藿食

　　八月二十一日夜，江阴风雨交加，雷鸣电闪。
　　次日，在江阴经历了雷雨中一夜的炮轰之后，这些蛮夷顺着缺口攻进了这个如芙蓉般娇美的城池。
　　东城楼上，阎应元仍在指挥御敌，将士们金胄冰冷染血，雨水混血淌落盔甲流到脚下，混成血泥。
　　“哒，哒，哒”马蹄声一声比一声靠近，击踏在水洼中愈来愈响，眼睁睁看着满虏入城的战士早已周身浴血，伏在羸马之上，身披数创，强撑着来到城门，刚刚下马，便见羸马便口吐白沫，轰然倒地。
　　“典史，”他显然是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满虏入城了！”说罢，歪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阎应元连战数日，眼中血丝密布，眼见着那个传信的战士倒地气绝，满目悲痛，却无暇顾及，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只匆忙提起一支笔，在城墙上草草写下“八十日带发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十万人同心死义，留大明三百里江山”两句话，便转身对着众人，脸色沉痛凄怆，脚闷闷踏在旧业的雨水当中，溅起朵朵水花。
　　他声音嘶哑，却坚定异常：“城破了！”他猛然昂起头，嘶声高呼：“山河犹在！”他泪水纵横，声音愈发喑哑：“我们……”此刻他用了平生最大的气力：“兄弟们，我们冲出城去！”
　　马蹄溅起雨花，甲胄潮湿冰冷，弓弩尚远，已是短兵相接，耳畔是戈戟相撞的清脆声，雨水和成泥浆，溅在脸上，阎应元杀得双眼血红，他蓦地夺来一个满虏的兵器，一□□进他的后心。
　　那满虏喷出一口血来，摔下了马去，阎应元脸上的血水凝结城血块，又被那满虏口中的血变得粘稠潮湿。他两腿夹了下马腹，□□的马倏地抬起双腿向前跃去。
　　兵戈交错，铿然作响。
　　天色阴沉，江阴浓云笼盖，暗无天日。
　　阎应元拿枪的手臂已经有些软了，马上的颠簸让上半身有些脱力，他回过头，对着身后与他一同突围的乡亲们，高声大喝：“冲出去！”夹紧马腹，向前奔去，背上金创又淌出血来，濡湿内衫，层层蛮夷晃得眼前一花。
　　血水又流淌在江阴形如芙蓉般美丽的土地上。
　　“典……典史，我们真的冲不出去了……”陆正先从重重阻拦中策马杀到阎应元身前，阎应元此刻已是双眼昏花，勉强辨认出来者，他勉强挤开眼，手中长缨未歇，他顾盼四周，已是系着臭狞发辫的蛮夷。江阴本非强弩，如今也已到其末。他目光抖颤，只看到平日的乡里躺倒江阴内外，这片祖祖辈辈生活的厚土之上。
　　血混着泥，秋日虫豸早已安静，眼前朦胧，只有灰色和红色。
　　阎应元似是哭了，声音干瘪而嘶哑：“国破山河在！”他又笑了，笑得像哭：“兄弟们，听好了！”他的眼泪在灰蒙蒙的天色中显得分外晶莹，寥寥幸存的江阴义士多半已身负重创，他们疲惫的眼中闪着泪光。
　　“十万人同心死义，留大明三百里江山！我们死得值当！”
　　义士眸中含泪，“值！”“对！”彼此颔首微笑，“同心死义，留大明三百里江山！”他们握紧手中兵器，硬是杀出一条血路，阎应元也疯了，手中长缨如影随形，来去自如，如神甲护体，他脸上血块粘得睁不开眼，城门在望，他舔舔嘴唇又涌出一汪热泪。
　　身后只余下十几人，四周是密密麻麻的满虏。这一刻，他没有再流泪，他平静地对身旁的陆正先道：“为我谢百姓，吾报国事毕矣。”他笑了，长而细曲的眼睛一弯，陆正先急了，一手拉住阎应元，见阎应元只是缓缓阖上眼睛，哼起了中秋夜的五更曲，长枪挥舞依旧。陆正先便深深吐出一口气，几人冲出了城门去。
