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秋孟

　　正当秋尽雪内心极度纠结难过时，那对师徒却已拾掇好行囊离开了。
　　生活仿佛又回到原点，却又似乎从新的起点展开了新的篇章，虽然表面上看似如常如旧，可是有些东西改变了就再也回不到原来的样子了……

　　夜疆滏州，临月蛮。夜尝与西月互通商贾，月贾与夜人同坊行住，月之高额深目与夜之美煞悦人心。
　　然雪川一役，夜王崩，月人欺夜国空无主，常犯滏州，烧杀抢掠，流亡者不知几许，数年城内百姓不足二百，常乞巷陌，饿殍街头，家不遮风城不御敌，时凄凉凋落令人瞠目。
　　——《六枭志·旧夜传·滏州城志》

　　自在夜国住下这近乎十年里，北辰昱每月都会带着欧阳翎轩去滏州城内几日，儿时秋尽雪不知他们去是做什么，直到她九岁北辰昱便不再前往滏州城，自那时起便由欧阳翎轩独自带她前往。
　　由于连年战火烽烟，滏州城败落得不成样子，有钱的名门望族以及年轻力壮的平民百姓都逃走了，留下的都是些老弱病残，而对这些人来说有家却似无家，有命却不如死去。
　　每夜阖上眼却不敢好好睡一觉，生怕闭上的眼睛再也无法睁开，可每日清晨睁开眼，却又要遭受饥饿寒冷的折磨，这种情形下没有谁能活出人样，大家都只是为活而活着，如若每天能有一点儿糙粮裹腹都是莫大的幸运，从未终止的失望消磨了所有期待与仅存的反抗的能力。
　　还记得初次到滏州城时秋尽雪着实被眼前景象吓了一跳，这衰落颓败的景象哪有丁点儿书中描写的繁盛，没有当街叫卖的摊贩也没有驼铃儿叮当的外族商队，这里只有沿街乞讨的男女老少和断壁残垣的房屋。
　　“怎么会是这幅样子？”尚不足十岁的秋尽雪讷讷。
　　欧阳翎轩表情很淡看不出悲喜:“他们失去了能护佑他们的国家，所以只能受人欺凌，任何繁荣都是在背后有强大的支持下才能实现的。”听完一席话，秋尽雪皱紧了眉头。

　　起初几年里，滏州城的百姓常称呼欧阳翎轩小大夫，后来便以小神医代替了。
　　跟在二人身边的还有个九、十岁的男孩，因战争迫害致使家破人亡不得不流浪四方，而后被贩子辗转买卖流落滏州，在生死危急之机恰被欧阳翎轩救下，自此便认定要一生为奴报答其恩，然而欧阳翎轩不愿收他为奴为仆始终不肯相见，他便不吃不喝在其行医所住的医馆前跪了三天三夜。
　　彼时秋尽雪不忍一个八岁的孩子受这般苦，前去劝说欧阳翎轩，后者最终答应收留他，却不是让他为奴服侍而是为徒相授。
　　他本无姓名，只在转卖为奴时才会有所谓的代称，欧阳翎轩取华为姓只因他出身华国，取璞为名是望他如璞玉可雕琢成器。
　　那时欧阳翎轩仅仅十五岁，大不了他太多，而他虽然已拜师为徒内心想法依旧未改，因而两年来始终以公子尊称。
　　这两年间他从欧阳翎轩那里学到了许多，如今的他身手虽不及二人却足以自保，可他不愿意离开，纵然更接近更了解了欧阳翎轩，在他内心中的公子依旧是神衹般的存在。

