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秋孟

　　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直到第四日清晨随着一声惊雷炸响，才被瓢泼大雨熄灭，浮起缕缕黑烟。
　　小小的秋尽雪定定站在废墟前，大雨将她浑身淋透，湿漉漉的发丝贴在沾了灰的小脸上，如同街角的乞儿，已看不出是那个被秋林山庄上下宠爱的大小姐。
　　雨水顺着她长而浓密的睫毛上滚落，从起初的哭闹到现在只剩下骇人的安静。那双原本晶亮如载满空星辰的双眼，此时就像枯井般——了无生气，她就这样睁着双眼看着这一片残败狼藉，不哭不闹也不说话。
　　欧阳翎轩陪着她在这里站了许久，虽然神情没什么改变，可内心却极不舒服，走近秋尽雪揽住她的肩膀:“哭出来吧，哭出来会好受一些。”
　　秋尽雪置若罔闻，始终盯着被烧得炭黑的山庄，当欧阳翎轩都以为她不会再说什么的时候，她才转头用那双空洞的眼与欧阳翎轩对视:“翎轩哥哥，我爹娘做错什么了吗？为什么要杀他们？”
　　欧阳翎轩皱起眉头许久才开口:“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那为什么不把那东西给他们呢？为什么要留我一个人？”
　　“有些东西给得有些东西却给不得，那些人要的是他们内心中的贪婪和欲望，金钱食粮可以填补贫穷却不能填补一颗贪心，贪婪这种东西得到的越多就越想要更多，无穷无尽，不是任何世间之物可以满足的。”
　　“如果我知道填补贪心的法子就好了，这样爹爹娘亲就不会丢下我一个人了。”

　　那日直到北辰昱寻来，才将这两个孩子从这片伤心凄惨之地带走，三人离开了秋林山庄，离开了燕雎城，离开了鸿国。
　　其后两年间得闻消息的澹台建岳为寻秋尽雪游走多国，最终在夜国与月蛮相交的边陲小镇找到三人。
　　“小丫头，叔叔终于找到你了。”澹台建岳抱住秋尽雪声音哽咽，彼时秋尽雪虽抽了些个子却显得更加瘦小。
　　被澹台建岳紧紧抱住时，起初还有些怔忡，随后两年来都空洞的眸子泛起泪光，流下两行泪来，带着沙哑和鼻音:“维明叔叔，爹爹娘亲都去了。”
　　澹台建岳神色悲伤，轻轻拍着秋尽雪的背:“丫头乖，以后叔叔陪着你，叔叔不会再让你无依无靠了。”
　　秋尽雪哭了许久许久最后终于哭累了，靠在澹台建岳肩头睡着了。
　　“这孩子已经许久不像今日这般睡得安稳了。那件事对她影响太深，本来好好的孩子，如今却安静得没有生气。”北辰昱叹息一声。
　　澹台建岳将秋尽雪安顿好，同北辰昱在这城郊梅林漫步。
　　“究竟是何人所为？”澹台建岳睱眦欲裂，衣袍无风自舞。
　　“当年何人觊觎如今便是何人再来。”
　　“你为什么不救他们？当年错过了，为什么还要一错再错？”澹台建岳嘶吼一声，满地白雪纷纷扬起。
　　北辰昱看着他许久忽然自嘲地一笑:“如果有能力我又怎么会不救她？难道你会不顾自己的亲人自己的妹妹吗？”双眼望向远方，“一切都来得太过突然，我和子桓商量后决定由我先带她离开了，而后再带尽雪翎轩离去。可她却一心与他同生共死，我根本阻拦不住。”
　　澹台建岳沉默，神情悲凉，雪地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秋尽雪红着眼眶从梅林后走了出来。
　　“丫头（尽雪）？”两人惊愕，不知她究竟来了多久听了多少，他二人论武功都是数一数二的，却未发现一个五六岁的小娃儿。
　　秋尽雪眼神极是复杂地看了他们一眼便转身跑了，澹台建岳想去追，却被北辰昱拦了下来。

