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明

　　三日一到，文家早遣了车马来请，领头的是个二十左右的小生，举止文雅、谈吐大方。
　　“几位贵客请上车。”
　　朱烟本是要搭一把手，给李末不好气地挤到了后面。故而赵西半扶半抱了言言上前面的马车，朱烟、曹冰和书生道士坐后一辆马车。
　　文家早已布置妥当。众人纷纷退到外院来静候，只留了一条路引他们往八卦井去。
　　尚未到午时，文修老道坐在井边观日，银白的胡子在风中显得格外道骨仙风。看见来人，瞧了一眼两个女娃娃身上的气息，尤其是言言，通身死气环绕，不禁皱眉。
　　阿墨取出紫金石，忙问，“道长可有办法？”
　　他看了看紫金石，又看着两位姑娘，终是点了点头。“嗯。禁忌之术，略有耳闻。”
　　阿墨大喜，恨不得立即扑到文修老道身上。
　　“且让姑娘送过来吧，你阳气太重，不宜相近。”文修老道退出十步，唤来朱烟捧宝。
　　由得阳气重，阿墨被安排在了八卦井边，左右有书生道士和李末护法，压住不安稳的阴气。
　　薇娘忽然出现在半空，玉手展开取来半个葫芦瓢，指点一二，让赵西安置言言坐在少阳、又命曹冰去了少阴之位。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文修老道挥手招来一盘棋，左右两方石椅，朝朱烟招招手，“女娃娃，陪我下个棋。”
　　这是何故？
　　朱烟慢慢走了过来，“道长，我不太会。”
　　“不太会就还是会的是吧！”文修老道宽慰她，“时候还早，来吧。”
　　彼时刚到巳时，太阳正往头上爬。马上就到腊月，天气算不得清爽，天上有云雾缭绕，时阴时阳。
　　文修老道先下的黑子，朱烟看众人没有表态，大胆拿起白子。
　　二十目之后，薇娘扭着小腰靠了过来，一看棋盘便笑了。“姑娘你这心神不定，可是有心事？”
　　朱烟慌忙丢下一子，位置飘得老远。
　　薇娘只说一声错了，拾起她那子往一个极好的位置放去。
　　老道士摸了摸银白的胡须，半晌才又下一子。
　　李末看得有些焦躁，要劝其中被书生道士阻止了。
　　文修老道的棋局，是有灵法的。
　　却看文修老道拾起黑子，手里捏清风，落子有力，棋盘被打入了灵力。朱烟虽然手法生硬，气息不纯，落子之间，还是有一丝灵力顺着她的手爬上来。
　　不仔细看，全然看不出。
　　“女娃娃是要引血？”文修老道话语之间下子快了一些。
　　朱烟应承，答，“是。”
　　“无怨无悔？”
　　朱烟咬牙点了点头。
　　文修老道忽然挥了一下衣袖，棋盘猛然落地，往四处延伸，纹路变大，棋子所到之处正好围着众人。
　　他取出紫金石，放入薇娘手里的葫芦瓢中，语气有点玩笑，“可是会很痛。”
　　朱烟握了握手，“我，应该忍得住。”
　　文修老道忽然摁住朱烟的手，一本正经道，“可是千万要忍住，切莫半途而废。”
　　朱烟微怔，点头。
　　日头已经正午，纯阳正足。文修老道也不多说，让薇娘以法术引出井中阴阳之水，落入葫芦瓢中，再沿着瓢口慢慢流入落在朱烟身边。
　　文修老道不知用什么划了朱烟的手一个口，经阴阳之水一碰，她浑身哆嗦起来。
　　水碰了伤口变得通红，流入棋盘那纵横交错的纹路。众人低头细细看，只见血水经太初之位，过五行之痕，直奔少阳、少阴两个位置。
　　朱烟忽然摔打落地，嘴唇已经发白，被割破的手腕抬得老高，另一手捂在胸前，似乎是有人扯住她的血脉在往外抽一样，难受的半躺在地上低声□□。
　　井中的水开始沸腾起来，薇娘回头看了一眼，吩咐左右，“如今我抽阴间之气入水，大有鬼魅要趁机而出。尔等千万要守住井口，莫让一个死灵出来。”
　　李末闻言，拍了一记在井口，将刚冒出头的黑影打了下去。
