藿食

作者:望长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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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圆


      “应元,月饼如何了?”陈明遇笑着道。阎应元没有回身,面对着阳光,看不清脸色,语气里显然有点不耐烦,“好了,好了,我办事,自然是出不了差错,夜里自然可以吃到。”说罢,便回过头来,对陈明遇有点怨气,但还是下意识的咧开嘴乐了乐。陈明遇看着他,笑着点点头,撇去他胡子拉碴的样子,方巾和盘领襕衫让他活脱脱一个书生。
      陈明遇不再说话,两人并肩,看着清早的太阳中有点虚无缥缈,很是好看。他心中道,每一次看到应元,都是难能例外的穿着铠甲,有些疲倦,眼睛微微发红,却仿佛有使不尽的精力。所以当今天看到阎应元那副书生气十足的打扮时,陈明遇着实愣了一下,转念间他又想到些别的,也就不怎么疑惑了。
      今日毕竟是中秋嘛。
      陈明遇忽然想赶紧天色暗沉,看着皎白的月轮升入云端,他还有点馋,就像小时候渴望吃到甜滋滋的月饼,渴望月饼甜滋滋的馅儿滑进嘴里,尽管阎应元监制的月饼想必实在不敢恭维。当他因为自己的童心未泯而有点自嘲时,他看见阎应元也是一样的神情。
      也不知道为什么,到了中秋,什么人都有点孩子气。
      方才换好班的守城将士与往常一样站得笔挺,握紧手中的武器,紧紧地凝视着城外的勍敌。但细心的陈明遇发现乡亲们的眼中也有了点儿腾着热气的欢喜。
      江阴的妇女们则穿上干净还带着皂角味的衣服,若非清兵围城日久,应该会有更漂亮的新衣。她们把地面、桌椅拾掇干净,在房间的角落里撒上水压压尘土。孩子们给母亲打下手,也换上了最好看的衣裳,垂髫齐整,鬓上的乱发今日也颇为熨贴,圆圆的小脸蛋上都绽开天真的笑靥来。是的,对于节日,尤其是那些喜庆的欢乐的节日们,最敏感而且第一个感知到的就是小孩子,他们不会去多想那些愁人的,想那些要淹没所有欢愉的现实,尽管他们也会感受到今年与往昔的不同,小心脏里也会搏动着忧愁,但在这个幸福的节骨眼上,他们的心里就只剩下最美好的希冀来感受当下了。
      带着这样的想法,陈明遇的脑子里终于只剩下头顶的天空,空空的脑海里是一汪初初的蓝色。他身旁的阎应元也在这个小小片刻里惬意地微微闭眼,哼起了小曲。阎应元的声音沙哑,四周也并不是很寂静,城外的清兵很是聒噪,城内的乡亲们也为了佳节忙活起来,连不久前用石灰补了一夜城墙的匠人也打着哈欠回到房中,美美睡上一觉,等着夜里和家人一同赏月,更有调皮的小孩子们在街衢上玩命地追逐同伴。
      可陈明遇愈发眼皮打架,有了点放松时才有的倦怠,他眨眨眼,又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眼前因此有了点水气,阎应元瞄了陈明遇一眼,便睁开眼来,口中的小曲儿没有停,声音反倒更大了,只因这小曲儿轻柔婉转,带着点并非江阴本地的口音,不仅未能如阎应元的意让陈明遇精神些,反倒让陈明遇睡意愈沉。
      陈明遇只得开口道:“应元,”接着揉揉脸,“我先回去歇歇。”阎应元因未能如意,心中微微有几分不爽,但此刻看到陈明遇困倦不堪的样子,不由得为自己的旺盛精力感到一阵欣慰,他爽朗地笑笑:“好,夜里还要赏月呢。”接着他也尝到了彻夜思虑军务不眠的后果,他用袖子掩住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快把眼泪给激出来了。
      “我走啦?”
