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流年

　　姜苓所在的部门常常要去省局争取项目，处长卢燕是省局2008年来挂职的干部，她每次去争取项目都会带着姜苓，由姜苓负责处理公事，她就回家去处理处理私事。卢燕比姜苓大十岁，在省里本来就是副处职的干部，到澄江市来后挂的是处长，这里的处长其实就是个正科职，美其名曰是来基层锻炼的。据单位的阿姨们传的，卢燕是有后台的人，不然不会升得那么快，到G局来挂职两年后回去肯定马上就会升正处的。这样的人谁都不会得罪她，局里的局长们本来和她也就是一个级别，再说还都要靠着她帮着在省里活动呢。卢燕带姜苓去省里的时候，有时分管他们的副局长张之杨也会一起去，一是和他们一起跑跑项目，二是借着卢燕的关系多认识认识省局的人。
　　这次是因为省局对口处里刚换了处长，新处长到任底下的人总归是要去跑跑的，一是祝贺，二是也为今后往来铺好关系。宴请的地点由卢燕精心选择，是她亲戚自己开的一个特色小馆，面积不大，环境不错，关键是隐蔽，就餐人员少，餐品比较高档。
　　局里的司机把他们一行三人送到省城的卢燕家里，然后直接回了市里。卢燕开着自己的私家车带张之杨和姜苓办好宾馆住宿、送到就餐地点后，又开着车去省局附近等着处长们下班，然后用自己的车带到宴请的地点，从后门进入包厢。这一路，如果没有人事先故意盯梢，是谁也不会发现这次宴请的。
　　新处长姓程名峰，四十岁不到，文质彬彬，据说还是个博士。张之杨了解到这些后心情轻松，想着这样的处长应该不会喝太多的酒，他们也就不用那么地累了。哪知人不可貌相，程峰虽长相文质彬彬，内里却是个荤素通吃的主。讲起政治、经济来头头是道，从宏观到微观，从中央政策到地方特色，一是一，二是二，有理论有实例。可论起市井生活来，这程峰也是毫不逊色，从打情骂俏到各类荤素段子，张嘴就来，说到自己博士时候的导师和小师妹的言情故事，更是栩栩如生。酒过三巡后，重点人物自然而然地成了程峰和卢燕，卢燕何等人也，大小场面也都是见过的，自然是不输程峰。但卢燕又是何等精明人儿，在这样的场合她自然要输程峰一截才好。当酒杯重新被斟满的时候，卢燕柔声柔气地对着程峰说，“程处长，你这进度也太快了，让我们下面的人怎么吃得消哦”，周围的人立马跟上，有人怪笑，有人插话，“卢处，你在下面要和在上面的张处好好配合撒。”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卢燕不恼不怒，依然两眼放着光，站起身，走到姜苓身边，搂着姜苓的腰，对着程峰说，“你们省里的领导可不要看不起我们下面，我们人才多着呢。程处，我给你介绍一下，姜苓，我们办公室的小美女加大才女。”
　　姜苓只得站了起来，脸红红的，“小姜，敬程处长一杯”。张之杨提醒她。
　　卢燕早已给姜苓倒了半杯酒，省处的那帮人叫着，“不行不行，这是小姜第一次敬我们程处，不能半心半意。”
　　姜苓有些手足无措，卢燕说，“小姜，就听省里领导的。你先去给程处的杯子斟满，然后自己也喝一满杯，向省里的领导们表表我们的敬意。”
　　姜苓只能给程峰斟满，然后把自己的杯子也倒满白酒，对程峰说，“程处，初次见面，以后工作上还请多多指导。我先干为敬。”说完，一仰脖子一杯酒喝了下去。程峰笑道，“不错不错，卢处，你们是后继有人啊。”卢燕走到程峰身边，端起他的酒杯递给他，“程处，我们小姜可从来没这样喝过酒，也就遇到程处了。”程峰一手搂过卢燕，一手接过酒杯，一口就喝了下去，周围的人立马非常配合地开始鼓掌。张之杨一边大声叫着，“程处，好酒量。”一边侧眼瞟了瞟姜苓，姜苓那小脸已经是红扑扑的了。
　　接下来，又是几轮互相的敬酒，不是省里的敬张之杨，就是市里的敬程峰，然后省里市里的互相乱敬，敬到最后，每个人讲话都抬高了声量，动作有的缓慢了，有的幅度大了，谈话内容天南海北古今中外无一漏掉。中间酒店老板还进来敬了大家一杯酒，给省里的每人发了名片，说是名片，其实是装在一个小套袋里的，名片下还有一张5000元的卡，大家心照不宣，就当是名片收了。走出酒店时，卢燕和程峰窃窃私语着，姜苓估摸着他们说的无非是卢燕以后回了省局来接替程峰之类的。
