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明

　　日出日落又一朝，难得安宁太平难。
　　昨夜开始，丁老头就坐在东厅陈旧的太师椅上，没有点灯，守着黑暗过了一夜。
　　丁二抱着丁一晒太阳，阳光刺得他的皮肤有一丝透亮。言言念着纸人诀，是昨夜丁老头给的口诀，简单粗暴，挺好用的。
　　小纸人还不能很好地动作，来去之间歪歪扭扭，淡薄的纸片撞上寒风微微踉跄。
　　言言看着丁二有点出神，小纸人也飞到了他的身边，偷偷地看。
　　“我小的时候，也是七八岁的样子，也经常抱着李末去晒太阳。”回忆里总有一些时光是好的，“那时候他才三岁，连道是什么都不会。阿金教我写字，他就学磨墨，总弄了一身黑。”
　　“你认识我师父？”
　　“并不。”
　　“那你如何能传话？”
　　丁老头幽幽吐了一口气，老脸上的皱纹动了动。“那日你走后，有鬼前来传信。”
　　那他是真的去过鬼市，“可是他为何不肯见我？”

　　曹冰一大早就下来做饭。不同于前几日的白米白面，还赶了个早市买回青菜豆腐，左右和朱姑娘赶了一个素食出来。
　　阿墨昨夜又被烦到屋顶去了，淋了一夜的寒露，整只狼的眼睛都是幽怨的。
　　书生道士和赵西并不承两位姑娘的好意，只喝了一碗粥，冷眼看她们的殷勤。
　　众人各有心事地过了早饭，辰时刚过丁老头喊了阿墨上楼。
　　二楼都是一字排开的房间，除开西楼阴森森都是放棺材的，东、中楼倒是平和。走在木楼梯上有嘎吱嘎吱的响声，引出了一两个灵怪，抱在楼梯脚看他们。
　　进了一个简陋的小客厅，丁老头拉出两张旧木椅，自顾先坐下来。问，“你可是怀中有物？”
　　阿墨想起了之前李老道的交待，连忙点头。
　　而后伸手唤出一个木匣子，巴掌大一些，浑身上了黑色的漆，雕花简陋。
　　丁老头接过木匣子，才打开一角，便能看到其中淡淡的金光。
　　很快丁老头把盒子合上，递回阿墨手里。
　　“此物……不详。”
　　阿墨收起木匣子，俊俏的脸上浮出愁容，“怎会？李道长给我之时，明明说了是仙物。”
　　丁老头叹了口气，掏出烟管，慢慢塞上烟丝。“委实是宝物，说起来还是仙家圣物，不可多得。”
　　掐亮一盏油灯，李老道将火引了引，点起了烟。“便是至宝，才容易引起杀生之祸。”
　　“不瞒你说，此物乃李道长拼命夺取而来，十分不易，更是珍贵。主人虽有仙气养护，奈何塑活死之身，血肉易腐，我想此物，便是续命之必须。”
　　丁老头又抽了一口烟，“这些，都是其次的。以命换名的勾当，当真要做吗？”
　　阿墨的脸色一黑，重重点了点头。
　　“罢，”他起身，背对着阿墨推开了一扇窗，这是对着正门大街的窗。“逆天已为，非我可以约束的。道讲究平衡，有得必有失，你可要做好心里准备。”
　　话落之间阿墨眼中的光亮一闪而过，手指用力，青筋暴涨，发出咯咯咯的响声。
　　丁老头见状，忙握住了阿墨的手，嘴里念起清心咒，按下那丝不安的气息。
　　“还有，”丁老头手里的烟管甩向屋角，一个黑暗的角落被猩红的烟灰烫得吱吱作响，“当心身边人。”
　　最后一句话轻飘在耳边，如同鬼吹的一口气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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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家还真是太平镇最大户的人家，光房间就有八十八个，更别说院落精致。