      “去吧,去吧。”阎应元又打了一个哈欠,鼻尖有点发红。他挥挥袖子,一副哄蚊虫的样子。
      陈明遇笑笑,往城下走。城垛上的乡亲又朝他微笑打了个招呼,他以颔首作为回应,匆匆往家里去。他已经好几日未曾归家了,每当战事吃紧时,他都得在自己带领守城的北门过夜,鲜有看看妻儿,时至中秋,也有了些思念。踏在归家的路上,他觉得脚步轻盈得很,像是喝醉了似的飘飘欲仙,一股子浓得化不开的愉悦在心中铺陈开来。尽管此刻战事吃紧,也愈发力不从心,但在中秋节,这快乐显得倒是一点也不突兀。他愈往前走,愈觉得欣喜来,街道上乡亲们来来往往,与他互相问候起来,好像依稀还是当年车水马龙的样子,脸上挂着笑,好像在欣喜被隔在城外的家人和战死的家人都回来了似的。
      陈明遇心中有些难过,半晌,又欢喜起来,只想马上回到家中,自己的院子也在脑海中愈发清晰和活分起来,深深的庭院,葳蕤的草木,鲜嫩的菊瓣,粉墙与青瓦,一大家子人脸上是柔和的光,妻子总在忙活,孩子们穿着新衣,老人尚是康健,正和邻人说笑。
      走着走着,陈明遇在记忆中的地方止步,看着眼前的大门,恨不得直接把们推开,他很快抓住门环,他笑笑,正要狠狠把门环磕在门上时,他那困倦得有点混沌的脑子猛然一惊,顿了顿,往门上敲了间断均匀的三下,以兑现对女儿的承诺。
      在门外,陈明遇从很远就听见她大声地喊爹回来了。注意到院子里没什么回应,想必是不信,陈明遇还有几分得意。
      果然在他意料之中,一个穿着秋香色袄裙约莫五六岁大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跑出门来,小姑娘身后,一个七八岁的少年跟着窜出来,跑得飞快,追在小姑娘屁股后面。
      “爹,爹!”小姑娘扑进父亲的怀里,适意地滚了滚,陈明遇笑得咧开嘴来,“爹!”陈明遇看向旁边的儿子,少年也轻轻地唤着,眼眶发红。于是陈明遇的眼眶也红了,心里像是咂了几口酒,怪舒服的。虽说也不过月余,可好像已是别了经年。
      小姑娘从父亲怀里撑起来,小眼睛乱眨,一会儿瞟向天空一尘不染的蓝,一会儿瞄了眼院子里面,半晌,她瘪瘪嘴,小心地开口,像是怕娘听见,“爹”陈明遇听见小姑娘唤自己:“嗯?”语调挺温柔。
      “爹,我已经好久没……”小姑娘有点踟躇,脸颊上竟还有些红扑扑的,很是可爱。
      “好久没怎么了?”陈明遇看着女儿这个样子,心里早化成水了,于是语气放得更缓,“好久没有……”见父亲的语气更柔和了,小姑娘反倒有点害羞,都有点期期艾艾的。
      “爹,她这是找您要纸绒花戴呢!”少年看妹妹那个样子,好笑得很,帮她把话接上。小姑娘听见这话,脸红透了,恨不得追上少年一顿打。小姑娘追着少年跑,尽力跑得飞快,少年也跑得飞快,等小姑娘有些累了,吁吁喘气时,他也慢下来,好像在等自己的妹妹追上自己,等小姑娘恢复了些体力,跑得快些时,少年也把步伐加快些。
      小姑娘的脸越跑越红,可比自己还大了几岁的阿兄,怎是自己追的上的?
      她气不过,站定住脚,朝他道:“阿兄,无赖!”
