：“那些是涂山境中之事，你还有所印象便好。”
　　“什么是涂山境？”
　　“珠玑岛本为涂山氏中戴罪之人流放之地，繇洛的母亲在那里生下了他，后来繇洛回到中原成为涂山派掌门，娶一妻名为涂山稔稔，涂山稔稔死后繇洛对她思念万分，于是在珠玑岛上设下往生之境，名曰涂山境。”
　　“涂山稔稔竟已死去？那我们，为何能入涂山境？又为何从境中出来？”
　　“珠玑岛远避尘世，我本是为了安全才让剑仙带你去珠玑岛，没想到刚上岛你们所处时空便融进涂山境中，因此便有了后来之事。入境中涂山派习武三岁期满，若未被选为长老或掌门传位人，当从境中归返，这是涂山派规。”
　　“原来如此…”我确是没有被选为长老和掌门传位人，闭上眼睛，我开始细细回想后来发生之事。

　　二.
　　“还我妹妹来！”妖族娘娘从背后袭来。
　　“救命啊！救命啊！”我吓得撒腿快跑。只不过到涂河北岸来采办些东西，怎么又遇上了这女妖！
　　眨眼间她抓住衣领将我提起来，看着眼泪和哈喇子横流的我凭空胡乱蹬腿，咯咯大笑。
　　“我没有杀你妹妹！我没有杀你妹妹！”
　　“那你这副皮囊是如何得来的？”她挠挠我的下巴，“这分明是我妹妹的皮囊。”
　　“我也不知道，我进了涂山就是这样…哇啊啊啊…”我哇哇大哭。
　　“我不管，你用我妹妹皮囊，今日就必须还回来！”
　　她将一只手伸到我脑后，捏紧我头皮。
　　“啊——”
　　“稔稔，住手！”
　　“不，我要她还我妹妹！”
　　“救命！救命！”我大喊大哭着向来者求救，涨红的赤炀“嗖——”从我腰间飞出，刺向稔稔。
　　“稔稔——”

　　“圣君…圣君…”来者倒在地上，嘴角沁出鲜红色的血，女妖扔开我，转身奔过去抱住他，泪水簌簌流下。
　　“妖君繇洛？”我躺在地上，昂起脑袋望向那人。
　　这妖君繇洛果然名不虚传，方才他仅用一掌便推开了赤炀剑，看起来也未受重伤，我心中想，哪知一眨眼，就听“唔”的一声，他口中嗝出一滩血，却是目光如炬朝我投来。
　　我赶忙爬起来捡起剑，
　　“她要逃——”女妖大喊。
　　我撒腿就跑。
　　身后传来繇洛微弱的声音，“莫要再追了，稔稔…”

　　金圩派埋伏在涂河沿畔。
　　“赤炀剑主，巧遇巧遇！”
　　“你们是何人？”望着咄咄逼人的一群人，我吓得连连后退。
　　“莫怕莫怕，听闻赤炀神剑在珠玑岛上，大好良机，我们当然想来见识见识。”
　　“你们认错人了，我并非什么赤炀剑主，也没有什么赤炀剑。”
　　“欸，方才我们可亲眼见到你拿出赤炀剑与妖族打斗！连妖君都不是赤炀的对手，此等宝物，我们岂能错过？”话未说完，他们一涌而上。
　　我扭头狂跑。
　　身后两人一跃而起，拦住我的去路，又五人手持屠刀向我砍来。
　　“救命——”
　　“受死吧——”

　　“呃——”倏然，倒下一片。
　　金圩派众人面面相觑，“发生何事了？发生何事了？”
　　我惊吓转身，听得“啼啼嗖嗖”脚步声由远迫近，一群太虚门徒将金圩派人团团围住。
　　“将这些金圩派人给我统统杀光！”
　　“韩掌门，你竟潜藏于后，好生卑鄙！”
　　“哈哈哈哈哈！彼此彼此，你们不也藏伏于此吗？来人，给我夺了赤炀剑！”
　　“掌…掌门，人不见了！”
　　“不见了？！”韩掌门转过身扫望四周，果真已无赤炀剑主身影，暴跳如雷。