　　师姐弟二人落在瓦顶，正好艳阳当头。
　　李末摸了摸鼻子，看下面的行人一拨一拨忙碌，悄声道，“午时三刻之后，就没人了。”
　　言言跃到最高的楼顶，眺望下边的井。上一次匆忙，只来得及看这个井建在文家正中空旷之处，四周的房檐上挂了八卦铜铃，井口正是一个八卦之象，可镇鬼，可驱邪。
　　午时二刻开始，院内的人少了起来。许是文家一个吃饭午休的习惯，下人三三两两往外院撤出，主人也各自回房去。
　　待到了三刻正，内院安静下来。
　　李末见势要动，忽见眼前一道光亮，上次的老道踏着微风落在对面房顶。
　　“就是他，上次就他挡我。”语气像个孩子找了帮手一样。
　　言言抬眼打量对方，只见一灰衣道士，头发银白身手矫健。落在对面的屋顶，长袍之下也看不到脚，手中拂尘与衣袖随风轻飘，在日光之下身体半透，竟不知是人是鬼。
　　“在下路人言言，携师弟前来探访，不知道友尊姓大名？”远远地，言言对老道一拜作揖。
　　老道士哈哈一笑，大方回了个礼，“老朽姓文名修。小姑娘心善，我可是见过你的。”
　　“哦？”言言有点惊奇，“小女不才，未曾有记得道长。”
　　文修大笑，衣襟浮动，自对面房上来，凌空之间随意走动，恍如在地上一般。“小姑娘忙着做事，没注意太多也是应该的。”
　　言言皱起眉头。上一次来文家就是为了棺材铺的事，其中引了井中一个女鬼超度。身边有阿金陪着，他修为那么高，也没见说还有什么灵异鬼魅。
　　文修“走”到他们面前，依旧是笑颜相对，眉宇之间见浩然之气，毫无阴间浊气。他挥了灰拂尘，说，“不知两位小友前来，所为何事？”
　　言言正要开口，文修老道只看了看天色，拉起李末的手腕，又说，“不如下去一坐？”
　　他拂尘一挥，四下八卦铜铃叮当响起，井中忽然冒起白烟，水涌而出如同镜面一般反衬阳光一记，泛起一股金光刹时冲破四面，拔地而起一张石桌，一个炉子，竟然煮了茶水。
　　换做平时，李末的本事也是好的。打架的时候，三步之内不能有妖，近身搏斗也占不到他的便宜。有的时候有人不小心碰了他，躲闪击退更是常事。今日文修老道竟然能轻易捏住他的手腕，强行拉他入座、挣扎不开。
　　半空忽然跳下一个女子，手中捧了果品，小心放在石桌之上，还不忘记打趣。
　　“叔公，你这般是吓到两位小友了。”
　　那女子举止轻盈，也是衣衫落地看不到脚，体态飘逸身姿娇媚，气息清雅，看不出是个什么。
　　请茶他们可不敢吃，忙问。“道长可是文家人？”
　　女子噗呲一笑，“叔公可是现文家家主的太公。”
　　言言哦了一声。此前是听说文家现由文老太太掌家，年岁已过百。在看眼前两位，虽看不出阴浊之气，倒真不是人。
　　“我有一惑，关于文家井。”
　　那女子闻言凑了过来，眨眨眼道，“关于我，什么呢？”
　　世上万物皆有灵，尤其是千百年诚心修行。上古女娲补天，余下五彩石修炼成灵，又有油灯华刚，听经成佛。闻得仙书记载，白云虔心为仙子，人参万年通灵王。如今眼前一个曼妙女子，由八卦井修炼而成，也未尝不可。
　　“原是井灵，失礼了。”言言道，“我也是见此井有灵气，滋养太平镇，镇守太平事，故而来访。”
　　井灵捂住一笑，“是了，上次太忙，本是想打个招呼的。”
　　过了客套，井灵也开始说起自身。“我本是一口八卦井，元初为人所开，上至阳、下通阴。井口有八卦镇邪，四周铜铃护法，得先人灵通，未至百年我也成灵。”
　　原来如此。
　　“文家地处仙脉，先祖亦有得道，往下十代，也皆有修仙之人。别人我不认识，叔公可熟络了。”