      少年朝他吐吐舌头,“就是无赖,怎样?”然后站定哈哈笑起来,小姑娘看着他也咯咯的笑个不停。
      孩子们的笑声,如银铃相击。
      这边陈明遇有点发愣。
      江阴被围二余月,物资全凭自给,原本仓廪丰实,可毕竟丁壮都忙于军务,无暇顾及农事,农田荒废多日,连粮食吃一天少一天,渐渐早已供不应求,城内伤亡惨重,战斗力日减,城中石灰断缺,不能乘夜修城。饭米愈少,只能靠征集民间的米以备缺乏,阎应元下令两日领一次米,都不得预先领取。更不要说这些外城的小物什进不进得来城了。
      然而,他不能告诉他的小女儿,女儿那么小,刚刚是爱美的年纪,不要说从外城买来绒花戴,她秋香色的裙袄也是去年的布料积余。满虏围城,谁又能满足她小之又小的愿望呢。可一旦满虏入城,她就再也实现不了这样小之又小的愿望了。而自己又不能不告诉她,江阴的男丁在外杀敌,她不仅要知晓,更要铭记,不仅铭记那些活着的,更要记住那些已逝的,她毕竟是江阴乃至华夏的儿女,在她弱小的身体里不能没有江阴人的热血,她年幼,但她也必须要知道,满虏一旦入城……她不仅不能活着,更要死的尊严!
      思及此,陈明遇的眼中是凄怆和惶惑。
      起身伸手把两个跑得呼哧带喘的孩子拉过来,看着他们,自己有点喘不过气来。小姑娘跑得狠了,咯咯笑的脸上满是汗水,少年也撑着膝盖调整呼吸。
      小姑娘毕竟年纪还小,不谙人事,少年却已经懂事了,他抬头看着父亲的面色不大好看,更加确信这一次妹妹可能再也带不上纸绒花了。
      纸绒花正如其名,并不是真花,产在苏州等地,是用彩色的厚纸剪好缝出的花团,不大,也没有多高的价钱,只是江阴并无生产这种纸的作坊。小花娇怯,于妹妹而言,则最合适,小而精,娇而艳,衬得她活泼娇憨。但纸绒花虽不会像真花,说凋零就凋零,却因为材质绝非上等,极易损环,很难长久,妹妹于是便逢佳节,找爹娘讨新的纸绒花戴,这几年已是必经的插曲。这时节,娘刚开始断断不会同意,然而过不了几日,待爹得了几天假回到家中,妹妹便可以得偿所愿。爹会像变戏法一样从袖口掏出一朵揉得发皱的纸绒花小心翼翼别在妹妹头上,这也成了必经的插曲。
      于是,无论妹妹怎样带着绒花在娘眼底下怎么晃悠,娘也就当作没看见。
      现在,少年也有点难过来,只道:“爹,是战事吃紧吗?”
      陈明遇看着儿子,眼中悲凉,不作言语。少年也不吭声了,他看看自己的父亲,又低下头道:“儿明白。”
      陈明遇深深吸了口气,拉着小姑娘,自己弯下腰来,柔声轻道:“爹去找了,只是满虏围城。不要忧心,不过多时,等爹和叔伯将蛮夷逐出江左,爹给你把一箩筐的纸绒花全买回来,让你没处戴,只好这夹一朵,那儿夹一朵,”他戳戳女儿的痒痒肉,逗得女儿又咯咯乐起来,“爹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像花仙一样。”
      陈明遇从背后摘下一朵小小的野花,时值仲秋,花半蔫不蔫,和揉皱的纸绒花一模一样。他蹲下身来,和往日变戏法似的,小心翼翼地把金黄的野花别在女儿的鸦青发丝间。
      “又把衣服弄得这么脏,”陈明遇宠溺地擦擦女儿额头上的汗。
      “还有你,你也是,你妹妹闹,你也跟着她闹。”陈明遇作势就要一敲,少年还愣着,这一敲不要紧,他未曾注意,就挨了一下,然后才缓过神来,朝父亲笑笑。陈明遇故作欢愉的笑容里就多了几分勉强。
