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有很多种

作者:述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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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三章新人旧友,有时候是我们抛弃了时光


      1
      何未的心有一小块是地震后的废墟,是碎裂的。
      那一条地壳挤压碰撞的裂缝,名字叫做自卑,震得周围屋塌路陷,光景惨淡。那角落不能碰,只是吹一阵风,都能尘土飞扬。
      这种感觉二十一岁之前,是陌生的。
      何未知道这事儿不是她爸的错,她从来不怪他。可是她老是忍不住提醒自己,我是罪犯的女儿,不管事实如何,别人看到的就是这样。
      人生急转直下,何未得知了她爸的事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无法接受。还没开庭审又不知道结果那会儿,她就经常避开室友,一个人在大半夜没有人的教学楼角落里哭。
      当时倒不是觉得自卑,只是在别人面前哭很难为情。也还好没遇上什么人,否则可以扮鬼给人家吓死。
      那会儿刚大三,有个手腕虽然不怎么好看,但是忒殷勤的大四学长正在追她。
      何未性格挺好,而且擅长社交,因此认识了很多人。男生都觉得她是做事随性但不会拖泥带水的女孩儿,很是欣赏,追她的人可以凑起来打几圈麻将。
      那天她刚给她妈打完电话,眼睛红红的,但不是很想哭。半路上遇上了那个学长,学长一见何未眼睛红了,一个劲儿追着她说“你别哭,是不是有什么难过的事,说出来好受点儿。”
      那男生是真着急,何未被他说着说着就哭了,越哭越收不住。等哭完了,何未憋在心里的话也说得差不多了。
      何未记得当时那学长还把自己外套给何未披上,拍拍她的肩安慰她。可是从那天以后,他再也没来找过何未,几次遇到都绕开走,仿佛她是非典病毒。
      不大不小一件事,在何未心里一场地震,之后她再也没跟谁说过。
      可是这伤口,到底是成形了。
      所以她游离在林智身边,徘徊在贺梓巛的世界之外,并不是没有原因。
      那一晚跟贺梓巛说自己有个蹲监狱的父亲时,其实何未特别紧张。她怕第二天贺梓巛也消失了,以后见到她都绕道。
      何未的直觉赌对了,他没有。
      可是就算贺梓巛没有逃走,反而快马加鞭走进了她的领地,有些事有些话,也是不能分享的。
      比如她对钱那么较真,是因为自卑。
      贺梓巛回来后没当几天闲到可以去遛鸟的大爷,就跟着一组合伙人出发去内蒙了。临走前,贺梓巛把两个人的卡拿给何未,她默默收着,可是一分没动。
      像很多家庭一样,大概是因为她爸太宝贝她了,给她灌输的思想是家里不会让闺女为了钱受委屈,所以以后绝不能为钱折了腰。
      何未爸曾经的规划是,有了房子以后可以招女婿,不让闺女受委屈。如果闺女以后工作创业,任何事情需要钱,房子还能买了,两个老人换小居室足够养老。
      在这个家庭感情过于浓厚的国家,独生子女的待遇就是父母永远为你准备着,不会让你受委屈。所以在何未过去的人生里,她背靠父母,从来无忧无虑。再坏,还有父母在你身后。
      何未有一个很小很世俗的梦想。她虽然性格属于豪放派,可是对女强人之类的生活毫无欲望,就想做一个小女人,嫁一个能和她一起玩浪漫,享受生活的男人。林智骨子里的浪漫吸引她,贺梓巛也是。
      这想法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大概初中。早熟的孩子想法总会有些奇怪。
      而她的父母,就是她世俗梦想的前提。先不提对方是否在意你是不是罪犯的女儿,红尘里生活的人,都躲不过一个钱字。
      毕竟看着别人吃穿的人,是没资格和对方一起平等地分享生活的。
      这思维说起来复杂又绝对,可是没有错。虽然只有物质绝对不够,可是在匆忙的都市里,人格是建立在物质上的,没人能去否认。
      在任何一段感情里,她都不想占便宜,然后变成别人的附属。
      多掉份儿啊。
      可是现在不同了,一场变故,改变的不只是她的父亲,还有她已经有结局设定的跑步机生活。。
      世俗的小梦想,变成藏馆里的收藏品,在它之前,何未需要先考虑生活。
      是的,热闹的锦里古街,别人路过,享受生活,可何未得为了生活,在这里工作。
      何未时间掐得正好,22:01,她唱完今天的最后一首歌,把农老板的法国怀旧碟推进唱碟机里,然后去点文件夹里的视频,贺梓巛出品。
      白色的墙上,投出成都盛夏的晨光,这是五年前成都的日出。贺梓巛不甘寂寞于摄影,第一次决定拍游记,他第一站走的就是四川,从他落脚的城市开始,