　　历经二十多年的安稳，六国皆已修养好精力，上至天子下至百姓皆流动着一种不安的情绪，纵然滏州这样一个落拓的边陲废城亦能感受到这时局的不稳。
　　一年前维明先生不知因何原因匆匆离开，早几月还会有书信来往，后来书信断了许久许久，生死未卜，他记得那时秋尽雪每日都望着南方等待信鸽飞来，不论是看书练功只要稍有鸟儿扑棱翅膀的动静，转瞬间便飞身疾去，不久又会失魂落魄地蹒跚回来。
　　对于几人的身份他从不刻意猜测或打听，只通过平时谈话接触知道维明先生于秋尽雪而言虽无血缘却亦友亦父，秋尽雪曾不止一次向北辰昱请辞欲往维明先生最后出现的陈国去寻找，皆被北辰昱以时机未至阻拦了，而如今也许是时机到了，北辰昱令二人前往六国寻找，自己却选择留在滏州。
　　孟春别师，绕过鸿国经桓国直下秦南，时瑰成帝大病太子监国，成帝次子昱亲王甚孝舍重金聘天下名医。
　　“翎轩哥哥，”马车颠簸却不影响欧阳翎轩看书的心情，秋尽雪蹙着眉尖，手下衣料也被绞起些褶皱，犹豫再三捏紧衣料，“维明叔叔是去了陈国后才断了音信，我们为何要舍近求远，不先至徐城再下秦南？”
　　“寻人不可盲目，维明先生确是在到了陈国后断了音讯，但我们只身赴陈，没有任何线索最后只能空费力气却毫无收获。”欧阳翎轩放下手中书册看向秋尽雪。
　　被他这么一看秋尽雪内心一颤，不自然地错开目光点了点头，欧阳翎轩看她一眼，重新看起书。
　　一月快马加鞭才赶赴秦南，二月秦南不似地处北方的大鸿和夜国，仲春之季已是花开繁盛满目新绿，又有如玉美人，一时只觉赏心悦目。
　　方至秦南还未寻得客栈休整，三人便被昱亲王手下请回王府，到了这昱王府却未见到那位昱亲王，只由管家接待，一番客套后由几个婢女小厮引了三人至客房梳洗休息。
　　屏退服侍沐浴的婢女，秋尽雪靠在浴桶壁上，双眼微阖眉尖却轻隆着，从一年前澹台建岳失踪到北辰昱要他们去陈国寻找澹台建岳，再到方方出发欧阳翎轩又收到昱亲王的请柬决意改道秦南，太多事情太多疑问萦锁心头，她也问过欧阳翎轩，后者却从不正面回答她。
　　温热的水沁着每一寸肌理，将数日舟车劳顿的疲倦渐渐放大，纵然心头压着再多事也难敌睡意侵来，待被婢女唤醒天色已有些朦胧了，简单梳妆后，那位昱亲王已归府设宴命人来请引客人了。
　　跟在欧阳翎轩身旁入宴落座，悄悄打量四隅才发觉这一宴仅他们四人，甚至连服侍的下人都仅仅是传菜上席并不多留片刻，目光不由自主向那昱亲王身上飘去，华衣锦服裹着有些单薄的身子，再向面容打量，一个十七八*九的男子却长着张雌雄难辨的好看面孔，仔细瞧了瞧，忽然觉得这张脸似乎在哪里见过。
　　那昱亲王唇角上扬眼神迎上她探究好奇的目光，开口道:“怎么，假小子不记得我了？”
　　这一声假小子勾起秋尽雪儿时记忆，蓦地抬头:“是你！”意识到失礼，你字仅说了一半便生生止住了，目光在他脸上短暂停滞便垂下了眼睑不再看他。
　　幽夜兮挑了挑眉目光依旧驻留在秋尽雪身上:“倒是真的长大了，比小时候文静多了，”说罢又托起酒盏，带着笑意看向欧阳翎轩，“幸而欧阳公子还记得小生，多年未见，今日重逢小生敬公子一杯，也是谢当年公子指点。”
　　“王爷风采过人，在下怎会轻易忘却？”欧阳翎轩唇角轻扬似是带笑又似是未笑，托起酒盏向幽夜兮一敬便饮尽了杯中琼浆。
　　“那日一别没几日便闻秋林山庄变故，我也曾派人暗寻幸存之人，却都无果而终，本已放弃了找寻，没想不久前恰巧听闻夜国滏州有一欧阳姓的年轻神医，还未及冠医术已高超绝伦，我约摸是你，故借这次招揽天下名医下了请柬，还真是让我猜对了。”
　　欧阳翎轩看着此时手中把玩的酒盏道:“那么王爷想让在下帮您什么呢？”
　　幽夜兮唇角一扬:“此事成败关系到小王生死，事成后公子想要的小王定倾力相予。”
