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然无梦

　　乔衡在这里待了十来日。过往无人，清幽寂静，这里的确是个修养的好地方，在还没有想好下一步如何办之前，他不打算离开这里。
　　然儿，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就被人打破了。那是个脸上带着伤痕的少年，看起来十六七岁，然而他实际上不足十五。这里树木葱郁，藤蔓遮掩，也不知他是如何找到的。那少年自称小鱼儿，他一的确像条小鱼儿，自由散漫，跳脱活跃。小鱼儿眉目舒朗，那道从眉侧一直延伸到嘴角的伤痕，不仅没有破坏他的样貌，反而多了几分痞气，对女孩子有着莫名的吸引力。王小二都有些啧啧称奇，半辈子没有见过的俊美人物，怎么现在齐聚了两个。小鱼儿没有带钱，王小二道：“你一个人，又吃不了多少，再说，就是你想吃好的，我这儿也没有啊，就不用给钱了！”就这样，小鱼儿留了下来。他时不时出去打点野物，算作住宿的房钱。
　　乔衡一天到晚，多数时间都待在房里，与王小二的交流自然不多。王小二就只能与小鱼儿说说话，两人很快就混熟了。
　　或许是性格的不同，或许是乔衡很少下楼，因此他们都没有注意到，乔衡和小鱼儿，眉目间十分相似。
　　王小二道:“小鱼儿，都说吃不了那么多菜，你怎的还带东西回来？”他面前，赫然是提着几条鱼，几只野兔的小鱼儿。
　　小鱼儿笑嘻嘻道：“又不用花钱，不过是山间的野物，吃不了就留着下次吃。”
　　与乔衡给人淡淡的疏离不同，小鱼儿本就性格跳脱，笑嘻嘻没个正脸，看着平易近人，极好相处。王小二基本把小鱼儿当作孙子看待。他已经五十来岁了，如果有孙子，差不多就是小鱼儿这般大。他厌恶人情往来，却又渴望亲情。小鱼儿的到来刚好弥补了这一块，令他高兴不少。
　　小鱼儿把野物搁在桌上，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说的那房客还没下来，他不吃吗？”
　　王小二道：“那位公子身体不好，沾不得荤腥。我把粥送上去，你先吃饭。”
　　小鱼儿拦住了他，兴致勃勃道：“你吃吧，我去送。你先前还说他是你见过的最好看的人，我要去瞅瞅，每次都错过，住了好几天都还没有见过他呢！”
　　王小二没有拒绝：“那你可不要冒犯了那位公子，我观他衣着，非富则贵，得罪了他对你没有好处。”
　　这些话间，亲疏远近明明白白。
　　乔衡在写字。门窗紧闭，屋内一片昏暗，屋里只能看到一个大概的轮廓。这里的条件不好，王小二不会写字，自然不会特意置办笔墨纸砚。因此，乔衡只是沾着水，在木桌上一遍一遍的书写《道德经》。他心中不平，好似有把火在烧，有把剑在刺，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好似要把他的理智吞没，让他只能一遍遍的书写来保持清明。
　　小鱼儿上来时，乔衡正写到“重为轻根，静为躁君，轻则失本”。小鱼儿叩叩门，道：“公子，在吗？我是来送饭的。”
　　然后他听到里面传来了一阵咳嗽声。过了一会儿，门开了。那是个很……让人无法形容的人，你看他一身病气，身形单薄，似乎是个病弱可欺之人，可那眉眼间暗藏的凌厉，却教人不敢轻视。
　　乔衡倚在门檐上，他略略低头，躲避刺眼的光芒，侧身让那少年人进来。
　　这就是那个小鱼儿，乔衡知道，小鱼儿没有见过他，他却曾略略的看过。甚至他还知道一些与小鱼儿有关的事，比如会小鱼儿与他的弟弟决一生死。这些记忆从何而来，他已经记不清了，大抵是某个世界知晓的。这些记忆虽然久远，但当他有所察觉的时候就会想起一部分。虽然只是一部分，却也足够他明白自己的处境。