      对于此,何未很羡慕贺梓巛:他敢把读博当作副业,做自己喜欢的事。他的生活比自己精彩。
      贺梓巛和日出在同一个镜头里,他站在楼顶,拿着单反拍照,拍完后对着镜头讲着什么——他在做开场白,对这次旅游的介绍。贺梓巛告诉过她,那楼顶,其实就是他们宿舍的顶楼,不过不是现在这个,那时候他和何未一样,还是个研究生。
      几年里他基本没变,只是那时候更年轻一些。进门那桌有两个小姑娘被片子吸引,指着墙上说什么,何未听不到内容,但她知道内容基本不会偏离“看,有帅哥”这个方向。
      其实何未觉得现在的贺梓巛更好看,比以前会倒饬自己,也更有味道。
      她给贺梓巛发了条短信:“片子今天开轮第三遍,目测已吸外貌粉二枚。”
      2
      贺梓巛走后,何未不得不重新高频启用她的小白驴。
      车停在宿舍楼下的停车场里,何未看着歪出线的车身,心里郁闷。比起油费,她更愁的是免费司机享受多了,驾驶水平居然有直线下降的趋势,尤其是倒库。
      一月是真正的冬天,夜风吹得人不恋此生。何未没有回车上修正车身的打算,她把羽绒服的拉链拉高一点,转身向宿舍楼走去。
      一个多星期,她只有在某些特别的时候会想贺梓巛,比如发动车子的时候。
      0:44,何未进门前把手机换成静音的,然后调闹钟时间,把音量调得低了又低。
      何未进门,我们都没有睡,正在开床头会议,她匆匆洗漱后也加入了我们。
      今晚的主题是:如何配合星大人忽悠我妈。
      拖了又拖,我今天和星哥正式碰头。我请他吃饭,就我们的地下计划进行了意见交换。
      何未笑:“还意见交换呢,说得跟外交联邦似的。”
      宿舍里最不爱说话六百接话,她对这主题特有兴趣:“我觉得这环节需要,这要演下去,剧本台词都是事儿。”
      “嗯……六儿说得也是,否则你妈一问工作喜好什么的,你连干瞪眼都显得多余。”
      六百抓住另一茬儿:“哎何未,说了别叫我六儿,这和‘眼镜妹’太异曲同工了。”
      山东妹补刀:“谁叫你名字太有特色,这是组织给你的爱称,充满感情的。”
      六百同学近视600度,学名魏皎童,光看不念的话,是个好名字。
      山东妹一开口向来滔滔不绝,何未怕主题再被她给带偏:“女侠,这个改日再议。楚天芒还说什么了吗?”
      “没了,就这么多,他说一切交给我,他只是陪练的,不打算主攻。”
      星哥跟我这一顿饭下来,基本回归旧时革命,一点儿也不生疏,该交待的都交待了。
      他现在是个朝九晚五都白领,半年前外派学习回来就被交往三年的女朋友踹了,孑然一身作息混乱,工作忙得焦头烂额,拖了大半个月闲下来才有时间跟我见面。
      “我觉得就按六儿说的,只要你妈不下通牒,先拖着。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全面了解楚天芒,起码得知道他的日常,他爱好是什么,一般作息怎样。要演就演全套的。”
      “这马上就要放假了,我妈要是趁这档儿立刻马上就下最后通牒怎么办?她现在热火朝天,我都怕。”
      山东妹语气里透着“你白痴”的味道:“你不会让他年前出个差啊!一个月,别说演习,假戏真做都够了。”
      Tone的音乐悠悠的,何未还没到时间开场,我坐在人影零星的店里,来不及为自己的宏伟计划发愁。
      18:50,星哥在我望眼欲穿的时刻适时走进店里,我凑上去迎接:“饲主,我觉得你比昨天帅了!”
      “鱼妹儿,是不是有吃的都可以当你大爷?”
      我接过星哥手里的钵钵鸡外卖:“好说好说!”
      经过昨天宿舍内部高效讨论,出炉了两个预选方案,虽然备选之一有等于无,我还是为姑娘们感到骄傲。
      至于为什么选在Tone见面,我真的完全是为了搭何未便车。
      “星哥,我给你两个锦囊,你选!”
      “选之前也先给我弄杯喝的好吧。又配合你又跷班还给你带外卖,民怨就是这么让你给压榨出来的!”
      我委屈:“你看我为了见你不惜跑了大半个成都了,待会儿还得自己打车回去,很危险……”
      “姐姐你吃,别说了!我自食其力!”星哥知道我说起瞎话来根本不耗经验值,很自觉地起身去吧台。
      何未正从厨房出来,我放心地往吧台看一眼,继续吃我的钵钵鸡。
      “Hi,你就是楚天芒吧。”何未从第一天知道有星哥这号人开始就直呼其名,尽管我星哥比她还大两岁。何未说他这名字豪气万丈,太有味道了,不叫出来浪费了,但还是搞得我每次听都怪怪的。
      星哥果然一见美女就能自动回血,典型的死性不改:“呦美女,你是甄希朋友?”
      “嗯。我叫Kali,这里都是熟人,想喝点什么?”
      “Kali?Kali?”星哥把何未的名字分轻重音念了念,然后一本正经地开始泡妞:“那有什么好的推荐吗?”
      “澜情黑方可是我们阿干的招牌,要不要试试?”
