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明

　　朱姑娘翻过一面白墙，前面的青石路通往幽黑，不见尽头。
　　曹冰身体有点虚，被她扯着跑地气虚，七八步过后忙坐在地上喘气。
　　“我不行了，师姐，你不要管我。”
　　朱姑娘哪里肯，扶起曹冰连忙说，“我们要连夜走，不得停留。”
　　曹冰直摇头，“为什么要走，再说我全身无力，真的走不动了。”
　　师妹的身体她知道，本来就是较弱的。这些天应该是得到很好的调养才恢复许多，方才被她乱了魂体又弱了下来。
　　两人扶持着跌跌撞撞又走了几百步，只觉得脚步越来越沉，前面的路也越走越黑，两边青瓦白墙一成不变，根本看不到尽头。
　　兑字石板忽在脚下亮起，朱姑娘往后退了一步，抬头见一把剑鞘飞入跟前，再抬眼，赵西衣着淡蓝色长衫偏偏落下。
　　他笔划一二，眼神有点戏谑，“曹姑娘，我也是翩翩少侠，为何不喜欢我？”
　　朱姑娘连忙把曹冰护在身后，左手摸了摸剑。
　　赵西喝了一声收，那立于眼前的剑鞘猛然飞回赵西那头，哐的一声倒插回他的手里剑。
　　“朱姑娘，我瞧着曹姑娘身体不宜赶路，心里也不宜赶路，何苦深夜外出呢？”
　　朱姑娘拉着曹冰慢慢后退，未过三步，言言的声音从后面响起。
　　“今日二十一，西北可走不出去，东南更是不行了。”
　　朱姑娘惊慌之间，抽出了剑哗啦一声飞起一道剑气。
　　这声紊乱，自然给人躲了去。曹冰拉住朱姑娘一只手臂，苍白的小脸微微摇了摇头。
　　朱姑娘说：“家师来信，命我们速归。还请原谅我们不辞而变。”
　　“太平镇最近可没有书信飞过。”
　　“魔修之术，岂是尔等明白的！”
　　赵西可不吃这套，用剑鞘打出一道剑花飞身而来，逼得朱姑娘连忙持剑迎上去。
　　赵西的剑法算好，花花招式特别多，尤其是对付小姑娘的，手法上占了便宜还不给别人走的机会。
　　曹冰退到墙边喘气，看二人在不远处纠缠，回头对着言言苍白一笑。
　　言言见状，赶忙来扶起她，后退许多步到一处门前，顺着台阶坐了下来。
　　赵西与朱姑娘相缠十招，朱姑娘自知处于下风，左手拍出一条束缚冰菱，转身回头找曹冰。不料曹冰已落他人之手，又赶忙持剑飞来。
　　言言早有所料，掐起一道咒语往两边打去，地上忽然亮起一个七星阵，一抹金光将她震出五步之外。
　　朱姑娘闷了一口血，嘴角挂上一丝嫣红，双目涣散，只听得曹冰在那头急切叫了一声：“朱烟。”
　　“师妹我在。”
　　这一声非同寻常，忽然一股寒气冲入心里，逼得气血停留浑身动弹不得。
　　言言收起符咒，扶起曹冰小心走到朱烟面前，这才让她看清了眼前形式：荒无人烟的大街上，竟然有这么多鬼魅！
　　朱烟一记懊恼，言言倒是笑的开心。说道：“你修行多年，莫非是忘了遇鬼的两个禁忌？”
　　自然是记得，只是没对自家师妹防备。
　　天师修行，极少透露真实姓名，无非就是怕了鬼的两个个本事。再强悍的修为，也不敌鬼魅的独家本领。故而天师道自来有两句御鬼办法：夜行拍肩不回头，鬼唤姓名莫回答。
　　今日她是栽在了鬼的手里，他日传出去都抬不起头。
　　这些鬼都是住在棺材铺的，很快就把她给架了回去。对上正厅那黑暗中看不清楚眼神的丁老头，朱烟浑身一凛。
　　丁老头抽着一管烟，动作缓慢，没有说话。
　　蔓娘快速从她身上翻出一个黑木匣，递给赵西，赵西又递给了丁老头。
　　“是这个。”丁老头只看了一眼便肯定。
　　“说罢，你是谁派来的，为何一路跟着我们？”平日里赵西嘻嘻哈哈开口闭口就是怜香惜玉，如今对着朱烟，也倒没客气。
　　朱烟的脸色变了变，知道事情藏不住，便说，“将我师妹带上去。”
　　“还敢谈条件！”李末就差点被气得要抽人，还好书生道士拦了下来。
　　“朱姑娘。”这会子换书生道士来说理，他的语气温和，听起来多舒服一些。“我们在衡州相识，虽不提及恩惠，也算生死之交。你师姐妹二人为魔修，我们也未曾过分对待。只是今日之事，你们确实过分了。”
