藿食

作者:望长淮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春日


      十年后,江阴。
      陈宣穿着一件宝蓝色杭绸马褂,被先生叫了过来。江阴原近二十万人,当年仅余五十三人。他和先生是那场屠杀中无数不多的幸存者。等他走过去时,又看见先生疲惫地在圈椅上小憩,鬓发苍白。前几年,尽管他面色常悲戚难抑,却也没有今日这样枯瘦憔悴。
      陈宣小步轻声地凑到先生跟前,先生穿着粗布衣服,支支棱棱的,眉毛随着呼吸上下移动。十年来他从未看见先生穿过别的衣料。
      陈宣又看了眼先生案上已经晕成墨猪的毛笔,和毛笔底下的山水画,轻轻喟了一声,这情景先生十年来画了很多遍,每一次都没有画成过。陈宣毕竟还是个孩子,他有些调皮地拿起毛笔在熟宣的右上角轻车熟路地画上一轮圆月,他猜,这应该是江阴屠戮之前的样子。
      陈宣把笔放下,蹑手蹑脚地拿起一件旧披风盖在先生身上。先生的睡觉很轻,披风刚盖在身上,先生就抬起长长的眉毛,睁开了眼来,陈宣这才发现先生的眼圈发红,鼻尖也有点发红。
      “你来了?”先生立刻坐起了身子,慈和地笑了,眼睛微微眯起来。陈宣心中又是一谈,先生已过古稀,已即入杖朝之年,眼睛花了也是正常的。今日,先生打量他的时间格外久,他便由着先生打量他,先生的年纪越大,也就越对他纵容着。
      “你还记得屠戮和以前的事吗?”
      先生这问题真是有点莫名其妙,陈宣这样想着,脸上也就这样明明白白地写着,先生看了他一眼,眼中便说不出的复杂,既苦涩,又失落。“是了,”先生道:“那时你不过一岁多,一定是记不得了。”
      先生这么一说,陈宣就有点急,他一急,脸就会发红,“我,我记着呢!”先生侧过脸看着他,又笑了:“你还记得什么?”语气虽然没有半点嘲讽,陈宣的脸却更红了,道:“我记着呢!”
      可现在在先生前面放大话,自己还记得什么呢,还记得江阴曾经的样子吗?他连自己父母的音容都模糊而朦胧了,他有怎么可能记得澄澈的玉带河和未被战火吞噬的老柳树,屋檐上的老燕窝?
      陈宣低着头,仔仔细细地想,他瞄了眼先生,发现他还在等着自己回答,实在是不好糊弄,先生除了那些典史义士抗清殉节的事,先生从未提过自己,想来当时自己也小,先生讲给自己的那些,也断不会是自己的回忆。
      他憨憨地乐乐:“先生,让我在想想。”
      忽然间,稚幼时那点回忆有浮上来了,他忙道:“先生,我还记得一片黑,一片红,有个人挡在我前面……”那人影黑黢黢的,背着光,挡在自己前面,可他长什么样子,穿什么衣服,甚至连他的大概年龄,陈宣都已不记得,只有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先生轻叹一声:“我找到你的时候,确有一人在你前面,僵立不动,死不低头。”陈宣一惊,他忽地抬起头来,时隔十年,这是先生头一次说起。
      持刀与清军作殊死战,身负重创,身死僵立墙边……难道是?
