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音仙

　　第十四章枯灰之客
　　一.
　　近日余音岛上来了一位奇怪的客人，单从样貌上看，他便与凡人有异，这余音岛位于阴阳之交，因此来岛上的大部分是带着凡世遗愿的人魂，想在去地府之前了结未完之愿，而这位客人后脑勺上长着两个犄角，印堂穴处透露淡淡的朱色印记，与传说中的龙人相貌颇为相似。再便是他周身散发着极深的怨念，谈吐之间显而易见万念俱灰。
　　“我恨——”他说话时便是这样，说到一半莫名其妙地断了，后面再是什么便不得知。
　　“孩子，你先在我这岛上住些时日，有什么心愿慢慢同我说，我会帮你了结。”他来岛上第三日，余音仙君决定让他暂且住下，等查明缘由后再帮他。
　　“不，我恨——”
　　“唉，孩子你先好生歇息…”余音仙君话未说完，他闭上双眼。
　　“嘘——”仙君将我们拉出客殿。

　　“仙君，他怎么睡着了？”
　　“我使了个瞌睡术，让他打会儿盹，”仙君摇摇头，“这孩子真是惹人怜惜，自来到岛上便未合过眼，不知为何怨念如此深重！”
　　“师父，他是从凡世来此吗？”萤儿问。
　　“确是从凡世而来，但他显然是龙族，也不知在凡世经历了什么。”
　　“仙君，不如让我去凡世查探一番吧。”秦芷恒作揖道。
　　“也好，那便烦劳秦仙了。”
　　“我也去！”萤儿开心地说，“世兄，我要和你一起去！”
　　“萤儿，你不准去！”仙君喝道。
　　“哦——”萤儿撇撇嘴。
　　“仙君，如今我毒已解，不如让我随秦仙一同去吧。”这趟去的正好是中原，我很久没有回中原了。
　　“好，那你同秦仙一起，等此事办完，刚好秦仙可送你回沁安。”仙君笑道。
　　二.
　　要知道那客人的经历，需先弄清他的身世，秦芷恒打算先去海中龙族打探一番。
　　我们来到离余音岛最近的建安郡，借宿在海边的渔户家。待到第五日，大约摸清了潮涨潮落的时辰。
　　“等潮水退去，我便要入海，你愿同我一起入海还是在岸上等候？”
　　“当然一起入海！”我还从未见过龙族，自然要去见识见识。
　　我与他在海边候了一个时辰，潮水开始退去。
　　“走，”他跳下礁石。
　　“唉呀呀呀——”我跑到礁石边缘，刹住了脚，“这下面全是海，直…直接跳吗？”
　　“下来呀！”他从海里冒出头。
　　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学他纵身跳下。
　　“咕——咕咕”
　　“咕——”

　　“顾青罗，你不会水还要入海！”我被他一手抓出水面。
　　我擦擦脸，一脸懵地看着他。
　　“顾青罗，回岸上去！”
　　“我…不回，我要去海里看龙…”
　　秦芷恒狠狠捏紧我的胳膊又松开，眉头微蹙道：“你要看龙可以，但若再沉下去，我可不会再救你。”
　　我又不会水，你不救我我岂不是要淹死！我心里这般想，应道：“不用你救！”挣开秦芷恒往水更深处跑去。
　　“咕——”
　　完了…

　　——
　　迷糊不清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扎了我的右肩，一个忽远忽近的声音呢喃响起：“金铃化尘，赤霄重炀，死而复生，生而复死，死又复生，世间安得生生循…”
　　我在倦倦呢喃中急速下坠，周遭的世界渐渐变得安宁，后来，连那呢喃声也消失不闻。
　　“救救我吧…”一张黝黑的狰狞面孔赫然怼在眼前，却分明没有开口。
　　“救救我吧…”狰狞的脸上忽然出现笑意，它又分明是在岸上。
　　“绝望后又看见希望，绝望后焉有希望…”我笑，那脸也跟着笑…
　　我惊异地睁大眼睛，那岸上的哪是什么狰狞的面孔，那岸上的分明是我。
　　“救救我吧…”

