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子

　　将父亲暂时托付给沈棠柯之后，纪忍冬来到公司，她知道纪连胜在公司放了几套衣服以备不时之需。现在不好去家里拿衣服，一是怕母亲起疑心，二是纪忍冬本身没有勇气再去撒谎。
　　刚从柜子里收拾出几件衣服，上面似乎还有父亲的气息。纪忍冬鼻子一酸，眼眶就红了，抱着那些衣服蹲在地上，簌簌地抽泣起来。过了一会儿，纪忍冬揩去泪水，吸了吸鼻子，将衣服收进袋子。
　　纪忍冬正要关上柜门的时候，无意中瞥见柜底露出的档案袋的一角，于是干脆把档案袋抽了出来。拆开，里面的内容甚至让她失手将袋子掉在地上，衣服摊了一地。
　　一瞬间纪忍冬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这文件如晴天霹雳一般，惊得她跌坐在地上，也顾不得周围的一片狼藉，只是攥着那些纸张自言自语：“怎么会，怎么会……”
　　“长女纪南纬将继承本人在公司所占有的51%的股份。”
　　也就是说，二十多年来纪忍冬拼死拼活，为了不让父亲失望而去做了那么多违背她本意的事情，到最后他还是选择了纪南纬，选择了一个长女。纪忍冬真的不懂，为什么他眼里只有姐姐，自己对他来说到底是个什么？！
　　莫非纪连胜真的糊涂？纪南纬从初中起便不学无术，整日与社会青年混在一起，对商业一窍不通，他竟然把自己在公司的股份交给她？就这样把他多年的心血交给一个败家子？
　　相比之下，纪忍冬与纪南纬简直是天壤之别：从未做过出格的事，凡与同学出去玩，一定及时报告动向不让父母担心。当然，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内她都没有再出去玩，那些日子也呆在家里看书，极少闹出动静，寡言到几位亲友都怀疑她得了抑郁症之类。
　　这样一个乖乖女，竟得不到父亲半分的信任？
　　良久，纪忍冬不再喃喃自语，只是面无表情地发呆，眼神放了空，直到被电话吵醒。她看也不看就接起电话，似乎与那天沈棠柯失踪后的情况相似。
　　“喂，是我，”听筒里传来沈念之低哑的声音，“伯父的事我听说了，你……”
　　“你什么？你打电话来是想看看我有多狼狈吧？”纪忍冬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如你所愿，我现在他妈就是条丧家犬，你要是想弄死我就趁早动手！”纪忍冬咆哮道。
　　“你怎么了？”这番话在沈念之看来实在是莫名其妙，他怔怔地说，“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你自己做过什么你心里清楚！你少给我来这一套！沈念之你听好了，”纪忍冬一字一句地说，“我和你，这辈子，都别想好过了。”说完便狠狠地挂了电话。
　　沈念之原本只是想打个电话慰问慰问，不想被这劈头盖脸的谩骂弄得一头雾水。再细想，沈念之越发觉得不对劲，听纪忍冬这意思，是说自己做了什么让她和自己不共戴天的事？可是纪伯父出车祸和自己有什么关系？难道说……
　　糟了！
　　沈念之迅速拿起电话，拨出一个号码，焦急地说：“调查一下纪连胜车祸的事情，另外，不要把事情闹大。”沈念之蹙眉，转动着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
　　这边，纪连胜的办公室里响起一阵敲门声。纪忍冬慌忙把手里的文件收拾了一下，抹了把脸，调整好状态：“请进。”
　　门外的人推门进来，竟是沈棠柯。他瞪了瞪眼，瞟着纪忍冬问：“你这是干什么？”
　　纪忍冬勉强扯了下嘴角：“没有，袋子被我弄坏了，然后……就这样了。”见沈棠柯并没有注意到她藏在身后的文件，纪忍冬不由得舒一口气。这可能是最后的筹码了，她想。
　　沈棠柯帮忙收拾好了衣服，又回到医院。纪连胜依然躺在病床上，并没有奇迹的发生。医生说情况很不稳定，随时有可能猝死，因此即便是家属，探望也只能隔着厚厚的玻璃墙看上一眼。
　　沈家那边的决定是先不要声张，与纪氏的一切合作照约定进行，尽量避免纪连胜露面，因为公司董事的不测，将会给公司带来一场无法想象的灾难，身为合作伙伴的沈家自然也会受影响。
　　所以纪忍冬感谢沈海峪，但不感激。因为如果万盛不会受到纪氏的牵连，他们便一定会袖手旁观，坐收渔翁之利。在这个弱肉强食的社会，失败者的命运就是被胜者瓜分剩余价值。兄弟？利益面前怎么会有兄弟？或者说，这些口蜜腹剑的人哪一个需要兄弟？
　　纪忍冬感到前所未有的沉重，连四十八个小时都不到，纪忍冬便已经累得有气无力了，走路也是晃晃悠悠的。在这一段时间内，纪忍冬深切体会了“度日如年”是什么感受，别说日，每一秒都是煎熬。她在走廊里徘徊，站在窗口发了一下午的呆，连错过了饭点都浑然不觉。
　　父亲的病情、突如其来的文件、旁人的虎视眈眈……一件件一桩桩，几乎要压得纪忍冬透不过气。沈棠柯见状，便叫她先回去休息，安慰她有护士守着。纪忍冬摇摇头，呆呆地说：“不行，我现在不能相信任何人。”
　　“任何人……也包括我？”沈棠柯微微扬声。
　　“舟柯，你别逼我。”纪忍冬低下头，眼睫垂下，辨不清是不是闭着眼，“你知道的，你都知道的。……我没得选。”