　　卢燕叫了出租车，把张之杨和姜苓送到了宾馆。张之杨和姜苓都有些醉意了，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说着程峰如何好酒量，如何风趣，如何和想象中的不同，这样的谈话类似于寒暄，并无对程峰真实的评价，只是借着程峰这个话题缓解下两人之间那种无话可说的尴尬。
　　张之杨和姜苓的房间门对着门，进去前，张之杨突然对姜苓说，今天喝多了，小姜，要不要过来一起喝杯醒酒茶，聊会儿再去睡。
　　酒精的作用让姜苓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八度，“好啊，”突然一下子似乎活泼了很多。
　　张之杨自己随身带着茶叶，边泡茶边对姜苓说，“我这茶叶不错，是你们处里的小马哥送的。“
　　这小马哥是个小帅哥，名字叫马其顿，家里有个家族企业，在人家都是独生子女的年代他还有个妹妹。小马哥对经商不感兴趣，就进入了G局，也算是走上了从政的道路。小马哥虽是个富二代，但干活却十分积极，在单位里上上下下也都打理得很周到，到了清明，新茶就送上了各位领导的案头，到了梅雨时节，刚摘的杨梅就放进了领导们的汽车里。当然打点领导的同时，小马哥和周围的同事也打成一片，时不时地请吃顿饭，吃完一人还一个价值不菲的小礼品，这样的人自然在单位还是很受欢迎的。渐渐地，大家就看出来了，小马哥该得的好处可是一样不少。机关单位里，普遍的僧多粥少，位置只有那么几个，谁能上不能上，那把尺子可都是在领导的手里，把你量成圆的就是圆的，量成方的就是方的。小马哥进G局这几年，年年优秀公务员，每逢评个优秀党员啥的，也从来少不了他。他早早地就超过一起进单位的人当了副处长，大家估摸着卢燕挂职离开后，处长也是非小马哥莫属了。姜苓到了G局三年，看到了小马哥的活络，也听到了周围那些人对小马哥的各种议论和不满，不过不满归不满，领导照样喜欢小马哥，因为有时候不是小马哥求着领导，反而是领导求着小马哥，哪个领导背后不需要像小马哥家这样的大企业来帮着解决那些自己不好解决的问题呢。
　　既然张之杨提到了小马哥，姜苓也就顺口说到，小马哥还是很能干的，听说卢处回省局后他就是处长了。
　　张之杨听听不经意地冷笑了下，能干？他这能干在你们这样的专业处室不合适，去去办公室搞个行政后勤什么的还是很好的。
　　姜苓傻傻地问，“那为何不让他去呢？”
　　“不是不让，是他自己不愿意去。当然是业务处室更能显出一个人的本事。咱们那局长么，你来了这三年也看到了，对小马哥那可不是一般的好，我们这种地级市的机关部门，级别不高，位置不多，好多老同志干了二十年还是个科员，他马其顿来了才几年？就是副处长了，过个一年半载的，接替卢燕就是处长了，再混个几年，没准就和我一样成副局长了。”
　　姜苓尴尬地笑笑，她一个年轻小科员，虽然平日里听处里的老同志们各种新闻旧闻的讲得不少，但让她自己去参与这些讨论，毕竟还是嫩了点，心里头自然是怯怯的。
　　张之杨看出来了，笑道，“今天我们聊的这些就当是酒话啊，明天醒了，我可是不承认说过啥。”
　　“小姜啊，在这样一个一两百的人的单位可不是那么好混的。再过十年，你就能体会到各种黑暗，各种委屈，各种无奈。”张之杨叹了口气，“你看着卢燕挺风光的吧？其实也很不容易的。她自己没什么背景，要在行政机关里混，没个背景没个后台几乎是没啥前途的，你见过她老公没？整个一不务正业的公子哥，说是什么私营企业老总，其实也就是一小公司，仗着老子是省里的领导，做点靠关系拉来的工程，天天花天酒地的。卢燕大学里可是高材生，长得也漂亮，追她的男生一把一把的。为了找个靠山，把自己嫁个了这个公子哥，你说不幸福吧也未必，你说幸福吧也未必。鞋子合不合脚也只有卢燕自己知道了。”
　　“那张局长你呢？你不是出生农村，也没啥背景，靠着自己一步一步走过来的么？”
　　“我？”张之杨突然哈哈大笑，“小姜，你看着我是不是特别励志？”
　　姜苓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确实是生来没背景没后台，但我和卢燕一样，也会给自己找后台。你是没看到我年轻时候，那个吃苦耐劳的。我给现在的周副市长，当时是我们局的周局长做秘书，其实也就是一跟班，每天早起去家门口候着，晚上把他送到家门口才回去，他腿摔伤了，走路的地方都是我背的，你知道吗？他一抬手我就知道他要什么，他一咳嗽我就知道他要说什么，我比他老婆还懂他的心呢。他的绯闻你听说过吧？什么时候该出现，什么时候该避开，我可是一次都没错过哦，错一次，遇到了尴尬的事，能有我好果子吃？”