　　深林里，秦剑仙一只手提溜着我的衣领，一只手捂住我的嘴。
　　“好险！”他放慢脚步，四下打量。
　　“呜…呜…”我被捂住了嘴，呜呜乱叫。
　　“奇怪，方才你并未用赤炀剑，怎会有虹光闪现？”见无人追上来，他松开手将我抛到草丛里。
　　“我…我…”我浑身软弱无力，撑着地颤颤巍巍坐起来，使劲却说不出话，“我…我…”
　　“欸？顾青罗？顾青罗…”
　　三.
　　“她如何？”
　　“只是受了些惊吓，并无大碍。”
　　“对不起，是我失职了。”
　　“我只是送她回来，并非要兴师问罪。既让你当这东部执事，便是信任你。”
　　灵遥站起身，往外走，“我该回涂山了。”
　　“这么快便要回去？”砀琎师兄随他一同走出屋子。
　　“莫让旁人知晓她遇见了妖族、金圩派和太虚门，也莫让别人知道我来过东部。”
　　“嗯！”砀琎师兄干脆地回答，“路上小心。”
　　“嗯…”门外很快没有了声音。

　　灵遥回到涂山宫，秦芷恒已在苍龙阁一层等候多时。
　　“你倒是奇怪，为何不将她就留在此处，非要送回东部作何？”
　　“多谢秦仙在河边出手相救，灵遥还未来得及答谢。”
　　“不要言谢，”秦芷恒伸手打住，“灵掌门，看来这珠玑岛远比我们想的危险，”
　　秦芷恒说罢似是又想到什么，轻轻咧起嘴角，“但不知，你是否能放下？还当她是定婧之替？”
　　“秦仙你…”灵遥顿住，轻然一笑，眉头突然舒展，语气缓和说道：“我涂山派有规，习武三岁满而无意承长老、掌门之位者当返，三个月后她便师满三岁，当初是你护她来珠玑，这次，可否再帮我护她回中原？”
　　“当然！”秦芷恒爽快答道，“不过，先前我所言之事，你可思虑妥当？”
　　“允。”
　　“好，多谢灵掌门！”
　　“这一路务必要护她周全…”灵遥似是还有话说，但并未再启齿。
　　“你放心，既然将她托付于我，我定当尽力护她。”秦芷恒脸上扬起微笑。
　　灵遥见那笑容，点点头。
　　四.
　　见秦芷恒走远，繇洛从老银杏树后面走出来。
　　“你当真允他？”
　　“嗯。”
　　“参曦修炼邪术为实，你要为他正名，良心何安？”
　　“可所易之事，值得。”
　　“值得？尚自放顾青罗回中原，你何以担得起将来之后果！”
　　“反正我此生，都缚在这珠玑岛上，是也罢，非也罢，终是要埋葬于此地，又有何妨？”
　　“可是，你又怎能相信秦芷恒所言？”
　　“我们在三重天时，不是朋友吗？”
　　“你…记起在三重天时的情形了？”
　　“只忆起些零散画面，水…还有…他瞪着大眼睛看我们…”
　　“我们本就道不同，当年正因他师父胆小自私，才…”繇洛正要说，灵遥打断他的话：“我不想再去刻意回忆彼时之景，前世于我如这朦胧月色，日日逝去，不可返回。今世或许有些遗憾，但此刻于我，一切皆好。”
　　繇洛深深叹一口气，“罢了…”他说一切皆好，便好。这一世二人生得并非同根同蒂，只要他心生欢喜，便如此吧。