　　井灵说道，那会儿她方能幻形，转身便瞧见白发苍苍的文修。彼时文修已大有所成，瞧见了她，颇有照料。二人的情结于此了。
　　“叔公继承了文家的道法，这些年兢兢业业守护，才保了太平。不过我等之力毕竟有限，伸手也有许多事莫能及的。言姑娘可能帮我一事？”
　　李末连忙问什么事。
　　井灵未能说话，忽然大风刮起，吹得四处的铜铃一阵乱响，文修老道只得站起来，那些石桌炉子轰然消失，地面猛然一震，言言睁开了眼睛。

　　“言姑娘，言姑娘？”
　　抬眼便瞧见书生道士，面色急切，半托半抱着躺在地上的言言。
　　李末也让赵西唤醒，茫然坐起来，发现自己竟然睡在了井边。
　　“怎么……你们怎么在这？”
　　书生道士的脸微微一红，扶起言言，说道，“我们正过了午饭，准备下棋，阿墨忽然破门而入，说你被入了幻梦，便来了。”
　　幻梦……
　　言言揉了下眼睛，四周的精致和之前无差，便是少了一方石桌和煮茶的火炉，没想到是入了幻梦？
　　赵西黑了一把脸，先是训斥了李末不懂事，又对言言说，“以后你出门，要带阿墨，不然太危险了。”
　　言言正要反驳，脑子里忽然跳出一丝涟漪，“你方才说什么？你俩下棋？你确定赵西会下棋？”
　　赵西充了包子脸，“我怎么不会！”
　　言言笑了，他会不会她还能不知道？早在认识之初，就晓得赵西琴棋书画一个不会，写字都跟鬼画符似的。
　　“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勾过赵西的脖子，将他拉到一旁，声音压得老低，“快说，你是不是男女通吃，给看上人家泯兮道友了？”
　　赵西连忙将她扯下来，也是小声说道，“人家是第一次如此靠近清修道人，羡慕知道吗？”
　　她可不吃这借口，撇撇嘴，“你就嘴硬，总有你硬不起来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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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棺材铺入了夜便开始热闹。曹冰挑灯绣着什么，朱姑娘在一旁给她指点，跟平常人家的姊妹无甚区别。
　　丁老头悄悄给言言看了看手臂，上面的淤黑已经消散大半，残留下来的已经嵌入血肉。
　　“可有什么感觉？”
　　言言摸了摸自己的手臂和脖颈，摇摇头，“别说没有感觉，触摸上去知觉都没有。”
　　丁老头皱起了眉头，眼神幽深。
　　阿墨有点着急，抚上她的手忙问：“有何可解？”
　　丁老头嗯了一声，声音托得老长，“只是听说，未曾尝试。”
　　“前辈不妨一说。”
　　“我也是听前人所说的。相传鬼怪之物，所谓罗刹，专吃活人，煞气深重。所到之处，腐蚀殆尽，大恶之极，不为天地所容。故而，罗刹幽于炼狱，永世不得超生。”
　　这些他们懂，只听丁老头继续说下去。
　　“言丫头的伤，确实罗刹所谓。不过看其能力，也不过是小罗刹，又是喂养，煞气还不足，腐蚀之力亦是不够。换做一般修行之人，朱姑娘的药水用尽便好了。”
　　听得阿墨眉毛一挑。
　　“不过，言丫头之躯不同常人，你们也自知。”
　　确实如此。
　　“本是死身，靠的灵力护体不烂，血肉之间全无生机。此番被罗刹所袭，不过是加快了腐烂。好在你有仙骨塑身，哪怕是肉身腐蚀殆尽，凭着你浑身的仙宝，也不会死。以后便成白骨画皮罢了。”