　　门外凑热闹的鬼忽然咯咯咯地笑，丁老头喊了一声出去，才一一离开。
　　朱烟咬着唇，眼眶有点湿润。她看向黑木匣，说，“我知如此是对不起言姑娘，可是言姑娘，我也跟你说过，师妹亦不是人，她是生灵，她也过不去多少年，也需要这个紫金石。”
　　原来朱姑娘也是知道紫金石的。
　　她继续说，“那一日偶然见到此物，心中便有所记挂。一路我也犹豫过，今夜趁师妹体虚，我逼了自己魂魄离体入她身，从阿墨身上盗走。我想，你们能拿到一个紫金石，也可以有别的仙物代替。这样，师妹的血脉便有所成了。”
　　言言坐在旧木椅上，只是看着朱烟，口气很是不善。“你可知阿墨是狼妖？妖精本性单纯，不识人间多情。他认知的善便是善，恶便是恶，喜欢便是喜欢，讨厌永远讨厌。今夜我看得出他难得多可怜了曹姑娘，你要他明日醒来，知道是你们私心利用和暗算吗？”
　　难道曹冰之前说了那么多喜欢，都是假的吗？
　　朱烟猛然摇头，“并非如此，师妹并不知情，切莫将此告诉他们。”
　　丑时过去，四下安静如同死气。
　　朱烟默默滴落着泪水，被白绫束缚的双手挣了挣，举起悄声擦拭。“我知道你们不会相信，我委实也不是谁派来害你们的。以前的情我也无处报答了……师妹命苦，虽是塑了魔身，到底不同言姑娘那般多人垂怜，又无他物傍身，所剩之日也不多了。
　　有一事我是瞒着你们的，便是去衡州府一事。衡州之众，并非都是冲着斩魔令去的，还有一物让他们发疯。”
　　众人大吃一惊，“所谓何物？”
　　“舍利子。”朱烟说道，“你们可曾听闻，衡州衙门知州一事？”
　　言言点了点头，表示听说过。
　　“那知州不知为何，忽从家中地窖的暗室里发现一具尸体。说来也巧，是个女子之身，天资之色，曼妙之姿。知州以为是女子熟睡，唤来大夫号脉。衡州本就魔修颇多，大夫亦是一个魔人。他发现尸体有异，自腹中取了舍利子出来。知州夫人不巧撞见，惊动了全家，也引来杀身之祸
　　往后又出了多少事我并不知，师父派我们去衡州府，也是为了这个舍利子。我也自知能力不足，入了衡州府的大局，还连累众师妹。”
　　朱烟又抹了一把眼泪，“别人就算了，我实在放心不下曹师妹。她是被生剥做的生魂，与别人不同，她不能再死了！”
　　情真意切，不免也让人有点动容。
　　朱烟朝众人拜了拜，磕三个响头，语气换上了坚硬，“我要救师妹，已下定决心。既然夺不走紫金石，我倒是有个办法可以与你们讲条件。”
　　李末冷笑，送了一记白眼。
　　众人朝她看去，只闻得她说，“禁忌之术，你们尚未知晓具体如何操纵是吧？我可知道。”
　　“紫金石自有通气活血之用，平常落在人间，是治愈恢复的法宝。仙人有遗失，人间自有争夺。若是为逆天法术，紫金石便是塑造血脉的必须之物。”
　　这些不足为奇，稍微翻一翻古书便能找到。
　　“只是血脉是活的，紫金石是死的。要成其血脉，必须引活人之血，混入阴阳之水。换血之人断其脉搏，将旧血放出，以上乘灵力逼新血入体。”
　　这些都不难。
　　听了朱烟停顿，赵西也知道会有下文。
　　“这些都不难，难为了，心甘情愿。”
　　朱烟说，活人放血必须心甘情愿，一个人的血放尽，这个人的阳寿也就到了尽头。这是逆天之术，此人无法转世投胎，又不能带着怨气混入这方血脉，难为其一。又因逆天，必有天雷惩戒，需有大成之人抗住天雷，不允其坏引血之镇，方可成气。若是一个不足，未免不会双双魂飞魄散。
　　“我知道，阿墨是千年狼妖。”她说。
　　言言忽然觉得心口闷，千年的修为、十六道天雷……什么正在逼近，已经撞进了心里。
　　还有一声呼唤，千百年的守候，“……一千年，去还前尘旧情，陪她走十生十世……”
