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子

　　纪忍冬真的不懂，纪连胜怎么会让自己独自来谈生意？他不是让自己做个报表都得再让其他人检查好几遍的？
　　纪忍冬来到一家咖啡馆，看见沈念之的身影后下意识想要离开，却被沈念之叫住：“纪小姐，这里。”
　　没得办法，纪忍冬只好走到沈念之对面的位置上，服务生紧跟着过来：“二位想来点儿什么？我们的招牌是焦糖玛奇朵，如果不喜欢咖啡的话，推荐今天特供的芒果冰沙。这是菜单，请您过目。”一下子说完这么多话，连纪忍冬也不由得为他换口气。
　　沈念之低头翻着菜单，目光从上面掠过。纪忍冬望着他认真的神情出了神。
　　沈念之坐在阳光撒落的地方，低头翻看菜单，深咖色头发散在额前，白皙的皮肤被阳光扫上一层淡金色，睫毛在卧蚕上投下一片扇形的阴影。
　　“有些像当年你临风窗下，轻声读出《瓦尔登湖》上的一字一句，逆着光对我微笑时的样子。”纪忍冬这样想着，思绪被时光的风吹乱，引起一阵心悸，惊惶中眼眶泛了红。
　　“柠檬水两杯。”沈念之合上菜单，抬起头说。
　　服务生犹豫了一下，可是看到沈念之只是微笑着盯着他之后，识趣地收回菜单鞠了个躬：“好的，请稍等。”
　　“眼睛红了？”沈念之略带戏谑地望向纪忍冬，“纪小姐又感慨什么呢？”
　　向来如此，纪忍冬的任何细微的变化总是能被沈念之发现，无论做了什么掩饰。
　　听到他这样称呼自己，甚至调侃自己从前多愁善感的性子，纪忍冬也收了心思：“是吗？看来讨厌的东西看太久，的确是会扎眼啊。”说着边合了合眼，莞尔一笑。
　　什么时候，我们已经习惯对他人锋芒所向，即便面前的人是曾经的同窗；习惯以牙还牙，即便面前的人是所谓的旧友。
　　沈念之倒也不介意，身子往沙发背上一靠，手指一下一下点在扶手上，注视着纪忍冬说：“你脾气涨了不少，嘴也越发不饶人了。”
　　纪忍冬看了他好久，冷冷地说：“沈念之，沈先生，我今天不是来跟你叙旧的。要是你根本没有合作的意思，那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话这样说，但纪忍冬也只是皱皱眉罢了，并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
　　纪忍冬心里明镜儿似的，对于纪连胜来说，如果能拿下与沈念之合作的机会，就相当于给自家企业打了一剂强心针，更是在为其他行业的发展奠定基石。近几年沈念之的公司产业渐渐壮大，在圈内也是出了名的年少有为，再加上沈念之通情达理，相比韦世熙要温和的多，因而受到了业界的好评。
　　不少老人都十分看好这个有为青年，在很多方面都多多少少帮衬着他，这也是沈念之的公司发展迅速的一部分因素。同样的，得到沈念之基本等同于得到了那些老人的帮助，甚至之前对纪家有所打压的也会顾着沈念之的面子收敛收敛。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对沈念之满意。沈念之表现的越是和颜悦色，就越会有人冷嘲热讽说他工于心计。难道这些支持他的人都看不出来？怎么可能。那些混迹于商场几十年的前辈怎么会看不出来，但大家心里都清楚，混这一行的人就没有干净的。沈念之是不是真正恭顺有礼他们才不在乎，他们在乎的是这个人能不能帮自己得到什么。
　　就是这样的，没什么真情实感，没什么深情厚谊，有的只是利益的争夺。在这种地方，谁谈感情，谁就是最先被踩到脚底的那一个。
　　“你不会走的，正如我知道你今天一定会来。”沈念之没有换姿势，不疾不徐地说。
　　“所以，这就是我爸让我来的原因？”纪忍冬简化了自己的话，直接问道。
　　沈念之扬起眉偏过头，中指指尖抵在眉心处，有些头疼的样子：“这不行啊，你怎么还是只讲半句话？你以为别人都像我一样，听得懂您什么意思吗？”
　　没错，纪忍冬不太喜欢把事情弄得那么麻烦，这一点甚至影响到她的说话方式：能用语气词回答的话绝对不会多说一个字，能用微笑表示“不方便说”的意思就绝对不会多出一个音。
　　不过沈念之已经习惯了，习惯以这种半靠交流半靠猜的方式和这个女人沟通：“是，是我特别和令尊指明要你来谈的。”
　　纪忍冬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露出一个体面的微笑：“然后呢？您的想法是什么？有什么条件吗？”
　　“着什么急，”沈念之端起桌上的柠檬水，轻呷了一口，“这么多年没见，你就没什么想和我说的？难道当年那些事，你都抛诸脑后了？那我可真是心凉呢。”说着，还蹙着眉夸张地抚上胸口，一副痛心的样子。
　　纪忍冬不自然地咽了咽口水，冷眼睨着他这种惺惺作态，只觉得莫名难过，那种心脏被慢慢扼住，几近窒息的痛感：“……你什么意思？”
　　见纪忍冬并不受用，沈念之也收起了浮夸的动作，嗤笑一声：“我以为你长进多少，看来我错了。纪忍冬，你一直没变，而且恐怕你也就这个水平了。我告诉你，你这个人什么也做不好。你呀，太脆弱，太经不起打击。”
　　纪忍冬的指甲在手心掐出印子，但仍然没有反驳。