      气氛一僵,连小姑娘都瞧出了不对劲,她笑道:“爹,不碍事,没有便不戴了,来年自然还会有的,爹回来就好,在外面待了这么久,爹也累了,我们进去吧。”小姑娘看见父兄仍是不语,疑惑得紧,她看父亲不理他,便回头看看阿兄,道:“阿兄,娘和祖母还在房中等着,我们得快些回去,省的她们担忧。”
      结果,此话不说倒好,这一说,少年低下头,已是热泪盈眶。
      “阿兄……”小姑娘慌了,却看向父亲。陈明遇缓了缓,道:“好,咱们进去吧。”说罢看了少年几眼,少年赶忙抽抽鼻子,低头往前走,陈明遇才长长舒出一口气来。心里难得有一阵久违的放松,迈过门坎,他的脚步一顿,听见女儿唤母亲出来,才跟上去,房门半掩,透出一片藕荷色的衣角,他有点莫名其妙的忐忑。
      透过门缝,里面的人看不真切,朦朦胧胧,像有层薄雾隔在中间。
      陈明遇静默半晌,走到两个孩子前面,轻轻推开门。妻子最先扬起头来,看到来人,怔住了,半晌,放从锦杌上站起来。
      妻子穿着藕荷色的短袄,萱草纹的综裙,梳高髻,连头饰都没有,只有一根样式简单的桃木簪,一对豆大的玉耳钉。
      “惠芝,起来做什么?”陈明遇听见母亲慈爱苍老的声音传来,颤颤巍巍,不由心中酸涩。
      屋内的人按尊卑坐好,老夫人倚在鸡翅木的榻上,只剩下一个妈妈服侍着,见儿媳起身,不由奇怪,便抬头一看,知是陈明遇来了,老人眼圈通红,手指颤抖,摇摇晃晃站起身来。
      妈妈忙扶住老夫人。
      “我儿,是我儿回来了。”老夫人声音抖颤,泪珠滚落,颤颤悠悠伸出手来,朝儿子走去。陈明遇则抢先一步跪在母亲面前,已是泪流满面!
      “娘,”陈明遇哭着唤他,“是儿不孝!”
      老夫人抹了把眼泪,把陈明遇扶起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老人的手慈爱地抚摸着儿子的脊梁。
      陈明遇看着母亲日益苍老的面容,觉得心中发堵,他看向一直陪老人开心的妻子,眼中多了些柔情。
      妻子看着他,有些呆怔,忽地一笑,多日来为他提心吊胆,此刻不由潸然泪下。她的声音发轻,安慰老夫人道:“娘,中秋佳节夫君平安归来,这便是天大的好事。”见老夫人显然还有体己话要对陈明遇说,便施施然行了礼,带着孩子回了房。
      陈明遇和母亲谈了半个时辰,见老人面带倦色,便让妈妈服侍老夫人榻上小憩,自己悄声离开,往书房走去。书房自己早已多日未来,却没有丝毫想象中的杂乱,反到窗明几净。他在圈椅上正襟危坐,身前的翘头案光可鉴人,案上的铜香炉也颇为洁净,显然是妻子一直差人打扫过,不由心中一暖。他从书架上取出一本书来,放在案上,随意翻翻,心中舒泰,就一阵倦意袭来,忍不住想要打哈欠。
      起身把书放回原处,他走到妻子门前,推开房门,看到妻子在缝绣样,很认真的样子,银针穿丝步步生莲。陈明遇不忍打搅她,便等了半晌,见妻子看到自己把绣样放在一旁,眉眼温良,他忽然有些话难以开口。
      “惠芝,我有话与你说。”他慢慢走进屋中,像是在决断,妻子看他的样子,多了些郑重,这样一来,陈明遇更说不出话来。他只得揉揉眉心,坐在床上。
      “倘若满虏攻进城来,你可知自己该当如何?”妻子怔了,低头喃喃:“我知。”半晌又颤声道:“果真,没有希望了吗?”