　　一阵揪痛，眼前一黑，便失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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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趁日过午，李末带着赵西重新爬上了文家房顶。
　　棺材铺那边已然商量了一套借口，就说是昨夜风露寒，两位姑娘不同程度着凉。让昏迷醒来的阿墨照顾言言和曹冰，朱烟给关了幽室，书生道士和不语道人看管，丁老头下阵，才派了二人安心出门。
　　过了午时依旧会出现文修老道，这是赵西第一次见他，看似道骨仙风，一丝魂魄之气给他捉着了。直接给李末断言了这是鬼。
　　修为高的鬼，李末也不是第一次见，早在茹家老宅便开过了眼界，知道什么叫做天外有天，看向文修老道的眼神也就不同了。
　　“你说他的修为够不够？”
　　赵西吞了吞口水，给自己下一个定心丸，“够也不愿意吧……”
　　老道也是好客，见他二人来，连忙往下边请。李末是一万个不愿意入梦，赵西是说得那是鬼请人的一个办法，无伤身体，也就去了。
　　依旧是井灵来伺候。这一日井灵穿的是一身碧衫，单薄的纱裙和冬日完全违和，笑颜嫣嫣款款细步，动作如细柳扶风。
　　李末悄然退一步，让文修老道先拉入座。赵西则是被井灵抱起手臂拥着才坐下来的。
　　“这位小友上次来，没得打声招呼，今日要多饮一杯啊！”文修摸着白胡子朝赵西客套，又对井灵吩咐：“薇娘，还不换上一壶桂花酒？”
　　井灵应了一声是，才从赵西身边不舍离去。转身浮起一道绿光消失在跟前，再片刻忽现，端了酒壶酒杯上前。
　　炉子不煮茶，下酒壶道也是一番滋味。如今正在冬日，煮热了的桂花酒微微散发甜香，十分惹人。
　　薇娘显然是要往赵西身上靠，很快就让赵西推开。
　　文修老道笑着斥责一声莫闹，便问起了赵西的家门。
　　“晚辈师承茅山，行走江湖留名赵西。”他朝文修做了个礼，敬上一杯桂花香。
　　文修老道也吃了一口酒，还礼说道，“老朽姓文名修，坐化有百又二十年，在此守着文家。”
　　赵西笑着打量四周，梦中的文家精致十分精美，青瓦白墙红梁，八卦布局四季花开。他说：
　　“文家是大宅，正处阴阳之中，仙脉之上，平日正气缭绕金龙呈祥，为何前辈逗留在此苦苦守候？可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茅山善捉鬼，自然也晓得鬼魅的习性。凡人修仙，多数是向往得道和不死。但凡人死去，能投胎的鬼差会勾魂，不能投胎的要么在阴间、阳间逗留等待时日，要么怨气报人，鲜少有成了鬼还修炼的。
　　阴间有鬼差，修为也不过数百年。待千年之后，鬼差也差不多烦了日复一日的动作，会找机会重新投胎享受人间的短暂和美好。
　　上古有鬼神，也便是做鬼后修炼数千年功德圆满的鬼，比凡人修炼要无聊数倍，经历的痛苦折磨也要多，终于成神之后，也能位列仙班。不过那是传说。
　　如今眼前的文修老道，看得出生前是一个清修的正经道士，死后亦继续修炼，平日不作恶，积善德，才得通身金光，一下看不出身份。文家地属阴阳之间，文修老道又是本家人，加上太平镇的奇异布局，文修老道顶着日头出来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若是他也是有七情六欲，不愿往生的情结，他们便好做了。
　　此时文修老道摸了摸胡子，嗯了一声。
　　“你们且看我这房子，有什么特别之处？”
　　二人张目四望，李末先说了一句：“八卦布局。”
　　文修老道应了一句不错。
　　赵西锁目在八卦铜铃上，回答曰，“屋檐四角上挂八卦锁魂铃。”
　　他的语气简单用词精准，让本在弄酒的薇娘也顿了一顿。
　　“赵道长可是知道这个八卦锁魂铃？”
　　赵西点点头，“此物我茅山到处都是。”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乾坤袋，拉了一串铜铃出来。大小虽是不同，但样式和上面的符文，跟文家屋檐上挂的一模一样。