　　画面跳转，秦芷恒掐着我的脖子，露出邪恶的笑容：“你在江边长大，岂能不会水呢？”说完将我一把推向水里。
　　“不要！”我使劲拽住他的衣角，“救救我…”
　　“你杀死了封印那头的煞物？”他眯起眼睛。
　　“是鲵…灵川之鲵”
　　“能杀死灵川之鲵，赤炀剑灵果然厉害，可惜，就要归我咯…”他眼中结起寒冰。
　　我透过他的瞳孔望进去，那寒冰凝缔成层叠的冰山，在冰山最深处的地方，禁锢着一团赤红。
　　“曼殊沙华！”是曾出现在我梦里的曼殊沙华。
　　话音落，无数缕曼殊沙华的花瓣从我身后向前方蔓延，将冰山迅疾覆盖、吞噬。
　　“不…”他绝望的吼声回荡在上空。
　　——

　　“醒醒！”秦芷恒一掌拍在我后背，我踉踉跄跄扶住珊瑚石，片刻方才缓过神来。
　　“秦仙，此处是？”
　　“龙宫。”
　　“来者何人？”一只小虾兵听闻动静，上前查探。
　　“龙宫？”我不确信地眨眨眼睛，望望晶莹剔透的宫殿，又望望面前的虾兵，真是龙宫！
　　“鹄鸣小仙专程前来拜谒龙王！”秦芷恒作揖道。
　　那虾兵回了个礼，跑进龙宫去通报，不多时又跑出来，身后跟着一位头顶长着犄角的神仙。
　　“我道是何鹄鸣小仙，原来是从天司判呐！”神仙迎面走来。
　　“小仙见过东海神司，”秦芷恒笑道。
　　“自上次在三重天界结识，我就一直想邀司判来东海做客，”神司领我们向龙宫中走去，“今日既然来了，可不能匆匆而别。”
　　“自然自然，神司美意，小仙哪敢推却！今日小仙前来，是有事想向龙王请教，不知神司可否引见？”
　　“龙王？真是不巧，龙王这几日恰往北巡游而去，司判若要询问东海之事，我也可作答一二。”
　　我们随神司来到一座殿前，推开门，满眼珠光粼粼。五色的珊瑚绚烂夺目，珊瑚上漫不经心地坠挂大大小小的珍珠，形色各异的小鱼在珊瑚和珍珠间自在穿梭。
　　“咚——”有什么东西撞上我，我回头一看，那东西上面圆圆的，底下垂了一圈细长的小尾巴，通体发出微弱的光。
　　“咦？这怎么还有个…”神司一脸惊诧地指着我，“仙？不，不像仙啊？”
　　“她是人族，”秦芷恒说道。
　　“哦，人族…”神司一脸不可置信，“如何入得这深海？”
　　“她…会水。”
　　“哦，会水…能入深海的人族？”神司目光打量起我，我不由得往秦芷恒身后躲去。
　　“你不要怕。”秦芷恒小声对我说。
　　“对，不要怕！二位先请用膳，尝尝这东海美味！”神司摆手笑笑。
　　三.
　　“听你这番说来，那小孩样貌确是与我们东海龙族无差，但本宫之中近百年来都无神龙入凡世啊！”神司向后仰了仰，“不如你向北去打听打听，许是出自东海里旁支龙族。”
　　宴后秦芷恒与这东海神司讲起余音岛上幼龙之事，神司说这支龙脉里世世代代都只居住于海底和天上，不曾有哪条龙去过人间，更不会去到阴阳之交的余音岛，秦仙所提枯灰之客应是出自于东海系其它支脉龙族。
　　正聊着，海底传来震动，龙宫也摇晃起来，我们身边的海水咕噜噜泛起泡泡。
　　“是不是到了涨潮之时？看来我们要快些回去。”秦芷恒仰面环顾。
　　“此处海域常有震动发生，无事，转眼便好。”神司神色平静地答道。
　　果然，不多时海底便恢复了平宁。
　　“多谢神司指点，此事紧要，小仙便告辞了，日后再有机会，定来好好感谢神司！”
　　“那我也不多留你，只等你下次再来，我们再好好叙旧。”他将我们送到龙宫门前。
　　“神司请留步，”秦芷恒转身行礼。
　　“好，那我便送到此处，司判日后得空可一定要再来作客啊。”
　　秦芷恒笑着，拉着我往水面游去。

