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明

　　常人说棺材，放的好，升官又发财。
　　俗人俗事，俗到了十一月半。
　　正是望日，天上月明，地上鬼来往。
　　一步一乾坤，断断续续的马蹄声，算是到了太平镇。
　　书生道士给了车夫钱，曹冰掀开帘子，李末已经跳到前方敲门。
　　开门的是个小童，额头上有一记红缨，脸色白里发青。小童看了一眼他们，问：“几位可是要找谁？”
　　“你又是谁？这大人呢？”李末慢吞吞坐在一张矮凳上，问起小童。
　　“我叫丁二，师父出门会友了，破晓才回来。”丁二回答。
　　棺材子会友，哪里知是人是鬼？
　　书生道士摸了摸丁二的脑袋，温和一笑，“我们要在此叨扰几日，还望小童寻几个空房歇脚。”
　　丁二哦了一声，才开了门放人进来。屋内呼起婴儿哭声，听得见丁二乒乒乓乓，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串钥匙，蹦蹦跳跳把二楼的一拍房间都打开了。在走廊上说，“上这儿来，活人的房间，上个月师父收拾过一趟的，我去给你们煮水。”
　　说完从楼上蹦跶一下，翻滚着飘下来，进了一楼的厅堂，里面没有太多装饰，只见得一桌三椅，丁二从其中一个椅子上抱起一个襁褓。
　　曹冰愣然，不语道人在她边上解释：“这是半人半鬼的灵孩，本应母胎时亡，却用锁魂法锁在了肉身里，加以血肉喂养成型。”
　　李末耳尖，听了哼一声。
　　楼上的房间倒是干净，也没什么阴森之气，窗户通风，床板不算硬，房间有点小，窗台边上还有一株向阳花。
　　安顿左右，书生道士转身下楼。未料到李末早下来了，与丁二也自来熟，一言一语聊起来了。
　　“吃不吃冰灵草？”李末不知从哪里掏了一株草，在丁二面前晃了晃。
　　“哇！”丁二双手接过，在鼻尖嗅了嗅，很快藏进口袋，“哥哥你真好！”
　　李末哈哈笑了，摸摸丁二的小脑袋，“我闻着你味道熟悉，先前是见过我师姐了？”补了一句他师姐姓言，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
　　丁二手脚麻利地从缸里舀了一大勺面出来，又摸出两个鸡蛋团面，“我知道，是言姐姐让我来这里的。可舒服啦，到处都有朋友。”
　　他说的朋友估摸都是一些鬼魅，李末听了只笑笑。
　　“你会做面？”李末接过来帮搓，又跟他解释了搓面要用多一些力气才吃起来好。
　　“恩。”丁二点了点头，“师父爱吃面，他不会做，我前几天回去跟娘亲学的。”
　　李末手里沾着面粉，带着白面刮了刮他鼻子，“那你近日可又见过我师姐？”
　　丁二摇摇头。
　　李末甩了一趟面，换另一头搓，“那明日找你朋友来用用，我有事。”
　　说完他回头瞪了一眼书生道士，熟练地拿起一根擀面杖，铺平了面团准备切面条。

　　破晓之前丁老头总算回来，就像是打开了鬼门关一样，一大群鬼魅也匆匆跟回来，赶在日出之前躲进西边阴森的房子里。
　　李末等了许久，在桌前打盹起来，换了书生道士和丁二煮面。
　　面是简单的白面，上面撒了葱花，没有下油。
　　丁老头吃得挺香，惹得李末和书生道士也吞了几口。丁二重新热了米糊，在婴孩哭闹之时去哄喂。
　　丁老头不爱多话，睨眼看了看楼上，佝偻着爬了上楼，给曹冰先切起脉。又不知哪里挖了一缸黑乎乎的东西，给丁二喂了一口，给曹冰盛了一碗。
　　“这是死人的心头肉，吃吧。”丁老头抽起了烟管，不去看曹冰难堪的脸色。
　　一管一管的烟在抽，屋里的人也没怎么讲话。活泼的时候是丁二在玩耍，夜里又重新变得深沉。李末给曹冰点了安魂香之后，锁了她的门往楼下走。
　　丁老头这一日没有出去，坐在院里的矮凳上发呆。眼睛沉在夜色里，看不到一丝光亮。
　　“小道长何去？”他的声音低沉幽怨，倒是比鬼魅相差无几。
　　“找人。”
　　丁老头这会儿弹掉了烟管里早已抽完的烟灰，“言姑娘许久不来，我也在等她。”
　　不等李末问，丁老头继续说，“受人之托，传话。”
　　李末左右猛然看了一圈，忽然抓住丁老头那枯槁的手，“什么人，什么话？”
　　丁老头忽然笑了，咯咯咯地跟个鬼一般，“天师传话，怎可易人？”他拨开李末的手，那骷髅一般的手指十分有力。
　　说话细声，如同鬼魅在耳边吹了一口气，幽深得清不清楚，又深入脑中。