　　“哎呀！”薇娘惊喜呼道，“那可真是好了！”
　　二人不解，只听文修老道说，“不瞒你们说，我镇守此处多年，也是因为这阵眼的锁魂铃出了问题。”
　　他站了起来，背手对着二人，摇头晃脑说起，“百年以前我为文家最后一位修道人，自死后给子孙留言，文家八处东西不可动：一是八卦井、二是楼房分布、三是阴阳镜、四是祠堂画、五为主人未死立新棺、六为男女隔代掌家、七为子午时不出门、八为屋檐须挂锁魂铃。其实我这些后辈，倒也听话，世世代代小心谨慎。
　　不过，也耐不出前几年出了事，还闹得太平镇一时不太平。”
　　李末记得，最初言言是接过传信，来太平镇捉鬼，当然再往前还赔上了茅山一位道人。
　　“好在那几处都是小事，又有仙人帮忙，超度了恶鬼，重新挂上了阴阳镜。只是，我还算漏了一样东西。”
　　“莫非道长说的是锁魂铃？”赵西看了看四下，锁魂铃并没有什么异常啊。
　　文修老道很快说是，又说，“你如今在我梦里，这是百年以前的文家，锁魂铃自然是安好的。”
　　“那如今……”
　　“如今大体也都好生挂着，就是铃铛经百年风雨，上面的符咒有些磨损不清了。此阴阳八卦井，上通阳下至阴，夜夜有鬼欲出，我是苦拦多年啊！”
　　原来如此。那赵西就明白了。“锁魂铃是阳间之物，你等不好左右，是想让我替你一一查看，再将旧损的换下吧？”
　　文修老道点头说是。
　　赵西心中大喜，忙应承了这件事情下来。
　　“不瞒前辈，晚生今日前来，也是有事相求。”
　　文修老道早就料到，薇娘笑起，“莫非是因为这个男娃娃？”
　　关李末什么事？“不是。”
　　“那就是那一日的姑娘。”
　　这才点头。
　　薇娘笑了笑，娇媚之资不比赵西手里的两个女妖差。
　　“小道长是看上了那姑娘吗？”
　　赵西忙说了一句修道之人岂是简单情爱的交往，惹得薇娘呵呵笑了起来。
　　文修老道倒是心宽，也答应下来，“你替我完成夙愿，我亦帮你。言姑娘浑身死气，倒是比李小友急上一急。你且先去，三日后的午时，带齐了人物来见我。”
　　说完老道挥一挥衣袖，薇娘也慢慢站了起来。二人被一股清风刮起，往后退了数十步，见眼前景致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猛不然跌在地上，起来发现已经从梦中醒来。

　　路过的下人先是发现了二人，急忙唤来文家管事。
　　不一会儿，以为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拄着拐杖由一大群人簇拥而来，见二人模样甚是欣慰，如同先知的一般。
　　“先人早有托梦，近日贵客上门。老妇人失了礼数，还望贵客谅解。”
　　很快，文太婆吩咐左右伺候，出门前还送了金银食盒，又驱车相送。

　　换八卦锁魂铃的事情赵西一两日便做好。只是上下百十个铃铛，给他弄了大小不一，有些不好看。
　　好在锁魂符咒不因铃铛大小而异，赵西最后检查了一遍，才给文太婆回话。
　　文家这一代已经没有修行之人，前些日子太平镇的动乱让他们也是心惊。
　　“既然我们是太平镇最大的家族，守着富足，也要出一点力的。”文太婆倒是看得开，开口就说让一个小子跟赵西学道去。
　　赵西哪里肯，他才出师几年，没打算收徒。
　　忙说，“世间之大，道法自然。在下不过茅山小徒，所学草草，不足一谈。”他今日是穿了道袍出来的，举止固然规矩一些，“这样，往后我十年来查看一遍，少也保得三五十年安定。若是太君觉得不足，大可让一二子孙上山拜师，文家先人有慧根传承，各门各派必然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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