      陈明遇沉默了好一会儿,只道:“知道那便是了。”
      “这般也好。”妻子闷闷回声,满脸泪水。陈明遇身心俱疲,倒在床上,泪也不擦,沉沉睡去。
      ……
      醒时,天色已暗。
      妻子服侍他换了新衣,为他净脸后,陈明遇便带着老小几口和备好的食馐往城楼走去。这一晚难得没有丝毫阴云遮蔽,月盘皎皎愈发大而动人,鲜活而明亮。
      江阴的民众带上酒食和阎典史分发的特质月饼登上城楼,每个人都把自己最好看也最干净的衣服穿在身上,一副十分熨贴的样子。人们互相交谈着,都有着种佳节才有的憨态。上至老叟,下至童稚都快活着,几杯烧酒下肚,连阎应元的脸上都有了两团酡红。
      月夜清辉如水,一泻而下,流淌在江阴人的衣服上,镶金镀银。
      陈明遇与阎应元寒暄笑语了几句,找了个离他不远的位置把一家老小安置下,便把月饼拿出来从长者分发至小者,不一会儿,老老小小都喜乐融融地吃起月饼。
      虽说食不言,寝不语,大家此刻却热热闹闹地吃完月饼,拿出些小吃食和乡亲们一起吃来,在这月圆夜里,这有点失礼的喧嚣显得格外生动。
      五六岁的小姑娘吃完月饼显然有点闲不住,原想和阿兄找男孩子们戏耍玩闹的,不料却被母亲拉到身边来,教她作出一副娴雅端庄的模样,她有点浑身不得劲,眼巴巴看着阿兄欢闹,心中有点小失落,所幸母亲开始给她讲些嫦娥和捣药仙兔的故事,她方快活了许多。
      邻家老人的独子也携家带口地过来了,人们提到他的父亲,也不由得对他带上了点敬意。他的妻子怀中还抱着一个酣睡的小儿,估摸着大概几个月大。众人又是寒暄了几句,乘着明月清风,便去找个赏景的好去处。
      过会儿,城楼上又来了一个穿着粗布道袍的老人,身边空空荡荡,却不给人孤单的感觉,好像他就应该这样似的。不远处是他的家人,看起来与他颇为亲近,可老人不擅言语,家人对他说话,他也只颔首笑笑。人们知道他是陈明遇邻家老人的好友,也上前说些闲话,可又想起当时诈降时这老头犹犹豫豫贪生怕死的样子,再加上他略有些口讷,无甚意趣,便不怎说话了,四周也渐渐安静些。
      月色里,相熟的乡亲们还在互相问候,人声嘈杂里,忽地泛起了丝竹之音,这声音很小,细切的,仔细听来,到像是有了不少乐器,箫,笛,笙,管,柳琴,琵琶,不成旋律,到像是对音。随着人们好奇的目光朝艺人们投去,众人的声音渐渐消匿,而婉转的曲调则慢慢响起来。
      先是柳琴与琵琶如金石相击,节奏很慢,声音渐渐可闻,响着的时江阴人熟悉的柔和如水的曲调,往日中秋佳节,也会响起这样的乐曲。
      阎应元摇头晃脑,拍打着大腿,跟着哼哼起来,人们渐渐放下了好奇,惬意的合上眼,眼中浮现着旧日的情景。月光清洌,幽静悄然。
      随着鼓手激昂地挥舞,曲子渐渐步入高潮,连穿着粗布的老者枯瘦的脸上都泛着红光,人们哼着喜庆欢快的曲调,又热闹起来,粗布老者也激动地搓搓手,目光深切而遥远。小孩子们蹦蹦跳跳,他们的父母则笑着颔首。
      此刻,灯火柔和,月色朦胧,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依稀还像是盛世的光景。
      蓦地,一片寂静。
      人们纷纷睁开眼来,发现轻柔的丝竹声就这样在最欢喜的时候戛然而止,大家都愣住了。艺人们此刻还拿着自己的乐器,却迟迟没有响起下一个音。
      人们等着,只在片刻间,眼圈却红了,那些艺人们起不来身,又弹不下去,他们只是双眼通红,无声饮泣。忽然,人群响起了一人的哭声,紧接着,人们泪流涔涔,已是说不出话来。
      突然,鼓手狠狠一棒槌击在鼓面上,隆隆作响,有如惊雷。
      “哭什么,你们哭什么!”他冲着身旁的艺人暴喝,言罢,却喉头哽咽,他环视四周,泪水模糊,声音喑哑道:“下一曲,《五更曲》。”他抑制不住悲痛,撇过脸去,只是片刻,柳琴、琵琶的艺人便散去,只留下笙笛箫鼓。
      鼓手重新又是狠狠一棒槌击在鼓面上,这一次,他脸色通红,声如洪钟,绵而不绝。
      “下一曲,《五更曲》!”