　　欧阳翎轩笑了笑转头向秋尽雪:“这些时日舟车劳顿，此时天色已不早了，你与华璞都去休息吧！”秋尽雪知他与幽夜兮有事相商，只点了点头向幽夜兮道声告退便带着华璞离席而去。
　　“尽姐姐，宴还未开，公子为何突然要我们离开？可是有什么事情连我们都不能知道？”华璞跟在秋尽雪身后刚走出宴厅，大门便在身后紧紧关住了。
　　秋尽雪皱眉回望一眼紧闭的大门，回头却笑看着华璞却答非所问地回问他一句:“小璞可是饿了？”
　　华璞摇头本想否认，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咕叫了一声，只能红了脸点点头。
　　“听说大瑰菜肴清淡爽口，趁着今日无事倒不如……”
　　“可公子只说了让我们去休息，并没有说可以随意出去啊？万一惹公子生气就不好了。”华璞摸摸后脑勺。
　　闻言秋尽雪在华璞眉心弹了个爆栗秀眉一立:“小璞你怎么这么听话？”却见华璞一脸委屈地捂着额头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你怕什么，好久都没有离开过滏州了，难得来次秦南，你便陪我去四处看看都不行吗？”
　　“可……”
　　“就算翎轩哥哥生气了，不还有我吗？你怕什么，”见华璞依旧犹豫不决，“罢了罢了，既然你怕惹翎轩哥哥生气那我自己出去玩好了。”说罢便转身自己离开了。
　　华璞本以为秋尽雪只是玩笑之意，却没想她真的要走，心里一慌赶忙追上去拉住她的袖子:“呃，天色不早了，姐姐虽然武功很高，但毕竟是个女子，我还是陪你去吧，就是，就是能不能早点回来？”
　　“小璞你真可爱！”秋尽雪一笑揉了揉华璞头顶，见她笑容华璞脸一红赶忙移开视线。
　　秦南暮色要比滏州早许多，街市也要比滏州热闹，灯火初上，人群熙熙攘攘，商贾叫卖和着百戏唱曲，一点儿也看不出今夕乱世的惶恐，秋尽雪一瞬恍惚，仿佛又回到十年前的燕雎一般。
　　拉着华璞到处走走看看，直到华璞小心翼翼地扯了扯袖子才发觉周遭气氛的不对，环视周遭，不知何时起她身边已聚集了不少人，像看什么稀罕物似的看着她，秋尽雪皱皱眉想往华璞身后藏藏，无奈华璞与她一般身量。
　　“小璞这是什么情况？”悄悄在华璞耳边问了问，华璞却摇摇头道声不知。
　　“不如，我们跑吧？”没等华璞同意便拉住华璞几个身形变换闪出人群，未待歇息却见人群又有围来的趋势，匆忙躲避间已来不及思索其他，慌不择路间忽感脸上一凉，一枚面具已罩在脸上，入眼一少年正笑眯眯地看着她。
　　那少年忽然贴近秋尽雪脸耳边，轻道:“随我来。”继而不顾礼数地拉起秋尽雪的手熟敏地穿梭于街巷间，待身后再无人追来才停了下来。
　　秋尽雪深深喘了几口气，缓过劲儿才发现华璞不知何时跟丢了，隔着面具再看向那少年，后者一张娃娃脸正挂着笑。
　　“方才百姓并无恶意，只是因为秦南人好美，姑娘如此样貌令他们心生喜爱，故有了不礼之举。”少年摇着把不知哪里摸出的折扇轻轻摇着，颊边碎发随着扇风飘逸，倒有些翩翩风度。
　　“方才多谢公子相助，只是与我同行的弟弟似是方才走失，我还需回去找他。”
　　“姑娘且慢，”少年拦住将将欲走的秋尽雪，“姑娘并非秦南人定然不熟悉秦南道路，如若未寻得令弟又迷了方向可就不好了。”
　　“可……”秋尽雪本想说些什么，但细想与眼前少年并无了解，故又将话语咽下。
　　“姑娘可是怀疑小生为人？”少年的脸突然凑近秋尽雪，笑嘻嘻地揭开覆在她脸上的面具，“小生虽然喜爱一切美人美物，只是再怎么贪恋姑娘容色却也不会做什么逾礼之事，毕竟……”少年眼珠儿提溜一转，突然抱紧秋尽雪，秋尽雪下意识伸手推他，触及胸膛却并非男子般的硬朗。
　　“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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