　　“唉，”秦芷恒叹着气往一块大礁石上躺去。
　　“怎么了？”从海里回来后，他神色一直未变过，我想大概是这趟去龙宫没有探查到那位客人的身份让他有些焦虑，但他摇摇头，又叹出一口气。
　　“笨丫头，你行李都收拾好了吗，我们明日就启程去青州。”
　　“去青州作什么？”
　　“青州海域也有一座龙宫，或许余音岛上那个小孩就出自那支龙族。”
　　“哦，”我点点头，听到他接着讲道，“今日你去龙宫，可发现什么？”
　　“什么？”
　　“没什么…或许是我多虑了。”他笑笑，满脸疲倦。
　　四.
　　我们坐船来到青州东莱郡，在崂山上歇了脚。
　　“我们既来到青州数十日，还并未听说龙族之中有何异事。”一个白衣小道士端来茶水。
　　“你们为何会来此地？”秦芷恒问。
　　“师公，您还未听说吗，青州地域近来妖异之事频出，故我二人奉命来此降妖。”另一个白衣小道士答道。
　　“原来如此，”秦芷恒拂拂茶盏，“明日我去东海走一趟，这位姑娘需劳烦你们照料一下。”
　　“何来劳烦，师公您有何事吩咐便是。”
　　秦芷恒听闻这话扬起嘴角，扭头望着我，“青罗姑娘，你明日便不要下海了。”
　　“为何？”我有些懵，哪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
　　他抿抿嘴，“依你那水技…还是不要下海为好。”
　　我翻起白眼，旁边的两个白衣小道士笑起来。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我便爬起来，一个白衣小道盘坐在院内石磨上诵经。
　　“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
　　我在院子前前后后转了一圈，没有见到秦芷恒和另一个小道士的身影。
　　“姑娘可是担心师公？”
　　“啊…并无”我只是想和秦芷恒一起去海底，但他们好像早已动身了。
　　他笑了笑，继续问道：“明知深海险恶，却向往之，明知高山阻越，却登临之，姑娘此番南来北往，可觉辛苦？”
　　“并无啊，”我此番随行只觉得有趣，所见所闻皆是新鲜，何来辛苦一说。
　　“如此能吃苦，看来姑娘绝非凡俗之人。”
　　“过奖，过奖，嘿嘿。”
　　“对啦，姑娘可是饿了？灶台上有典造所备饔食。”
　　“多谢。”我朝他指的地方走去。
　　“师公不知何时才能归来，还望姑娘静心等候。”他又继续诵起经文。
　　五.
　　夜晚的海风轻拂竹林，汐水瑟瑟地拍打岸礁，我坐在竹屋顶上，看一团金辉从海中托举起一轮光洁的月亮，那月色洒落在海面上，又溶进竹林间，海天之间浮光粼粼，清辉缭绕。
　　“师公回来咯！”院里响起呼喊声。
　　秦仙回来了？我瞬间清醒，兴高采烈地跳下屋顶。
　　“师公，此去龙族如何？”
　　“显越，先拿些热水来，”随秦芷恒一同去的小道士解下佩剑，哆哆嗦嗦接过热水，“师公，夜晚气候凉，您先用热水擦擦吧。”
　　“此番并未见到龙王，”秦芷恒接过热水，扭头望向站在门外的我，“青罗姑娘，还记得上次龙宫之行我问你可发现什么吗？”
　　“记得。”我走过去。
　　“近来天界无宴，三界也无战事，这些龙王都不在宫中，必定是龙族有异。”
　　“今日师公与我前去拜谒龙王，被守门的虾兵拦住。我们不甘心便在龙宫附近转悠多时，碰见藏在珊瑚缝中的海蚌一族，才得知蛟族叛乱，不仅杀害了东海之中众多族群，还禁束了龙族。”