　　画皮鬼他们也是听过的，大多是凌迟死的厉鬼，生前没了血肉，死后只剩白骨。偏生这种鬼嫉妒其他，常剥生人之皮，画皮穿身。
　　“那，没有办法？”
　　“有。”丁老头给了一个转机，“楼下曹姑娘亦是活死人，为魔躯塑身，与你大尽相同。尔等均为大成之人逆天做法，理由我不知，却明白这逆天之术，代价颇深。”
　　他看了一眼阿墨，“仙物是其一，换命又是其一。”
　　阿墨忽然低了头，“那要如何操作？”
　　丁老头沉默片刻，“我的修为，做不到。元神耗损之事，只有仙家能成。不若，有人心甘情愿以命换名亦可。但我都做不到，你们再去寻一高人相助吧！”
　　阿墨微微握了拳，忽然踢开房门，翻身下楼，不顾楼下热闹，往赵西身边一站，抽出他靠在桌边的剑，抬手就往自己手臂砍去。
　　赵西一惊，连忙握住剑柄，慌忙之间打乱了一盘棋，没问清楚他要做什么，言言已经赶下来了。
　　“住手！”
　　身有契约，言言的话语他不得反抗。
　　“放下剑，退下！”
　　其余人是舒了一口气，但方才那一出委实惊吓不小。
　　阿墨跐溜上了房顶，言言脸色也是不好，曹冰手里还拿着一方绣帕，半成的海棠，追出大门。

　　下弦月在云中忽明忽暗，西楼的鬼魅偷偷凑在墙边扯风声。
　　曹冰好容易爬上了屋顶，看见阿墨望月发愣，鼓了胆子靠近。
　　“你……没事吧？”
　　阿墨今夜的灰袍格外冰冷，乘着十一月的风独自落寞。曹冰静静地看着他，心中一滴水落，欢悦起来。
　　又往身边靠了靠，同他一起望向月光，嘴边不经意流露了笑意。
　　“在担心言姑娘吧，每次我看见你，都是很担心言姑娘的样子。”
　　阿墨没有理会她。
　　“就像我师姐一样。大家都不喜欢我，都排斥我，只有师姐时时刻刻关心我。其实，我很羡慕言姑娘的。”
　　月色狡黠，正好映到言言靠在墙边苍白的小脸。
　　“你，喜欢言姑娘吗？”
　　风过，飘来几个小鬼，也蹲在墙边侧耳倾听。
　　“喜欢，他是我的主人，自然喜欢。”
　　曹冰抿了抿嘴，脸上的笑意淡了许多，胸中的气息也紊乱起来。
　　言言低下头，赵西悄悄把她拉进房里，一行晶莹的泪珠落下，被用力压抑下来，落在金蛇手镯之上，混着金光滚了一圈。
　　许是夜里太凉，只消坐了一会儿，曹冰便打了一个冷颤，扯起衣领缩了缩，脸色有点发白。
　　阿墨只是看着月色心情浮躁，浑然不觉身边之人不对劲。待曹冰倒在他怀中之时，他才吓了一跳，赶紧把人抱起，纵身一跃下了二楼，将人送回了房中。
　　朱姑娘还没回来，安置好曹冰之后，他起身欲下楼。未料曹冰一手扯住了她的衣袖，虚弱地说了一句没事。
　　“我去找你师姐回来照顾你。”阿墨宽慰她。
　　曹冰微微摇头，拽紧了他的衣袖。“就是有点凉，我没事的。”
　　她有点脱力，发下衣袖的手指微微划过他的掌心，冰冰凉凉的，微微有些痒。
　　阿墨见过这个模样的言言，不免生气一股恻隐之心。
　　妖精本就没有礼仪。他在山林修炼千年，从不忌讳男女情结，亦不明白什么叫做男女授受不亲。但是阿金曾斥责他注意人间礼仪，讲究男女有别，不过也多数是对着言言讲究的，于外人倒是没有多加警示。
　　曹冰又重新握住他的手，苍白的小脸十分可怜，“拜托，不要告诉我师姐。”
　　眼前浮现言言小时候的模样，做了错事在自己面前装可怜，拜托他不要告诉阿金。
　　心头一软，阿墨应承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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