      先生合上眼道,“是陈典史。”陈……陈典史,陈宣愣了,从小,他的先生一点点告诉江阴那八十一天发生的点滴,这光辉事迹中出现次数最多的就是阎、陈二位典史,陈宣的手在抖:“他,他为什么?”陈宣不自觉地哭了,在那个八十一天的抗争里,他和先生是不存在的,忠义和高节从不属于自己,那些属于过去,属于他们,他恨过,也怨过,他恨自己为什么不能早生十年,倘若如此,自己即便不可以与万千乡亲并肩一搏,手刃蛮夷,也可以从容赴死,而不是垂着丑狞的辫子,如此苟且!而他的先生也是那样一个懦夫,当年七岁孩童尚可毅然就义,他的先生却苟存至今!如果真的是陈典史在自己前面,那自己又与陈典史又有什么关系,会不会是……陈宣的眼圈烫的发热。
      “我不知道缘何他烧光了老小家宅,却救了你,我把你偷偷救走,躲在寺观塔上方得保全。”老人声音传来,陈宣哭得更凶,脑中一团乱麻,他并未想到先生就他绝非巧合
      也没有多想先生当年如何找到自己的艰辛,更不曾想为什么先生没有子孙在世,只是失声道:“那先生,我是谁,您又是谁?我……我……”
      “阿宣,”老人抚着他的脊梁,“你的祖辈并不姓陈,他原是我的故友,他在诈降时死难,你的父母,在满虏入城时自焚殉节,你不必悲伤自责,你原是忠烈义士之后。”见陈宣抽噎不停,老人心中也悲痛难抑,只徐徐道:“今日是他祭日,我思及往事,便来问问,你毕竟是他的后人。”
      陈宣低着头,看不清老人的脸色,他把多年的存疑吐露出来:“先生,您当年为什么没有……”他见老人没有吭声,以为老人没有听清,把声音稍稍加大了些,“您为什么没有……”当他感觉到老人柴活般的手已经僵住时,才抬起头来。老人的样子怔忡得很,表情僵硬,泪水满面。
      “先生?”陈宣的声音显然小心了许多,老人疲惫地放下手来:“我是要活着的。”陈宣听到这没头没脑的话愣了,听到老人嗫嚅道:“他们成仁取义,留名青史,忠义千古,可你们呢,后人呢?”老人看着陈宣眼睛通红,“当年的事谁来告诉你们,总得有人活着,我空空活了七十余年,历尽风雨,却如此懦弱贪生,我愧对先祖。但若无人活着,当年故事,便回被刻意遗忘掩埋,我失了气节,却要让后人铭记这当年气节啊。”他瘫软在圈椅里,再无力说话。
      先生缓了缓呼吸,慢慢坐起身来,道:“阿宣,总得有人留下来。”来告诉后人当时的执拗和倔强。
      老人蹒跚着走到一个落满灰的书箧旁边,弓着身子,从书箧的夹层里像是供奉神灵般谨慎而虔诚地拿出一个同样陈旧的红木盒子。盒子陈旧却洁净,可见时常擦拭。老人把盒子放在案上,手指颤抖,险些把笔和砚打在地上,他掀起盒子,盒子里隐隐能看见粗布的衣料。陈宣奇怪便走过来,抽噎的更厉害了,先生的手颤抖,枯柴般拿起盒子里的物什。
      交领,右衽,是一件老旧却一尘不缁的道袍,旁边是一块方巾。
      老人整个人抖糠似的,眼泪淌进嘴里。
      “我忘不掉啊,这是华夏的章服啊,我……”
      有时候,回忆就像是枝桠上的雏鸟,早先好好的在窝里,年纪越大,就越活分,从不顾忌人自己的感受。
      身边是生员中家中富裕的附生对身为廪生却身着粗布的自己嘲弄不止:“田舍郎,穿着这样的衣服!”他听见他的故友安慰他道:“我不嫌弃。”
      而立之年,官场黑暗,他长喟道:“不如做个隐逸之士。”
      他却正色怒道:“内忧外患,虽区为诸生,须为国为民,怎能道此丧气之语。”
      后来自己也有了家业,他对他说:“我身着粗布是为缅旧日困苦。”而他对他说:“好,我初心不变。”
      然后,江阴被困,他们两个都成了老头子,他最后听他说的是“江阴断不能空空降虏!”,“如今凭老朽之身,难得以报国之机,何不……?”
      耳畔又响起《五更曲》,凄恻悲怆。
      “江阴人打仗,八十余日宁死不投降!”