　　李末推开了丁老头，棺材铺的棺材开始有点闹腾。像是几十只鬼在聊天，叽叽喳喳，不停不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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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日里阳气足，骑着骡子快走慢走，晒上一日言言身上的淤黑才有些退去。正午十分朱姑娘给她又看了一回，心中有些扭捏，从袖中取了一瓶药水，塞进了她手里。
　　“以前师妹也遭过罗刹的罪，这物能缓解几分。”
　　言言不明，朱姑娘又说，“那罗刹是吃人肉的，身上带了腐物。你且先用，不免日头不够，阴气一蚀，你的皮肉要腐烂的。”
　　言言摸上脖子，今日穿了高领一些的衣衫，盖下了淤黑之处。手指触碰到也未觉得有什么异样。
　　“你说，曹姑娘也被罗刹袭击过？”看来罗刹不是一日所成，早存于世了。
　　朱姑娘点了点头。
　　赵西杀了一记冷眼过来，此前看她是个姑娘不好发脾气，如今听闻得罗刹之事，就觉得事情越闹复杂了。
　　“为何袭击你师妹？”他问。
　　朱姑娘的神色变了变，轻咬嘴唇，终是憋出了一句话，“曹师妹……并不是人。”
　　阿墨猛然站起来，此前见了曹冰吃人精血，本以为是魔修的手段，他倒是忘记了一个事情，还有一种东西，也是吃人精血的。
　　“曹姑娘是活死人？”
　　朱姑娘心头一震，点了点头，“是生灵……”
　　气氛沉静下来。
　　茅山秘术、生灵、活死人、养罗刹、捉小鬼……这些全部加起来，仿佛背后酝酿有一个巨大的秘密。
　　他的神色复杂起来，早在九华山之时，见过天家之术。回去后翻过书，知晓无心之人不可活，除非有仙家续命。
　　仙家……
　　阿墨也沉不住气，拉起言言，说道，“我知道有一个地方可以躲上一躲。”
　　三人投来疑惑的目光，阿墨解释：“太平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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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平镇地属阴阳之间，正南有山阴，正北上大川。城镇布局正圆，边上有八处大宅，院落之中房屋建设各如乾、兑、离、震、巽、坎、艮、坤八卦之象。镇中为阵眼，上有大户文家，而言言熟悉的棺材铺，正中太阴位。
　　日过正午，镇上生意繁华。面摊的老板眼儿见，先给认出了言言来。
　　“哟，姑娘，今日可又是赶路啊？”
　　言言回了一个微笑，承了人情给各人都叫上一碗面。
　　“你这狼狗还是毛色这么好，要是不赶路啊，太平客栈前月重新开张了，小掌柜啊算盘打得响，做大生意的人哟！”
　　她可还记得这个太平客栈，上一次来的时候老东家正好头七，少东家她没见着，倒是看见东家的鬼魂在客栈大门前徘徊。
　　想来太平镇这几个月是太平了，进来没有感受到一丝幽怨之气，亦然没有白日里见鬼。
　　想到这里也是欣慰，忽闻一道熟悉的声音，侧身望去，一个穿着粉色袄裙的姑娘雀跃地举着一把扇子在笑。
　　“好看不？”那姑娘问。
　　边上是个穿着青色道袍的清修道士，脸上有点不耐，闭嘴不答。
　　“就是不知他喜不喜欢。”曹冰的脸上浮起一丝娇羞，轻声嘟囔。
　　朱姑娘猛然站起，拨开来往行人，三两步上前，两眼一红，泪水哗啦落下。
　　“师姐？”曹冰也是一惊，很快换上了喜悦的神色，眼珠子一下锁在了后方的狼身上，“你怎么来了？不对，你怎么找到我的？”
　　书生道士见状先是一愣，连忙上前，抱礼道。“言姑娘。”
　　语气有点上翘，夹杂了喜悦之情。
　　他乡遇故人，其实不开心。言言也回了书生道士一个礼，“泯兮道友别来无恙。”
　　心中有千言万语，最后凝结了一句：“自衡州一别，经半月，还好姑娘无恙。”
　　最开心的莫过于赵西了。他自来喜欢漂亮的东西，尤其是见到好看的女妖恨不得把眼睛都挖到别人身上。今见眼前人面目清秀、举止文雅，又有清修正气之光缭绕，嗓音清澈、目色纯良，比起那些女妖更是要俊秀上一二。
　　摸了摸下巴，插了话，“在下茅山赵西，不知道友师承何处，道号几何？”
　　这才注意身边还有一人，书生道士也知失礼，朝他作揖，道，“原来是茅山道友，在下不过是蓬门小道，师承永州府长青观，道号泯兮。”
　　赵西又唤了他一声泯兮道友。
　　言言见赵西口水都要流出来，连忙打住，“你们怎么在这里？”
　　“哦，说来是巧。”书生道士说，“我们出了衡州，落入一个阵法，有追兵十几，恶斗一日未能脱身。好在茅山道友路过，伸了援手。又在赵家村遇见李道友，他要来太平镇，我等身边有伤病，便结伴同行了。”
　　原来如此……
　　“那个李道友？”莫非是老头儿？