      片刻后,曲声响起,庄严肃穆,凄恻流转。听着听着,江阴父老的眼眶里又是盈满泪水,扑簌簌滚落下来。
      这边,在西城的敌楼上是黄弩师拉着胡琴,他穿着大氅,月色里,他的面孔也朦胧着,曲调悲壮凄怆,如泣如诉,如怨如慕。清虏在城楼下,听着胡琴声,破口大骂,就在他们洋洋得意以为黄弩师会乖乖停下,让军爷好好过夜时,黄弩师却微微仰首,神色从容地唱了起来!
      而城内,与此同时,平日红白喜事才能请来的歌者也在这乌漆漆的城墙上高唱着,他们此刻都身着一身白色的杭绸。
      黄弩师与歌者们的声音,虽相隔甚远,却消融在一起,交融聚汇,盘旋升腾!
      他们,朝天地,更朝城外的满虏,放情一曲!
      “宜兴人,一把枪。”乡亲们泪湿衣衫,亦大声附唱:“宜兴人,一把枪。”
      歌者又将声音拔高:“无锡人,团团一股香!”
      “无锡人,团团一股香!”
      “靖江人,连忙跪在沙滩上。”“靖江人,连忙跪在沙滩上。”
      “常州人,献了女儿又献娘。”“常州人,献了女儿又献娘。”
      “江阴人……”歌者忽得都唱不下去了,嗓子里像是含着沙子,怎么也吐不出来。而那一边,黄弩师的胡琴也是一声不正常的锐响。
      此刻,乡亲们早已泣不成声,那歌声也早已成了哭喊,天地为之动容!
      “江阴人……”歌者蓦地仰起头来,朝天扬声,虽是唱曲,却更似用血肉嘶喊,仿佛是让天地为鉴!
      “江阴人打仗,”
      “八十余日宁死不投降!”
      “江阴人打仗,八十余日宁死不投降!”
      慨然高歌,声传百里!
      所有人都淌下一汪热泪,无论是七旬的老者,还是总角的孩童都泪湿前襟。
      歌者踉跄退下,而哭喊声不绝,回荡在中秋江阴城中的是一遍又一遍的《五更曲》。
      城外,刘良佐看着黄弩师正色携琴罢袖而去,口中哀叹,眼眶酸涩,而在他身旁攻城的满人或怒骂、或悲叹,或悲泣出声。回过头来,他看到江阴城里,月华铺在每一个角落,烟水飘渺。
      城内阎应元与刘良佐一样看向那轮圆月,合着犹在耳畔的歌声,泪水满面,吼声悲壮。
      过了许久,人群将散,陈明遇擦干泪水,便听见身着粗布的老者口中高呼着邻家老人的名字,只悲号道:“祖宗章服仪礼,不可亡于吾辈,我……我对不住你啊!“
      陈明遇没有听懂老人后面说的话,只是怔怔地看着明月不说话。
      江阴城里,清辉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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