      江阴城破时,他把自己最后的一套新衣装进书箧,埋进土里。他身体还算硬朗,但肯定无法顾及家人,他小心躲在内城河道较浅的地方,毕竟周围都是死去的乡亲,清兵很难发现。他在身上糊上血,小心翼翼的走到故友的房前,见院墙炭黑,心中悲痛,才在门前不远处发现了典史和阿宣。
      他抱起阿宣,往寺观塔上跑,一路惊险,却终究无虞,苟存至今,未过几日,就得知子孙被满虏杀害的消息。
      老人阖上眼,芳色依稀。
      第二年春,先生辞世。他穿着珍爱了十年的章服长眠,陈宣于是又四处求学,后来拾起先生的旧业,也成了一个先生。
      几十年后,又是一个春天。
      陈宣捋着花白的胡子,鬓角也花白,塾院里只有几个小孩子,嘻嘻闹闹,他不由得由衷得呵呵笑起来。江阴的学子是无声抗议的,不当清朝的官,不应清朝的举,但在前朝,江阴是商贾重地,童子也要习经史的。陈宣虽非科班出身,但治学多年,做个启蒙的塾师倒也绰绰有余。讲经时的闲暇,他会绘声绘色地将些当年的故事,像先生讲给他一样,讲给他的学子。他讲得认真,孩子们听得也认真,江阴的后生不能把这段历史忘掉。
      塾院里,他刚刚讲完守城之战时汤姓童子手持钩镰枪,钩住了一名清将的脖子,姚姓竹匠飞越过去,一刀割了他的首级。孩子们还热血沸腾着,他看时间到了,让孩子们统统安静下来,拿出了一本《孟子》,让孩子们翻到相同的页数,带着平稳的韵律,深沉的,像低语,又像吟唱,慢慢地诵读。
      孩子们也跟着他摇头晃脑,晃晃不要紧,孩子们年幼,看着他们那横冲直撞的架势,陈宣生怕孩子们把墨汁溅在脸上和衣服上。孩子们倒是争气,腰板挺直,神色庄重。待孩子们读罢一卷,他也有些困倦,因是春困,蜷在椅子里,小憩一番。
      他很困,闭上眼睛。白茫茫一片如初冬小雪,颜色抽象明丽,他觉得雪都飘下来了,凉凉的,他却没有感到风拂在脸上,雪有如笔触,轻盈,柔软,有一种无名的温存,他好像什么不知名的灵魂,漂浮着,是那么的清洁。然后,雪又停了,又看不真切了,雾腾腾的,然后脸上像小刷子似的,又凉凉的一片,他开始怀疑那绝非睡梦中的雪了,因为这种触感太真切了,他甚至感觉到了长毫中的中锋,硬硬的,刮在脸上,这让他很不舒服,于是鼻孔翕动,蓦地睁眼,惺忪间,他看到一只笔,滴着黑糊糊的墨点子,滴进嘴里,一股怪味,然后他看见了拿着这支笔的男孩乌漆漆黑溜溜的眼睛,和旁边小孩子们同样惊恐万状的眼神。
      他感受到脸上的笔在颤抖。
      “先……先生……”
      陈宣抹了一把脸,一手墨汁,吹胡子瞪眼道:“你……”他看着为首的小男孩,“伸出手来。”陈宣的脸上的墨顺着“沟壑”流淌,胡须鬓角黑得青春焕发。小孩子们忍俊不禁,只有为首者眼睛揉得通红,惨嚎阵阵,有如杀猪。
      陈宣打了他五个手板,显然不怎么疼,男孩瞥了陈宣一眼,没声了,陈宣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又开始干嚎。陈宣又看了他一眼,他又马上噤声,好像刚才丢人的不是他似的。
      这下没人敢哭,更没人敢笑。陈宣和他们大眼盯小眼。
      僵持了一会儿,陈宣感到脸上的墨都凝结成块了,他长长叹了口气,把小孩们“吼”在屋里,刚走进后院,就听见屋里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无奈从井里舀出一瓢水,水面上,他的一张黑脸。
      用清水洗干净,他把黑色的胡子捋得花白。
      抬起眼,四周,柳枝低垂。
      草长莺飞。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2686611/4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