　　天上的云雾开始聚拢起来，太平镇方圆数里的民众皆被吓得胆颤心惊。
　　文修老道忽然伸手打出两道白烟，冲到言、曹二人身边忽然幻化成四，分别插入手脚的血肉之中。
　　他聚起灵力，往后慢慢抽。四道黑水沿着白烟往上爬，文修老道又引了一头入井中，黑水滋滋都往井里去了。
　　不出半刻，黑水少了起来，井里的死灵更加欢腾。
　　薇娘有些吃力，唤来了赵西护法，往她身上传了一道真气。
　　此时已完成一半，文修老道收起灵力，一跃飞上半空，不等众人诧异，一道天雷轰然而下。
　　朱烟被吓得一惊，却已经无力反应，由得手中的血被尽数抽出，面色惨白。
　　曹冰已经被文修老道抽得晕过去，言言倒是慢慢转醒。看见天雷滚滚落在半空，手指之间微微升起暖意，浑身竟然动弹不得。
　　仿佛回到了孩童时代，那斑驳的记忆里，不知何时，阿金也是站在她的面前，一面说别害怕，一面承受着天雷。
　　怎生得不害怕？她用力撑开双眼，混沌之间可见半空金罩之下的是有一面之缘的文修老道，其余众人各自为阵站在周边，双手双脚上各有一灵物趴在边上，张大了嘴吸引地上流淌的鲜血入体。
　　两刻过去，天上已经劈下十道天雷，文修老道的金罩也淡薄许多，大有破败迹象。
　　言言的手脚已经可以动弹，依旧没有什么力气，软软搭在地上。
　　忽然文修老道自半空打了一记灵咒下来，薇娘连忙飞身退开数丈，众人诧异，见一道天雷劈了个歪，打在朱烟身上。
　　一身惨叫划破天际，天雷震得地上的围棋涣散，阴阳水重入井中。
　　言言发现自己能动了，方要坐起来，见曹冰已经哭哭啼啼爬到了朱烟身边。
　　而朱烟，哪里还有朱烟？地上只剩一把玄剑静躺，朱烟已然飞散。
　　薇娘轻抬头，见文修头上的金罩已经收起，他金色的魂魄慢慢飞入八卦井中，盖住了最后的动荡。
　　云雾拨开，天慢慢亮了起来，曹冰从梦中哭醒，怀中抱着一把玄剑，可不就是朱烟的？
　　众人也纷纷醒来，看一草一木枯荣，不知方才是梦还是真。
　　赵西离得近，急忙卷起言言的衣袖，见淤黑已全然散去，手脚的冰冷也退去，整个人在阳光底下面色红润。他伸手要翻开她的衣领瞧脖子，遭了言言一个巴掌。
　　“你干什么！”
　　赵西摸摸鼻子，“太高兴了，呵呵，太高兴了。”
　　言言斜了一记刀子眼过去，却没有看到赵西渐红的耳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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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文家，便急忙赶回棺材铺汇合。
　　天雷乃三界大事，相信这十一道天雷下来，不会没有妖魅不知。太平镇虽有保全之阵，却也是人流居多，真的有什么追来，只怕是对谁都不好。
　　还是丁二开的门，说丁老头出去看坟头了，三两天回不来。
　　“师父说，你们要走就赶紧。还有，”他从一个黑乎乎的角落拿出一个盒子样的东西，从中取了一封信，“不语道长给你的。”
　　信封在众人面前划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李末手里。
　　信封十分普通，满大街皆可见。上书李末亲启，文书苍劲有力笔法倒是有点熟悉。
　　打开其中，只有一张信纸、一张黄符。
　　李末先看了信纸，不过是简单交待，说他窥伺了天机，必有所报，要出去避一避，让众人勿念。又说黄符上是他今早所见。
　　连忙打开黄符，便见：李末七魄离体，三魂不正，于北待捕。
