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来生

　　虞南归一直保持着沉默。
　　本来少年时丧了父母兄长，已经是十分悲惨的事了，如今她竟然连他们的身后事也处理不好。对于一个仅有十四岁的姑娘来说，这些天她就已经看尽人情冷暖了。
　　顾平宁又看向坐在厅中的虞南归，自从昨日虞家叔父说了那句话，她就一直坐在那里，没有挪动半点，他当然知道她心中的失望和难过，然而他怎么劝都没有用，事情已成为定局，无法更改，他只恨自己年少力薄，无能为力。
　　他转身去厨房盛了吃食来，两家的粮食在那日就全被抢走了，没有丁点剩下，这几日顾平宁不但要照顾里里外外，还要想办法弄些吃的来。他和赵师傅就去了四明山上打了些猎物，这才得以生存。
　　端着碗，他心中一阵阵难堪。他们家向来不缺吃穿，如今却天寒地冻，让他连点素菜也弄不到，在父母热孝未过之时食用荤腥，实在是做儿女的不孝！
　　然而，他还要照顾虞南归。
　　顾平宁将碗放在虞南归身旁的小几上：“用点东西吧！你这几天都没吃多少，再这样下去，虞伯父他们也不会安心的！”
　　虞南归听到这话这才有了些反应，她默默端起手边的食物，一点一点吃了起来。
　　顾平宁见她肯吃饭，心中舒了口气，继续道：“我听师傅说，朝廷已经派了襄王世子前来，接替岳将军镇北军中的职务，这些日子，营中正要招些新兵。我们已经没有吃的了，而且，据师傅估计，蚩族人肯定要来试试深浅，泰州城不会太平，让我们前去投军，一来安全些，二来离报仇更近些......”
　　虞南归终于抬起头来看他。她其实都知道，这些日子，要不是顾平宁一直在身旁，她一定是支撑不下去的。
　　发生了这么大事的，但他却一手支撑起这里里外外的事情，明明他心中的痛苦不必自己少，却仍然坚持着照顾自己。
　　看着顾平宁消瘦的面庞，听着他絮絮叨叨的言语，虞南归心中升起了深深地愧疚与心疼：平宁哥哥不过只大了他一岁罢了，如今却为她撑起一片天空！
　　她终于撑起一抹笑，道：“就听你的，我这就去收拾东西。”说着就放下碗筷，起身往里屋走去。
　　顾平宁一把抓住她，将她摁坐在椅子上：“好歹先吃了饭，不差这一时半刻的！”
　　虞南归认真的看了看他，端起碗，笑道：“好。”
　　顾平宁见她笑了，也回她一笑。

　　次日一早，二人背上小小的行囊前去和赵师傅会合，一起前往镇北军卫所，等了半日，才见赵师傅带着一人匆匆赶来。
　　顾虞二人忙上前行礼，问道：“师傅这半天才来，是有事耽搁了？”
　　赵师傅“嗐”了一声说：“本来要走，谁知忽然有几个伤兵又发起热来，我来时给你们说一声，今天我可能走不了了。”然后指了指身侧的人，“这是我以前在军中时的袍泽，你们叫陈师傅就行。正好要去卫所，你们和他一道，也好有个照应。”
　　二人心中疑惑，但相互看了眼，忙回道：“是，师傅。”又转身向陈师傅行礼道谢。
　　赵师傅又叮咛顾平宁：“你一路上多听陈师傅的，不要自作主张，照顾好虞家姑娘，路上万事一定小心......”
　　顾平宁郑重应了。
　　他们一行人皆非老弱病残，一路上尽量快速赶路。虞南归虽然是个姑娘，但往日也给各处送药，体力并不算差，还跟得上陈师傅。
　　前行了十几里路，三人忽然发现前面有大量的流民正面而来，陈师傅脸色一下变得严肃，警告二人：“坏了！平宁，你抓紧虞家姑娘，千万不要被人冲散了！”
　　顾平宁和虞南归心中瞬间紧张起来，他们往常再是稳重，今日这场景还从未见过：几百人穿的破破烂烂的，脚步蹒跚，神情绝望，整片人里弥漫的气氛让他们隔了老远就毛骨悚然。
　　他们不知道，这些人都是从泰州北部的几个县区下来的，那里被蚩族人劫掠了多次，百姓心中万分惊慌，这些人还是因为有事在外而逃过一劫的。然而那里不像泰州还有四明山，是整片的荒原，全是大雪，这些人无奈只好南下，希望可以找到地方落脚，谁知一路狼藉，全是被抢掠的痕迹。因此人是越来越多，吃的却基本没有，这些人少说也是饿了两三天了。
　　顾平宁抓着虞南归紧跟在陈师傅身后，准备小心翼翼的经过，然而，看见他们身上的包袱，这些人全都疯了一样的扑上来。双拳难敌四手，他们很快就被流民冲散了。
　　顾平宁用尽全力挤出人潮，却始终也找不到虞南归了！
　　他立时想回身去找，但未跑出几步，就被好不容易从流民中冲出来的陈师傅拽走了。
　　跑出老远的距离，顾平宁终于甩开了陈师傅的手。
　　“你疯了！”陈师傅见他仍要回去找人，直接将他撂倒在地上大声斥道，“你看不见那些人有多疯狂吗？你现在回去是要被人当粮食吃掉吗？啊？”
　　顾平宁在他手下死命挣扎着，亦吼道：“难道我就能让南归被它们吃掉吗？我就剩这么一个亲人了！”
　　陈师傅当时一愣，就被他挣开。
　　顾平宁勉强站稳，看都不看陈师傅一眼，立刻跑了回去。
　　他到那里时，已经找不见一个人了，只有满地的鲜血和虞南归那破碎的衣服在嘲笑着他的无能！
　　顾平宁终于绝望了，他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却在这一刻发现了命运是一件多么让人无能为力的事情！
　　它夺走了他所有的亲人！
　　先是父母和虞家，如今，他连自己的小妻子——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也保护不了！
　　所有人都以为这段日子是虞南归依靠着他，才度过这段艰难的时光，可是有谁知道，他之所以可以挑起这千斤重担，是因为他还有一个可以保护的人在那里？
　　他们之间，是相依为命的！
　　陈师傅追过来的时候，就看见顾平宁攥着沾满鲜血的衣服，满脸绝望的跪坐在那里。
　　他认得，那是虞家姑娘的！
　　“去军营吧！去报你的血海深仇吧！”
　　“去军营吧！去报你的血海深仇吧！”
　　这句话，就像雷霆在顾平宁的耳边响起，他猛地站起来，看着分外明澈的天空，说：“我一定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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