　　抱膝坐在梅根上埋头哭了许久许久，直到被欧阳翎轩找到，他在她身边坐下，轻轻拍着她的背:“夫人并不是忘了你。”
　　“如果没有不要我，为什么明明可以等我找她带我离开，为什么还要回去，她应该等着我和爹爹。”秋尽雪抽噎。
　　“如果那时夫人未回山庄，庄主定然竭力一战最终死在那些人刀下，而你我也绝不可能逃出生天，此事本就因夜国那个传说而起，自然只有身为夜国天氏的夫人来解决，夫人选择与庄主同生共死并不是丢下你，只是用焚庄之举保你平安脱困。”
　　秋尽雪哭得全身都在颤抖，却不再反驳，欧阳翎轩笑了笑:“你可记得我初见你时你说过的话？”秋尽雪不答，他却自顾自地说着，“那时候你问我为什么不笑，我说我背负了让我不开心的责任，但你却告诉我要开心小孩子不开心会有遗憾，还说要教我开心是什么。如今你教会我开心了，自己又怎可忘记？”
　　良久秋尽雪抬头，入眼的是他温雅的浅笑，抬起袖子擦了擦满脸泪水:“翎轩哥哥陪我坐会儿好不好？”欧阳翎轩颔首答应，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坐在梅树下，直到星斗满天……
　　第二日澹台建岳和北辰昱惊奇于秋尽雪突然间的改变，虽然不复最初的无忧无虑，但总归恢复了些神采不似之前的枯朽干涸。

　　此后的数载光阴里，秋尽雪从北辰昱澹台建岳那里学到很多，许多事情也逐渐明了:明白了儿时娘亲看她时悲凉的眼神，明白了爹爹为何突然开始教她治国谋略，懂得了爹爹临终前的叮嘱，也懂得了娘亲为何要用结束自己性命的方式来护她，一切恩怨却只是因一个传说而起，世间最贪婪之物又有哪个比人心更可怕？

　　十三岁的秋尽雪已不见当年那个小不点的影子了，豆蔻年华初初长成，少女的娇俏与未脱尽的稚气正是可人之时，又因早年忧思伤神后身体始终单薄，直到如今也还是一副聘聘袅袅的惹人怜惜的模样。
　　而今澹台建岳见她后总是会出神，秋尽雪明白他是在想娘亲了，当年之时她大致听说了些许，但情爱之事于她而言是陌生却又临近之事。
　　她也曾偷偷看过些书生小姐蝴蝶鸳鸯的本子，也看过些花间诗词，她自小聪颖过人，加之多年来的学习，诗词歌赋都是信手拈来，只是那些“三五夜，偏有恨”，“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夜夜相思更漏残”之类的词句她却不懂。
　　彼时欧阳翎轩已长成翩翩少年，面色依旧蕴着些苍白，八尺身量加上天生傲骨，彷如雪中梅花，且他如今笑容多了些，在这种冷傲中添上些许温润如玉。
　　每当看到他的笑容时，秋尽雪总想起“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之类的诗句，而内心也总是高兴，悸动与窃喜交织在一起。
　　随着这种复杂的情绪，平时读书习武时她常不由自主地去偷偷打量他,偶尔对上他眼神便红了脸忸怩地转开眼神，这样的状态持续到一对师徒的造访。
　　那长者似是北辰昱的旧识，多年未见两人皆是欢喜，长者身边跟着他的女徒儿，看年龄要长秋尽雪几岁，倒是与欧阳翎轩相仿，两人言谈间也甚是投机。
　　当三人一起时，秋尽雪总感觉自己被排除在外的那一个，他们二人时长有说有笑，她则像个安静的小尾巴似的跟在他们后面。
　　她听过他们谈论天下大事，也听过他们讲述江湖趣闻，有时她也想要加入他们，却无处可以接应回答，一切想法产生于心间最后悉数湮灭喉头。久而久之她便不再跟在他们后面，可每当看到二人谈笑，心间总会失落惆怅。
　　她知道他是喜欢那女子的，从他的行为，从他的表情，从他的笑容，从他的眼神。
　　自她三岁与他相识，他眼神从来都如望不到底的深渊，纵然会偶尔有些许温柔流露，最终都会跌落在那片深渊中，现在他看那女子时，眼神总是蕴着一片脉脉。
　　这十年来他曾用赞赏看她，用担心看她，用关心看她，也曾用悲怜看她，却从未见过这样的温柔，这种温柔就像当年父亲看母亲时的眼神，也像如今澹台建岳思念母亲时不觉流露的眼神。
　　她羡慕那女子，仅仅两个月就得到了十多年来她从未见过的他的温柔，这种羡慕中甚至有些嫉妒，但她不愿意去打扰他们，她很清楚换做任何人欧阳翎轩都不会这般了，他应当是喜欢那女子的，就像她看过的本子里那些爱上公主小姐的侠士书生般。
　　如若她打搅了，他定会生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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