　　这……言言抬头起来看了看李末，从小打大竟然看不出这小子有何问题……难怪老头儿不让他出门。
　　顾不得想太多，言言快速将信和黄符烧掉，给赵西使了一记眼神，转而问，“接下来你们有什么打算？”
　　曹冰脸色发白，手里还抱着朱烟的玄剑，只听得书生道士先说，“于情于理，我出门多日，是要回观内一趟。”
　　永州府是西南方向。
　　赵西翻了一记白眼，“我也回去，回茅山。”
　　南面。
　　众人看向曹冰，她却吞吞吐吐，“我……我鲜少自己出门，不认得回去的路……不知……不如……”
　　“不如你同泯兮道友去永州走一趟好了。”言言建议。
　　赵西也同意，“恩，永州是大州，来往人流多，说不准明儿还有个同门路过。”
　　曹冰还想说什么，却只是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也没让她多考虑，言言按下她，忙不迭地说，“我要去找老头儿，不过在此之前我也要上一趟茅山，拜见千山真人。”
　　听闻如此赵西连忙叫好，“这感情好！”
　　此刻，李末才弱弱举起小手，“那我呢……”
　　“回梧桐镇去，安生守着不得随意出来！”俩人竟异口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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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分好了路线，曹冰和书生道士先回去收拾了。赵西写了一道信符，捏了咒文，很快飞出太平镇。
　　分别在黄昏前，因着赶路，关口一拜别，残阳照得冬意寒风吹万里。
　　出了太平镇往西南数里，入一密林。来时匆匆不觉森远，去时切切闻得林鸟哀鸣。
　　走了将一个时辰，天色越发暗下来，四周精密非常，只有偶尔风过树叶莎莎响声和猫头鹰呜呜叫声。
　　曹冰越走越慢，脚步空虚、心头紧张。
　　半晌，她拉住了前方领路的书生道士，轻声问：“泯兮公子，你可有察觉什么？”
　　书生道士摇头，“怎了？”
　　曹冰心中没有底，只看了看周围，压低了声音说，“我不晓得阵法，却知道鬼魅之术。我觉得这附近有人看着我们，没准在树上，没准在身后。”
　　书生道士抬眼看了一下四周，月还没起天色晦暗，尚不能清楚到底有什么东西。宽慰了曹冰切莫太担忧，才重新上路。
　　林间的草动，落叶铺满的地上微微滚起一条沟壑。
　　月牙中天的时候总算到了一个村落，村里没有客栈，二人找了一户尚未熄灯的人家借住。
　　小娘子见了银钱，很爽快让了两间房出来，又去烧热水，热了两大碗农家饭。
　　书生道士忙道谢，惹得小娘子逗笑。曹冰却觉得眼皮子直跳，心里的石头落不下来，食不知味、辗转难眠。
　　至后半夜，四下全然岑静下来。院前的落叶堆微微动了动，一个猫头鹰飞过房顶，落在了一刻老树枝上。
　　“咕咕……咕……”猫头鹰的声音格外凄冷。
　　前院忽然犬吠，书生道士睁开双眼，顾不上衣冠不整，提剑纵身跃出门外。忽见一群蝙蝠铺面尔来，只好用剑抵住。
　　屋内忽然传出一声尖叫，书生道士一分神，一只蝙蝠从他脸边擦过。忙朝蝙蝠打出一记火符，转身快步冲进曹冰房间，也只来得及看一丝衣角消失在墙上。
　　书生道士赶忙追出门，翻身上屋顶，追了四处的墙角不见声息。隔壁的屋里传来他人梦中呓语，他回到房中，发觉曹冰的装扮还搁在床头，师姐朱烟的玄剑也安好躺在床边。

　　曹冰被拉扯得跌跌撞撞，好容易稳了脚步又跟不上步伐。
　　过了半夜的疯狂，终于天际线发白的时候，付深才把她扔在一处荒郊野岭的大石头上。
　　彼时曹冰已然缓不过来，顾着大口喘气，还问了他要水。