　　沈念之没有停下的意思，发出最后一击：“我什么意思？很简单，我的目的，就是让你生、不、如、死。”沈念之一字一顿地说完这句话，却又若无其事地喝了一口柠檬水，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纪忍冬的眼睛。
　　纪忍冬咬紧牙关，极力维持着仅剩的理智：“噢，这样啊。那我们……也没有再谈下去的必要了吧。你今天叫我来，就是为了让我做好心理准备吧。了解了。”
　　“呵，这么淡定。游戏还没开始呢，可别自打脸。”沈念之站起身，走到纪忍冬身侧，忽然压下身，温润的唇在纪忍冬苍白的脸颊上轻点了一下，随即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瞟着纪忍冬大惊失色的样子，然后漠然迈步离开了。
　　“吱呀——”
　　听见关门的声音后，纪忍冬一下子失去力气，猛地靠在沙发背上喘息，颤抖着拿起桌上的杯子，哆哆嗦嗦送到嘴边，一股脑倒进嘴里，免不得被呛到，伏在扶手上使劲咳嗽。大概也只有这样，才能难以分辨眼中盈满眼泪到底是被水呛到，还是过分悲戚吧。
　　话已经说到这里，纪忍冬居然还抱着侥幸心理，还认为沈念之不会太决绝，不会不给自己一点后路，不会不……原谅自己。
　　怅然若失的纪忍冬回到家里，从纪连胜口中得到了这样的消息：沈念之因为“某些原因”，暂时放下了与纪氏合作的意愿。
　　这么大的案子没谈下来，纪连胜首先感到惋惜，紧接着是烦躁，乃至质疑纪忍冬的能力，晚饭的时候没少给纪忍冬脸色看。
　　纪忍冬视而不见，对纪连胜故意做出的唉声叹气也置若罔闻，低眉顺眼地承接着父亲的责备。
　　早就习以为常了，从能够参加大小比赛的时候就这样了，凡是自己不能让他满意，便一定会旁敲侧击地叫她努力、上进……有的时候纪忍冬会想，自己对于纪连胜，到底是什么人？恐怕只是让他虚荣的工具吧。
　　所谓父爱，是只有和姐姐在一起时才会表现出来的奢侈品罢了。
　　“我吃饱了。”纪忍冬用纸巾擦了擦嘴，拉开椅子站起身。
　　“上去歇会儿吧，今天留在这儿睡，明天再回去。”郭佳云扭头看向纪忍冬。
　　纪忍冬“嗯”了一声，转身上了楼。
　　躺在床上没一会儿，便听到一阵叩门声，一个人影夹着光进来，打开卧室的灯，果然是纪连胜。
　　“忍冬啊，今天是怎么一回事啊？”听得出来，纪连胜已经喝高了。其实他酒量很差，可又有贪杯这一恶习，所以差不多每次喝酒都是酩酊大醉的。
　　“没怎么回事，谈崩了。”最近总是有糟心的事发生，弄得纪忍冬懒得再解释什么，更何况面前是个酒醉的老头，解释又能解释清什么？
　　“怎么就谈崩了？你是不是态度不好？不会吧，我记得你一直挺和气的啊，”纪连胜仰在床上，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你对人家的要求不满意？这可不行啊闺女，这笔生意要是谈拢了，我们以后那是要仰仗着人家的。你怎么能那么鲁莽呢？你跟着我那么长时间，怎么一点方法都学不会的？爸爸老了，将来公司就得交给你姐姐，和你，知道吗？”
　　纪忍冬算明白了，他这是来询问具体情况的？明摆着宣泄情绪来的！交给姐姐？一个连在什么地方都不清楚的人，要把公司交给她？就算她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甚至要你去看守所保释她，你还要把公司交给她？难道我为你、为你的公司鞍前马后，都比不过一个嫡女吗？！
　　纪连胜依然在不断地自言自语：“你知道吗，我现在就想着什么时候能和你姐姐还有你，一块回老家看看……你姐姐也不回来，你说她怎么不想爸爸呢……都不知道南纬这个傻丫头晚上睡在哪……也不来个电话……”话越说越含糊不清，到最后完全失了声音，估计是睡了。
　　对于纪连胜来说，纪忍冬得让自己满意，得能让自己出去炫耀；可是纪南纬不一样，纪南纬只要吃饱睡暖就够了，其余的都不需要操心。
　　纪连胜鼾声渐起，纪忍冬弯身给他脱了鞋，又将空调的温度调高了些，拉开门走了出去。一下楼便撞见郭佳云：“妈，我爸睡在我房里了，我先回去了，我还得准备点文件呢。时间不早了，你也早点睡吧。”
　　郭佳云想劝一劝，但看到女儿面色难看，只是张了张嘴罢了。临走前，对着纪忍冬嘱咐道：“太晚了，你开车小心一点，不要着急。”
　　“知道了。”纪忍冬招招手。
　　汽车在路上飞驰，在回家必经的路口处，纪忍冬调了头，将汽车开进一家酒吧的地下车库。纪忍冬用手整理出一个偏分的发型，将乌发随意地散下，又补了一个深酒红的小烟熏，蹬着一双绑带高跟鞋下了车。
　　别的街道也许已经入眠，这种酒吧聚堆儿的地方则永远没有昼夜之分。
　　纪忍冬推开门，看着眼前的灯红酒绿怔了怔，复挤到柜台旁，对着酒保吼道：“伏特加！”平时纪忍冬是很少大声说话的，但这里的音乐太过嘈杂了，她又不想凑近酒保的耳朵，只好喊出来。
　　纪忍冬用手撑起脑袋，眼神颓丧地瞥向某个角落，望着那个纷繁人影中隐约闪现的人，皱紧了眉。
　　莫不是韦世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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