　　突然，惊见典史自拔短刀，刺胸血出，纵入城门旁前湖之中。《五更曲》正停在最后一句上，江阴人打仗，八十余日宁死不投降。
　　陆正先惊慌悲痛，匆忙把典史扯出刚刚摸过胸口的水面，却只见那里湖水红了，映照出清兵和刘良佐的脸。
　　芙蓉花落了，落在血泊里。
　　江阴城内，陈明遇睁着血红的双眼，倚在漆灰的墙上，身后是火焰燃尽后的灰烬和折断的屋梁，此刻从浓云里渗出的阳光满溢在地上破碎的瓦片上，他只拿着一把长枪，眼珠死死盯住清兵入城的方向。尽管彻夜大雨，城内还有好几簇乡亲自己燃起的还没有燃尽的火焰，吞噬着江阴窄小而隽秀的庭院。他身倚的墙还温热着，不知道院里又是怎样的情形。他神情恍惚，所以视野模糊，仿佛还可以看见眼前小院里从垂花门里走出来的小姑娘，和粲然的晨曦打在孩子们的眼睛里。
　　陈明遇落下泪来，抬头望天，浓云惨淡，漫天火光，身后是焦黑的院落与烧为黑炭的枝桠。他一会儿笑，一会儿哭，手指攥紧那杆枪，看到经过的清兵便挥□□去。
　　耳边听到“噗”得入肉的声响，血肉四溅，陈明遇已经分不清倒地是自己的血还是蛮夷的血了。
　　他只知道身后还是身前——四围环绕的烟味儿里，有多少鲜活生动的年轻人又抑或老人化作一具具焦黑的尸体，像烧焦的屋梁倒在土地上。眼前是一片血红的光，像无数次梦到的情形，被晕开，被扯破，一片混沌。
　　陈明遇的双眼愈发赤红，他吸吸鼻子，泪水满面，咯咯咯笑得不停，他眼前只剩下一片颠簸的天空。长枪磨秃，眼前满虏的脸旋转飞逝，又是当年小院的光景，他心中闪烁着欢快和欣喜，紧紧地，紧紧地，他看到自己的妻儿，又笑了，他看到地上有一朵揉皱的纸绒花，娇小的身子躺在地上，他想把它捡起来，匆匆忙忙地踉跄着跑过去，发现花上蘸着血，又淌出来血，他怕了。
　　眼前的光景就淡了，什么也没有，又是一堵焦黑的墙，清兵追在他身后，只顾追他，便忽略掉了陈明遇身前破烂襁褓里几个月大的孩子。
　　陈明遇嘴一瘪，又哭了，半晌又笑了，他心道：“这个孩子一定要活下去，他是一定要活下去的，江阴城破了，但不能没了江阴人的种，没了江阴的骨气，礼仪章服要靠活下去的人啊。
　　毕竟，山河犹在。
　　陈明遇挺直着身板，将身体紧紧地挡在那个孩子的前面，他的身影比起清兵来说，并不高大，但他的神情端严，他端正好自己的衣冠，掸掉身上的泥土。蛮夷们笑了，他们围在陈明遇的前面，戈戟在浓云前冒着寒光。陈明遇不再悲伤，他身上仿佛有无上荣光，他微笑着挥舞长枪。
　　血肉横飞，他的神情庄重而又释然，先人的章服浸透鲜血，蛮夷的兵戈搠进他的肺腑，他笑容不变。
　　眼前仿佛有刺眼的强光从天而来，如惊涛骇浪，吞天沃日，笼盖四野，城外胆寒颤栗，城内锐不可当。不畏勍敌，死不旋踵！
　　慷慨登陴，喊杀消匿。
　　但见火光属天，弓矢雨注！
　　阎应元落水被缚。见贝勒，挺立不屈。一卒持□□应元贯胫，血涌沸而仆，胫折踣地。日暮，拥至栖霞禅院。院僧夜闻大呼“速斫我”，不绝口。俄而寂然，应元死。
　　清兵屠城两日，《江阴城守纪》，《江阴城守后纪》和《江上遗文》等史料有载：
　　四民骈首就死，咸以先死为幸，无一人顺从者......男女老少赴水、蹈火，自刎投缳者，不能悉记。内外城河、泮河、孙郎中池、玉带河、涌塔庵河里教场河处处填满，迭尸数重。投四眼井者，二百余人。
　　城中死者，井中处处填满，孙郎中池及津池迭尸数层，然竟无一人降者。
　　藿食谋之，藿食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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