　　“我没有水，也没义务照料你。”付深很快拒绝。
　　口干得不行，曹冰只好翻了翻花草，取了树叶上的晨露解渴。约莫吃了小半个时辰，才提得起气息。
　　这会子，她对上这个一年见不到两次的师兄，着实不知该讲什么话。
　　“师兄一直跟着我？”
　　付深抱着剑，瞥了她一眼，“师父派我外出做事，碰巧见到而已。”
　　曹冰十分不爽这个师兄，为人冷冰冰，穿的不是黑就是灰也冷冰冰，从不见笑，也不懂的怜香惜玉。
　　“那你可以去办事了，不用管我。”
　　付深没再多说，直接把她拎起，朝北继续赶路。
　　“你放开我，我也有事要办，办好我会回去！”
　　“哼，”付深冷笑道，“只有朱师妹才会带你这个废物出来办事，不拖累门下便是你的造化。”
　　曹冰哪里依，连忙挣扎。
　　付深咬牙又说，“切莫要忘了你是个什么东西，非要被老贼捉去才甘心吗？”

　　话说这边书生道士还没回过神，两道人影便落在门前。
　　连忙整理一番衣服，遭赵西和言言看到他这般狼狈也是机缘，耳朵都块臊红到了后颈处。待传好衣服，那二人已在研究朱姑娘的玄剑。
　　这把玄剑看起来挺普通的，不过是各门各派铸剑管用的尺寸和重量。此前有看见，朱、曹二位姑娘的剑身十分单薄，手柄和刃口略带乌黑，倒也是日常用的玄铁剑。
　　朱姑娘的剑柄上刻有一个幽字，反面为一串符文。
　　“幽？”赵西轻声低语，“可有什么门派带了幽字？”
　　书生道士摇摇头。
　　“你个大门大户的都不懂，还期望我？”言言没好气地说。
　　书生道士接过了玄剑细细查看，也没发现多余的线索，转而说起今日事。“二位不是南下茅山了？怎这般巧又遇上？”
　　二人对视一笑，赵西吊儿郎当地勾起书生道士的肩膀，“君心切切，我心不忍啊！”
　　言言推了他一把，“赵西的话信不得。”
　　正襟坐下之后，言言开始解释，“这些日子我虽然时而昏迷时而好，大抵周边的事情都知道不少。我和赵西十年交情，知根知底，许多事情不说也有默契。”
　　赵西嗯了一声，接着她的话说，“我看朱烟就不是省心之人，敢给阿墨下降头，虽已故去，却不得不防。”
　　“你们是怀疑曹姑娘？”书生道士问。
　　二人点点头，又道，“曹冰看似单纯，毕竟是魔修之人，与你我并不同路。想这一路来，她可给你透了一丝底？”
　　书生道士闻言摇摇头。
　　言言又说，“她为生灵，逆天之术塑魔身。一路来我们安安稳稳，直到遇见她们才一路遭追杀。这个解释只有二，一是她身上有对方要的东西，我看不像；二是，她本身就是别人要的东西。”
　　书生道士恍然大悟，回想那一日朱烟跪在大堂之下的话语，也是了。先前是衡州府，众道人不过是朝着斩魔令而去，于情于理魔修是不会去的。再者她们说要找舍利子，此乃圣物，他们没找到也不着急回去复命，实属可疑。
　　之前曹冰身体一直不太好，也没提起注意而已。
　　“那，言姑娘的意思是？”
　　言言冷下双目，道，“我已派阿墨去跟踪，他鼻子灵犀，不出二日定会有结果。如今有太多谜团等着我们，赶上茅山确乃当务之急。”
　　“泯兮道友……”言言抱拳相对。
　　书生道士连忙还礼，急切说道，“若有在下能帮的上的忙，在下愿意……”
　　“混乱之道并非尔等清修之人涉足之地。此前阿墨与我说过，你通身白光小有所成，今后勤加修炼必是大道。我与赵西匆忙，之前有得罪之处还望原谅。若是他日还有幸相见，还望剑拔非敌。”
　　说完退了二步出去，赵西亦说了一句保重，抽出手里剑扯上言言御剑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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