　　书生道士抿嘴一笑，作了请的姿势，“自是李末小道友了。”
　　小末子竟然跑出来了！
　　言言付了一吊钱，赶忙了脚步，“走，带我找他。”

　　彼时李末正在文家屋顶，他来太平镇数日，也是无聊了。前后看了八卦大阵，倍感前人厉害。又听说阵眼奇特，吃了饭就偷偷摸过来了。文家的最中间是一处平地，正中一口井，旁边没有打水的工具，想必不是一个吃水的地方。
　　正要趁没人飞下查看，不知何处打来一记拂尘，李末往后翻了个身，落在后一个瓦尖上。
　　抬头看见一个白发老道，身体在日光之下半虚半实，两袖风过漂浮，一时之间竟看不出是人是鬼。
　　“你是谁？”
　　老道想来是无聊，没什么恶意，只是哈哈一笑，“小道友，你在我家做梁上君子，不该先自报家门吗？”
　　李末哼了一声，不打算理会他，反正看起来无害，不如先下井中看看。
　　老道见他动作，拂尘一甩，抓住了他的脚踝，手一挥，把人给重新扯回屋顶。
　　“呼！”李末蹲在瓦上，看那老道十分不顺眼，“你捉我做什么！”
　　说话时有些怒气，眼睛倒是飘得快，趁老道一个不注意，往后翻了个跟斗，落到两个房子中间的地面，一转身，就往井处跑。

　　回到棺材铺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李末一边哼哼唧唧竟然白日里能见鬼，进门便问米饭香。
　　如今他闻到米饭味就难受，来到这棺材铺都好几日了，尽是吃白米白面。丁二就算了，灵孩以精血喂养极佳，但是丁老头的口味独特，就爱吃白米白面，多说几句给上了老鼠蝗虫，油盐都不过。
　　过了门厅已经有棺材都偷偷抖动，丁二从里面蹦出来打了个招呼，嘴里还叼着一块烧饼，口齿不清地说什么惊喜惊喜。
　　闻声热闹，迎面来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李末一抬头，可不就是出门多日的师姐？
　　“师姐！”
　　他一扑，差点没把言言撞到地上。
　　赵西拎了他的衣领起来，发现这孩子最近长高了不少，皮肤也黑了，身上的灵力更充沛了。
　　“师姐师姐，我可找到你了。”李末还在开心劲上，没注意她脖颈之间的淤黑。
　　“你怎么出来了。”日头落山后，棺材铺的阴气重，压得言言嗓子有点沙哑。
　　“师父给我发的信符啊，让我去衡州府助你。我去了，他们说你出来了。”
　　说到信符，从衡州府出来之后，言言也收到一封。在衣袖掏了掏，拿出一道皱巴巴的黄纸，“可是这个？”
　　李末也掏出自己的信符，同样是皱巴巴的黄纸，不语道人远远看了一眼，脸色不是很好。
　　两张黄纸一打开，朱砂的字体慢慢浮现。李末的信上书：至衡州，助言除鬼。言言的信上书：至鬼市，助我除鬼。
　　两封信符的纸有些凹凸不平，拼接起来可见取自同一张纸。
　　言言猛然抬头，不对，老头怎么会喊李末出门？自己虽然也有一些奇怪，毕竟衡州府有大事，寒衣节去鬼市也没什么错。但是李末这些年，可是老头儿心疼宝贝舍不得放出来历练一日的，怎么会同时喊他去衡州府呢？
　　不语道人忽然伸出了手，只摸了摸黄纸，脸色忽地变白。
　　“你什么时候收到的信？”言言问。
　　李末掐指一算，“十月十七，差不多你出门几天我就收到了。不过我到了衡州府地界，忽然不能御剑飞行，又找不到城门进去，只能一直在城外徘徊。”
　　丁老头忽然从屋里出来，抓住两张黄纸往炉火一扔，泛起一道蓝色火苗吱吱地烧了起来。
　　黄纸很快化为灰烬，众人不解，不语道人依旧脸色惨白。
　　丁老头吸了一口烟管，慢慢吐出白色的烟，一圈一圈。
　　“这是鬼信，活人看不懂。”
　　这会子所有人的脸色都沉了下来，尤其是曹冰的脸煞白煞白的。
　　“可……这是师父的字啊！”李末不解。
　　丁老头坐在了门口的小凳子上，一口一口抽着烟。半晌，才抬头，用阴森森的口吻问起，“那你们分别说说，都看到写什么了？”
　　这话什么意思，难道还能不一样？
　　赵西嘴快，“不是你们师徒之间的暗号吗？一串一串，鬼才知道是什么。”
　　朱姑娘支支吾吾，也说了看不懂。
　　啊墨是千年狼妖，自然是晓通鬼字，“我看得懂，不过之前也奇怪为什么是鬼字。”
　　余下之人都沉默了。
　　又过半刻，不语道长动了动，自脚底抽出一沓皱巴巴的黄纸，跟那信符的纸相差无几。“这是鬼书纸，平日鲜少用。此物能通阴阳间，我做过鬼的生意，存了一些。”
　　李末的心凉了一片。活人看不懂……活人看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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