　　“我们寻往蚌族所说的定海神柱处，见重兵把守，龙王龙子龙孙都被用巨型铁链捆绑于十二根神柱上。”秦芷恒接着说道。
　　“看来那东海神司也与蛟族为伍？”
　　“若东海神司真与蛟族为伍，恐怕不会示意我们到此处寻龙。”他摇摇头。
　　“师公，今日我特意数了数，神柱上一共绑了十三条龙，可你说过东海龙王一脉应是有十四条龙才对啊，莫非所少那条便是余音岛上那位客人？”
　　秦芷恒点点头。
　　“师公，热水已备好，您可以沐浴了。”这时显越小道士走进来打断话。
　　屋内气氛突然安静片刻，秦芷恒面露羞涩环视一圈，“好，风大夜凉，显茂你也快用热水去沐浴一番，蛟族叛乱绝没有表面所见这般简单，待我理清头绪，好将今日之事细细讲与你们听。”
　　六.
　　“莽荒年间，虺蛇潜海，先炼为蛟，后修为龙，海龙入天，执掌九野，天龙翘尾而八方动，三界彷徨而天龙抑，是故三界垂首九野俯臣尊为天帝。自天帝起，虺蛟踊跃，以帝为志，腾龙入海，得享权望。万又千岁，海域渐滥，帝封四海，以镇危乱。”秦芷恒从帷帐后面走出来，与方才那衣裳湿透瑟瑟发抖的模样判若两人，“这便是当今几位海龙王的来历，”他说。
　　“若论修为和术力，蛟族怎抵得上龙族，又怎会将东海龙王一脉全都擒束？若有龙逃脱，当入天界禀明动乱，幼龙虽术浅无法登临九重天，可托蓬莱仙君禀与天帝，怎会错至凡间？我细细想来，不是那幼龙不识路，是他根本就不敢找天帝，换言之，东海之中不是蛟族叛乱，是海龙王叛乱。”
　　“龙王已是一海之王，为何会叛乱？”
　　“是啊，龙王只是一海之王。”秦芷恒笑笑。
　　我赫然明白，东海之外还有三海，三海之外还有三界，龙王的野心哪能只存于海面之下。
　　“如今该怎么办？”
　　“幼龙之灵在余音岛上，不知幼龙之躯在何处，他在人间历了何事，为何会怨念深重。我想先解开那些怨念，再将龙灵送到天上处置。”
　　“若东海龙王当真叛乱，那幼龙便是有罪，戴罪之灵又何必折腾，直接交到天上岂不方便？”
　　“那样是我…不能办到。得其身缠怨念而予其愈苦，我…心难安。”
　　“好吧，既然如此，我们该去何处寻他人间足迹？”
　　“幼龙若想救其族脉，入世，是想历劫登天升为天龙。当今之世，枭雄群起，龙族所化之人若非天子之脉，即为枭雄室家。”
　　“师公，我想到一人！”显茂惊呼道，“朝中权臣曹丞相有一子旧岁病逝了，据闻生前聪颖过人。”
　　“这事我也有所耳闻。”秦芷恒点点头。
　　“曹丞相…是谁？”我离开中原时，听闻当时的朝中权势尽是梁氏掌控，怎么才过去三年权臣便换人了。
　　“你自境中走一遭，可知世间已历五十年？”秦芷恒扬起嘴角，“如今是建安二十四年。”
　　“五十年？”珠玑落叶才三轮，中原已度五十年？
　　“是啊，你莫不是忘了涂山结界之中春花秋叶多少轮？”
　　结界？我忽然想起来，当日和太虚作战，五十四人所布结界。我还道此番归来中原，还乡一探，没想到已过去这么多年，恐怕这世间认识我的人已寥寥无几。
　　“看来，要去许县走一趟了。”
　　“师公，我们…”
　　“我知道你们原是奉命来此捉妖，就留在青州吧，不必随我去往许县。”他笑道。
　　“那我…随你去豫州。”
　　秦芷恒转向我，嘴角残留笑意，忽然用一种掌控一切的眼神看着我，点点头答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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