　　他知道小鱼儿，甚至略有了解，可小鱼儿却对他一无所知，这是他的优势。
　　在小鱼儿把粥放下后，乔衡靠在椅子上，他轻轻道：“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小鱼儿啊的一声：“被你看出来了啊，其实我只是好奇你长什么样子而已……”
　　乔衡没有打断他的话，他突然想到，自己以前，是不是也有过这样的样子，狡黠，跳脱，富有生机。但他已经想不起，他都不知自己度过了多少岁月。开始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不断轮回，生命一直不会走到尽头，他是兴奋的，他想，这算不算另一种意义上的永生。可渐渐的，他发现自己与身体的排斥越来越强，身体越来越弱，而一切一切，他只能一一忍受，没有人知道乔衡，活着的，究竟是一具尸体，还是乔衡？他没有深究，他不敢想。
　　时间没有在他的身体上留下痕迹，却在他心上刻下伤疤，外表年轻的他，内心却是垂垂老矣。现在的漠然，皆是年岁的磋磨，或者另一种成长，当他心如死水，情若烟灭，就是他摆脱痛苦的时间。可那时候，谁又分得清活着的，究竟是不是乔衡呢？
　　这些念头极为短暂，小鱼儿还在讲话。乔衡没有注意他讲话的内容，他打断道：“你和我出去一下。”
　　小鱼儿有点懵，他想了想，答应下来：“好。”
　　正是阳春三月，万物复苏之际，阳光挥洒下来，衬得一切都鲜活明丽。可阳光祛除得了树下的晦暗，又如何扫得去人心上的阴霾。
　　小鱼儿百无聊赖道：“虽然这里的确很好看，但你要我出来，不会只是看看风景吧。”
　　“当然不是，”乔衡道，他的声音很低，似乎一个不注意就会消散在空气里，他很直接的问道“你想学武吗？”
　　小鱼儿脸上的笑意有些浅薄，“我会武。”
　　“可那些只是最基础的，十大恶人的武功，不足论江湖前十。”
　　小鱼儿脸上终于没有了笑意，他紧紧抓住乔衡的手腕，低低的，一字一句的道：“你究竟是谁？怎么会知道这些……”他才从恶人谷出来不足一月，这人怎么知道他的来历！
　　乔衡好似没有感到手腕上的疼，他语气轻柔的道：“我是乔衡，至于身份，没有。你也不必试探于我，对你出自何处，我不想知道。若你要习武，我可以教导你。”
　　小鱼儿语气尖锐，略微嘲讽，“教导我，就凭你？你会武吗？”
　　真是稚嫩啊，乔衡想，这时的小鱼儿还没有后来那般成熟，他只是一个刚出茅庐的小孩子，虽机灵能变，却不够沉稳。而乔衡要做的，就是催熟。
　　“我虽武艺稀疏，指点你确是够了。你也不必猜测我的意图，你身上没有值得我筹谋的。”乔衡平静道。
　　小鱼儿也渐渐平静下来，他一介孤儿，身无长物，有什么好图谋的。就算是通过他要害十大恶人，那也没什么，如果他与十大恶人有情谊，他又怎么会逃出恶人谷呢？既然如此，横竖他不吃亏，小鱼儿便点头答应了。
　　小鱼儿转身离开，乔衡却没有动。风吹起他的衣袖，露出一节淤青的细瘦的手腕。他身体还未好，此时受风，便是止不住的咳嗽，可他的眉眼间却是微微舒展的笑意。
　　既然是上演一出兄弟相残的大戏，便让他来加一把火吧。乔衡想到，难道只有他深陷痛苦的泥沼难以挣扎，不，他最想的，就是让世人与他一起沉沦。让身为天之骄子，世界支柱的主角来尝尝痛苦的滋味，却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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