　　“他儿子上高中，我有个表姐中学里所谓的名师，可是每周免费给他儿子去补课的，什么免费，费用是我付给我表姐了，对他说是免费。不仅如此，我表姐还帮着他找了周围的其他学科的名师，这些费用其实都是我付的。”
　　“当然啦，钱只是一个小问题啦。你听说过二处的处长给分管领导洗短裤的事么？”
　　姜苓忍俊不禁，点点头，“听老同志们提到过。”
　　“这可是件真事。二处那娘们没事就爱往领导家里跑，帮领导老婆干干家务，陪着逛街闲聊，她们那分管领导的短裤她洗得比领导老婆洗得还多。”
　　张之杨接着说，“在行政机关，要想往上爬，每个人都得有每个人擅长的本事，像我，就是做奴才，无限度地服从服从，像二处处长，就是扮丫鬟，博点夫人的同情和关爱。你还小，现在肯定想着只要做好手头的事认真工作就会有回报，但是小姜，我告诉你，这种想法是十分幼稚的，你再过几年就会明白我现在说的意思了”
　　张之杨喝口水接着说，“我现在回想自己走过的路，人家看我好像是很成功的，可是我心里知道，人生只能用空虚二字形容。我跟着领导的那十几年，爱他所爱，好他所好，我连选择自己喜欢的人的机会都没有。和领导的远方亲戚结了婚，也算是完成个人生的必经之路而已。组成了一个看似很完整的家庭，有贤惠的老婆，可爱的孩子，四十岁的时候成了副局长，安置好了父母亲戚，人人都夸我能干，可是我心里总是空虚的。这些你还不懂，你还年轻，等你经历过人生中的酸甜苦辣后才能慢慢明白。”
　　就在这时，姜苓的眼泪突然就涌了出来，孔晟立这三个字汹涌而来，占据了她整个的大脑，悲伤就这样突如其来的涌上心头。
　　张之杨看着她，有些不知所措。
　　姜苓抬起泪眼问道，“你现在会后悔你走过的这条路吗？”
　　“后悔倒也是谈不上的，人生一世，不如意事十有八九，至少我表面看上去是成功的，生活上也是安逸的。”
　　姜苓望着张之杨说，“我虽然没有经历过这些人生的酸甜苦辣，可是我明白你刚才所说的这些。”眼泪越流越汹涌，“我曾经喜欢过一个男孩，还没来得及去问问他是否喜欢我，他就走上了和你差不多的道路。”
　　“虽然我们没有正式的交往，我们也没有表白，没有许诺，可是他曾经在春风微醺的夜晚搂着我坐在台阶上，他也知道我喜欢他，他的心底是有回应的，虽然他什么都没说。可是我们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就是因为他选择了和你同样的路。而我和我的感情就这样成为了他人残酷青春岁月的陪衬，我这样的酸甜苦辣，像你这样的人又何曾经历何曾体验何曾明白呢。”
　　张之杨拨开姜苓被眼泪粘在脸上的头发，“我虽然不知道你说的这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我知道他内心里当时的苦楚一点不会比你少，既然已经过去了，何不为他祝福呢？”
　　姜苓听了这话竟然嚎啕大哭起来，“他用得着我祝福吗，人家和你一样，过着幸福的日子，而我的内心被自己撕成了一片一片，我为什么还要为他祝福，为什么？”
　　姜苓在酒精作用下发红的脸此刻变得苍白，泪水糊满了全脸，她无辜地望着张之杨，似乎是想要他给他一个答案。
　　张之杨拿来毛巾递给姜苓，姜苓捂住自己的脸，却止不住自己的泪水。张之杨看着姜苓有些慌乱，明明是他在借着酒精的作用发泄自己内心的苦楚，却什么时候逆转成了姜苓的痛哭流涕。看着眼前这个女孩，他忍不住伸出手去轻抚她的长发，就仿佛是当年在校园里轻抚自己心仪的女孩头发一样。
　　而这动作恰恰是姜苓心头的痛，去年春天，孔晟立不就是这样坐在她的身边轻抚她的长发才让她心乱神迷的吗。此时的2008年的夏天又一个男人同样地轻抚她的长发，她站起身，背向着张之杨无声的流泪。突然，张之杨从身后抱住了她，姜苓抬头，窗外是一片闪烁的灯光，偶有汽车放肆地叫嚣着驶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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