　　“好了，你来是为何事？”灵遥拉着繇洛走进苍龙阁，关上阁门。
　　“白日我家稔稔在北岸遇见顾青罗，是否吓到她了？她现在如何？”
　　“无碍，我已将她送回东部。”
　　“那便好，”繇洛嘘一口气。
　　“听…说，你家那位稔稔是定婧族亲？”灵遥试探地问道。
　　“稔稔她…是薋山氏白狐族嫡女，定婧是她同族庶妹。”
　　“薋山氏白狐族？我一直只知定婧是伏龙湖畔小狐狸，却不知她出自何氏，”灵遥低下头，“她受了那么多苦为我拜入涂山，如今又…是我未能照料好她，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她族亲。”
　　“稔稔她们从未怪过你，”繇洛拍拍灵遥肩膀，“莫要伤心自责，定婧若在，定愿见你如往日那般意气风发！”
　　繇洛这般说着，自己心中倒开始有些自责，既然谈及稔稔，她来自薋山氏而非珠玑岛上最有威望的涂山氏狐族，又因个中缘由，曾被妖族中年长威仪的妖婆处处为难，身为妖君，他对稔稔加倍宠护，只怕她在妖族中威仪不够，再被其它妖为难。
　　今日放走顾青罗，稔稔有些生气，她口中说着要顾青罗还来妹妹定婧的皮囊，却是听他的话乖乖回了妖族。但有些事是稔稔所不知的，她曾说当年身陷暗黑地渊时，唯有一株曼殊沙华给予她微弱光亮，可顾青罗便是那微弱光亮，若稔稔今后知晓她予她有恩，定会后悔今日之举，因此，他得及时阻拦她。
　　“你所言有理，她若在…必定更喜欢从前那个意气少年郎，”片刻后灵遥抬起头，目光中复杂的情绪消失不见，“往事皆逝，从今日起，我灵遥是、也只是涂山掌门！”
　　五.
　　惊蛰雨后山阴沉，子规连啼叫涂门。
　　“顾青罗，该动身了！”秦芷恒喊道。
　　“好，”我抱着包裹走出来，灵遥和秦芷恒站在空旷的院落前候着我。
　　“顾青罗，来涂山三年，功夫都习熟了吗？”灵遥走上前来。
　　“掌…师兄，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可以，”
　　“师兄，可不可以再叫我一次青罗师妹？”
　　“青罗师妹？”
　　“师兄，我要走了…”
　　秦芷恒走上前，接过我手中的包裹。
　　“等等！”
　　我们回过头。
　　“青罗师妹，再让我教你最后一招。”灵遥拔出剑。
　　“这最后一招，气从丹田出，运气上行…”他跑过来，将剑柄塞到我手里，抓起我的手带我武剑。
　　“右进左移，俯姿归位，瞬臾逡回，这一式叫过线穿针…引渺渺风息，一跃独立，执剑勾天，这一式叫醉鹤弄月…曲折百步，点拨山形，赫然返刺，这一式叫冷酒回肠…”
　　“师兄，你怎么不武了…”
　　“最后一式便是冷酒回肠…”他垂下右臂，颤抖地攥紧手，“记住了吗？”
　　我站在那里，不舍得点头，不舍得回答。
　　“记住了吗？”
　　“没有…”我流下泪，扭过头看他，他竟也双目泛泪。
　　“灵遥师兄…”
　　他松开手，慢慢后退半步。
　　“顾青罗，走吧！”秦芷恒将我往山下拉。
　　“灵遥师兄…”
　　“你走吧…”他杵在原地，半晌，一字一顿道：“顾青罗，自此以后，凡临大事，竭力而为，莫言无望，若至穷绝，勿忘涂山！”

　　六.
　　一只冰凉的帕子擦去我眼角的泪水，我睁开眼，萤儿正坐在床沿边好奇地盯着我。
　　“青罗姐姐你又回想起什么，一直在流泪？”
　　我扫视四周，这里仍是余音殿，什么都不曾更改。
　　秦仙所言涂山之境，去时悲，往时悲，时时悲入心。自从涂山境中出，夜听风涛朝闻浪，空忆不见故人面，惟留玲珑细皮囊。
　　我抬起手摸摸脸，这或许是境中人给我的最好的纪念吧。
　　殿外响起缥缥缈缈的琴音，我想起第一次在海上听到琴声时的情景，那时沁安门刚解散不久，我从熟悉的环境中走向陌生的江湖，对前路一片惘然。如今我又从熟悉的涂山派中走出来，要向那个我曾经熟悉又格外陌生的中原而去，旧时阑珊的灯火、浩渺沧海中的一素渔船、忽隐忽现的孤零小岛都渐渐入梦，梦里花开会几许，花落又几时。
　　我在繁华中辗转流年十八载，到此时，无家、无亲、无派、无所归。
　　此去中原，不知硝烟已几番，在兵马慌乱中，又是否能有我的一片安身之地。
　　“凡临大事，竭力而为，莫言无望…”灵遥师兄的话在耳边回响。
　　“当真偌大的中原连一片安身之地都没有吗？不，不会的。”我叹息着，半梦半醒。
　　愿早日，余音拂落离人恙，道别仙山望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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