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来生

　　听见外头有人敲门，虞娘子便遣了虞南归去看看。
　　暗夜无月，只有屋里的灯光沿着小路透到门外。门外对着光的少年，却已不是旧时模样。嬉笑变作沉默，十五岁的顾平宁在知道岳将军过世的消息时，就不见了笑颜。
　　“我爹他在这里？”顾平宁问道。
　　虞南归带他进了院子，边走边说：“在的。他和我爹从将军冢回来，就坐在那里说话了。”
　　顾平宁看着她，顿了顿方说道：“你...别难过了，我跟师傅说好了，会给岳将军报仇的。”
　　“你知道...”
　　“师傅说的。”
　　虞南归停下脚步，转过身看他，面前的少年，明明心中比她还要难过，却反过来安慰她。这样的关怀，本是该高兴的，可她忽然想哭。她宁愿她的平宁哥哥仍然调皮爱闹，也好过这样懂事，让人心疼。
　　然而，她只能说：“好。”
　　顾平宁看着面前的少女，她在这两年里默默长大，风姿动人，是已经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纪了。暗夜里，无人看见，他的眼中已然有了另一种坚定。
　　顾平宁带着顾大夫回家了，虞南归仍然站在那里。她想，她已经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了。

　　四明山中，顾平宁背着弓箭在林中穿梭。
　　这几日，师傅带他来狩猎。用师傅的话说：要上战场的人，最起码不能畏惧鲜血。所以，他们就来了这里。
　　拉弓，射箭，一气呵成，林间那只飞窜的兔子便被钉在当地。他拎起兔子，回到师傅身边，师傅已经将他先前打到的猎物架在火上了。
　　“师傅...”顾平宁向师傅扬了下手中的猎物。
　　师傅姓赵，曾经做的是岳崇将军的亲兵，一向严肃，顾平宁跟从他学习，少有见他笑过。但此时的师傅却制止了他的话，面色一沉，急声道：“快走！”
　　话音未绝，人已飞奔不见了。
　　顾平宁就知道是出了大事了，赶忙跟上。然而，等他们回去，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眼前的泰州城，已经不是往日的样子，浓烟阵阵，断壁颓垣，尸横遍野。血迹布满了府城的道路，像是血海一样。
　　哀嚎痛哭的声音在他耳边回荡，但他脑中已经一片空白，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回家。
　　顾平宁疯了一样在路上奔跑，气息早已紊乱，然而他什么都顾不上了。

　　医馆的大门敞开着，门前洒了一地的药材，往日备受赞誉的牌匾断成两截，摔在地上，上面还有各种脚印，和溅上去的血迹。还有，横七竖八躺着的尸体......
　　他的脚步就像坠了千金重铁，一点一点挪了进去：大堂里的伙计，病患，全倒在地上，没了呼吸。
　　他的父亲保持着向后院爬去的姿态，从大堂延伸到后门的血迹从父亲的身下蔓延开来，空中弥漫的全是浓浓的血腥味，顾大夫的手紧抓着门板，顾平宁怎么都扳不下来......
　　他又踉跄着进了后院——母亲喉管里，插着平日戴着的簪子，眼睛大睁着，一只手还紧紧捏着衣领——他知道，那是为了不被蚩族人掠走而保全清白，自、尽、的！
　　顾平宁晃了晃身子，又站住了。
　　虞家，相似的场景：倒着的学生，虞夫子，院里被刀砍伤的虞娘子和护在身下却已断气的虞兄长。
　　“呵呵！”
　　这个世界多么不公平！那些烧杀抢掠的外族人，哪些危害朝堂的贪官佞臣们那个不是活得好好的，偏偏是他们！是他们这些安分守己的百姓！
　　这一刻的顾平宁满心愤恨，就像是一个从地狱爬出来的复仇者——滴血的拳头，发红的眼睛，围绕着他的是满满的低沉。

　　“娘！哥哥！”一声痛呼在耳边响起。
　　心里满是暴戾的顾平宁忽然听到了一声来自天外的救赎，他抬头看去，原来是虞南归。
　　她一身青色的碎花衣裙已经一片狼藉，那张清新秀丽的脸上被涂上了土灰，头发散乱着，像个疯了一样扑在虞娘子的身上，手颤透着无法伸出去。
　　顾平宁忽然冲上前去，一把抱住虞南归，像是要用尽全力一样。
　　“平宁哥哥！”
　　虞南归在他的怀里放声大哭，那声音充满着悲痛，充满着绝望！
　　一个人经历了这样惨痛的事情，本来是哭不出来的。然而，他忽然看见一个可以依靠的人，终于可以发泄出他所有的悲痛。
　　这样，总强过独自压抑，独自忍受。
　　“南归，我们将爹娘，哥哥，他们安葬了吧。”顾平宁哑着嗓子说着。
　　他听见怀里的哭声停了停，说：“好！”

　　太阳快要落山了，顾平宁和虞南归跪在坟前沉默着。
　　顾家祖坟就在泰州城外，顾平宁在师傅请来的人的帮助下，葬了顾大夫夫妇。虞家祖坟却在渭阳，虞南归给族中写了书信回去，但是来回传讯却要半个月，虞家人等不了那么长的时间，只好先暂时安葬在泰州，等渭阳来人再说。
　　“南归，我们回去吧。”顾平宁看着身边的姑娘说。
　　虞南归只是站起身随他回去。
　　虞家之事让这个速来温和的少女失去了一身的光华，仅仅几天的功夫，整个人就看得见的消瘦了下去，顾平宁看在眼里却没办法说一个字。
　　满城都在办丧事，能置办到棺木已经是赵师傅全力帮助的结果了，想要麻布孝衣，却是完全不能的。穿着一身青布棉衣送葬，已经让他们觉得很是不孝，因此他们只能常在此处跪拜。
　　十几日后，渭阳的人终于来了！
　　虞夫子本该归葬祖坟，然而他的长子意外身亡，这是不孝，因此，按族规他只能另葬他处。
　　此时的人相信，人一旦死后，如果不能葬在祖坟，就会成为孤魂野鬼，所以，这个消息对于虞南归来说完全就是晴天霹雳！她急步走上前问：“难道，真的么有其他办法吗？我以后有了孩子，过继到哥哥名下可不可以？”
　　虞家来的人，按辈分算，虞南归是应该叫叔父的，他想了想，说：“可以是可以，但是现在不行，必须等到孩子上了族谱才能将你父母兄长迁回去。”
　　“为什么？几年时间都不能吗？”顾平宁看虞南归一脸悲痛的表情，忍不住问道。
　　“不能，这是规矩。”虞家叔父一脸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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