　　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沈棠柯许久没回话，然后一声不吭地下了楼。第二次听到熟悉的脚步声，纪忍冬才迟钝地扭头，连身子都懒得转过来。可没想到他竟然拎着两个装食盒的袋子向纪忍冬走来。
　　沈棠柯白了纪忍冬一眼，走进一个休息室。纪忍冬撇撇嘴，厚着脸皮跟了进去。
　　一进屋纪忍冬就闻到了空气中的香味，耸耸鼻子，嗯，很丰盛。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纪忍冬吞吞口水，自觉地蹭到沈棠柯身边，咬着唇绞起手指。
　　沈棠柯看也不看一眼，根本不准备搭理她的样子。他逐一打开食盒的盖子，豁然亮出一道道无论是色泽还是香味，甚至连摆盘都无可挑剔的菜肴。
　　沈棠柯故意似的，将所有的盖子都打开，纪忍冬不由得耸了耸鼻子，垂涎欲滴。
　　直到沈棠柯要拿出餐具准备就餐，他才翻着眼问：“你有事？”典型的明知故问！他就是故意的！
　　“我，我能……吃，吃吗……”纪忍冬结结巴巴地问，声音细如蚊蚋。到底是要脸的人，正所谓面子和饱腹不可兼得，那会儿才说了不相信任何人，这会儿看见饭了就把自己的话忘得一干二净，再想占人便宜自然是打脸。
　　沈棠柯看着纪忍冬喝了一大口汤，然后抱起胸：“你不是说不相信任何人吗，不怕我下毒啊？”
　　纪忍冬觉得她的耳朵和那碗汤一样烫，可是他说的一点没错，所以自己只能鼓着嘴支吾着说不出话来。最后实在没招了，纪忍冬突然抬起头大喊：“对不起！”然后扭头冲出了休息室。
　　沈棠柯站着没动，仍然抱着胸，右脚有节奏地点着地。
　　不到半分钟，纪忍冬便皱着脸推开了门，为了避开沈棠柯嘲讽的视线，她盯着他的脑袋的上方吼道：“你赢了！”
　　沈棠柯淡定地眨了眨眼，并不理会她，坐下来开始吃饭。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许了，纪忍冬是这样想的。
　　纪忍冬疾步走过来，抄起勺子就要舀勺米饭，不想却被沈棠柯的筷子夹住。他的头向纪忍冬左手边的酸笋鸡皮汤撇了撇，用命令的口吻：“把汤喝了。”
　　饭是人家的，她能说什么？纪忍冬叹口气，听话地喝了一口汤，瞬间睁大了眼。
　　淡褐色的汤清而不浊，斜切的鸡胸肉酥而不柴，酸笋经过烹煮仍保有一份爽脆，恰到好处的酸味给整道汤加了分。纪忍冬喝完汤，胃口大开，夹了一筷子的清炒鱿鱼放进嘴里，可劲儿嚼起来。
　　“谁的手艺，”纪忍冬把弹牙的鱿鱼须咽下，赞道，“太好吃了！”说着把筷子伸向一块藕夹，藕夹焦黄却不油腻，虽然表面不似刚出锅那般酥脆，但也不软软塌塌的，藕片被肉香浸染，微甜中存有一丝肉香。
　　吃着吃着，纪忍冬高速运转的消化系统忽然放缓了速度，嘴里的食物也越吃越不是滋味，最后停了下来，眼里噙着眼泪不说话。
　　沈棠柯正不急不慢地进餐，瞅见纪忍冬这个样子也没办法再吃，干脆放下筷子，递过来一杯热水。
　　纪忍冬接过热水，将嘴里的饭菜吞了下去，抹了把眼泪，却没再继续吃。她吸吸鼻子，委屈地说：“我爸现在重症监护室躺着，我却在这里吃得开心，我真的……”纪忍冬说着便掉起了眼泪。
　　沈棠柯叹口气，舀了满满一勺青豆，塞进纪忍冬嘴里，耐着性子制止她：“纪忍冬，吃饭的时候不许哭。”
　　纪忍冬把青豆吞下，抬起脸，满脸憋屈：“我不是故意要扫你兴的……”
　　“那就好好吃饭，非得我喂你才肯吃吗？”沈棠柯说完，往纪忍冬的碗里舀了一勺青豆，然后反手从纸巾盒里扯出两张纸巾压在桌上，若无其事地继续吃饭。
　　纪忍冬拿起纸擦干了眼泪，苦着脸拿起筷子，数着鱿鱼须。
　　沈棠柯从身旁拿出一个餐盒，打开盖子，西红柿焖饭的香味和热气统统涌了出来。送入口中，米粒上裹着极薄的黄油，仅有的一点油脂被番茄的清香冲淡，唯留下松软而略显筋道的触感留于唇齿之间。
　　纪忍冬不禁感叹：“这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便当！你从哪买的？”
　　“你的‘这辈子’还真是廉价的过分。”沈棠柯没有回答那个问题。
　　阳光洒向屋内，一室和煦；落叶卷向大地，漫天凋敝。
　　光明与黑暗是对双生子，同样，幸福与痛苦也是。
　　当日黄昏时，沈念之得到答复。
　　深秋的寒夜里，西风呼呼地吹来，吹乱了人的心绪。男子在阳台倚着沙发，左手百无聊赖地搭在手边的抱枕上。一双剑眉紧拧着，视线眺望着日出的方向，眼神里满是痛苦迷茫。他的面前是半瓶Vodka，清冽的酒香在干燥的空气里绽开，微醺了沙发上的人。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男子低低地开口，那声音竟比西风还要凛冽，“真是讽刺。”嗤笑一声，他拿起桌上的酒杯，一口饮尽杯中的残酒，任那冰凉的液体在胃中灼烧，痛感直把人心烧成一捧灰。
　　“纪忍冬，你个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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