      “既然美女都说是招牌了,那肯定不会差,麻烦一个澜情黑方。”
      我听星哥声音里的派头拿得很专业,不由往吧台看了看——星哥居然在玩儿眼神。
      这玩儿眼神,用人类惯用语言解释就是眼神的感情表达,一般你的心思和感情,用眼神表达出来总会比开口说要有效果,传达适当准确是个技术活。
      现在星哥的眼里传达着的信息是:我很欣赏你,有点小心动,但我也很尊重你。
      别问我怎么解读的,人类第六感的东西很直接,但是说不清楚。
      呵!我翘嘴一笑。楚天芒这小子,和以前是不一样了啊。
      星哥拿着情场高手的范儿跟何未聊了半天,对方还是笑笑的,不咸不淡。我看在他表现良好的份儿上,决定让他早点认清形势。
      “星哥你收收吧,人家可是有主了,还是一博士。”
      何未尴尬地笑笑,试图救场:“甄希吃完没事干了,召唤你呢。”
      星哥回来还是不死心:“鱼妹儿,你那朋友真有主了?”
      “人小两口感情好着呢,你别惦记了。等我那儿完了,我给你介绍。”
      星哥终于正色:“好了,你说说什么选择。”
      我伸出两个手指:“一,你更了解我。二,我更了解你。”
      “这还要选?”
      “那当然,更了解的一方要掌握主导权,负责随机应变啊。”
      星哥叼一块钵钵鸡放到嘴里:“我选择不说话。”
      得,我就知道是这样。
      3
      了解一个人最直接的方法,是融入他的生活。
      记得高中那会儿,我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和星哥混得死熟。
      我在生活上特别不讲究,有严重的拖延症,作业拖,吃饭拖,起床也拖。所以连带着放弃这件事,也一拖再拖。
      和星哥拼桌的日子里,永远上演着我来不及吃早餐的剧情,那些日子的早餐都是他顺带从家里给我捎。我在这样的模式下,了解了星哥的饮食喜好和他妈妈的好耐心,那段日子也是我整个高中早餐最丰盛的时光。
      虽然我是女生,但是我俩混在一起,总归是他在生活上照顾我更多。而我,在感情上照顾他,形式为帮他参谋和他有感情纠葛的女子。为此,我还辣手摧花地暗地里帮他出主意,摆脱了三个女生。不知道那些女孩子得知内幕后,有没有在背地里绑小人扎我。
      按照星哥的说法,我虽然对象长久不变,但是始终浸淫在感情的漫漫长河中,有经验可借鉴。
      如今他还是这样。虽然作息被自己搞得乱七八糟,但是一旦有人需要依靠他,他便会渐渐步入正轨。
      18:08,何未看看时间,把我放在浆洗街路口,降下车窗:“甄希,那你自己过去啊。”
      “得啦,宏达那边太难调头我知道。我这走路十分钟就到,你赶快去吧。”
      我哼哧哼哧到地方的时候,星哥已经点好菜等着了。
      我坐下来第一件事就是用热水暖手:“你怎么老来这么早,之前说的加班都加到哪儿去了。”
      星哥穿着正装,又打开一套餐具给我添了一杯热水,示意我换一下。
      他们公司有一个变态规定,那就是上班必须穿正装,否则你就算一身高定制也进不了办公楼。因为这规定,星哥就算再懒得打理,也随时都是人模狗样的。
      他在椅子里舒展手脚:“我又不傻,老是埋头苦干容易得罪同事。之前那段时间确实是忙,但总窝在办公室是因为没安排没节目,没地方可去。”
      感情这家伙拿我当节目编排了!不过我不介意,觉得能用这种方式拯救一个迷途青年挺好。
      “点烤鸭了吗?没点替我加一个。”
      “知道你无肉不欢,早点了。”
      吃饭乃生活常态,我跟星哥的“彼此了解”现在进行时是饭友形式。因为星哥公司也在武侯区,所以我最近很依赖何未的小白驴。
      其实了解星哥目前状况最经济实用的办法,是给他发个百问卷子,填好了我背答案。不过这期末考试一样折磨人的方法是我原本留给他的。别人刷题还有现成题库,我这自己出题还要背他答案,图什么?
      所以我选择了既直接又可以宰他的第二招:蹭饭。当然,我也由此很直接地融入了他的生活,一举两得。
      “星哥,今年你们还回老家过年吗?”
      “不用回,爷爷两年前不在了,奶奶被接到成都,现在那里人都没了,就留一空房子。走出来的地方吧,其实还是需要一些实实在在的东西维系的,我们以前回去可不是因为那是老家,是那儿有老人。”
      “等到了你儿子那辈儿,应该早忘了自己是从那里走出来的了吧。根这东西……只算得了三代。”
      星哥对着我一抬下巴:“我看三代都没有。三代,你还记得你流一半岛国血吗?”
      “我这么成功地隔代遗传了岛国的短小身材,想忘也忘不了啊。”
      “其实你这样也挺好,三个国家,这是福气。虽然你自带劣根,没有混成一个惊世美人,但是已经比普通人强多了。而且你从小接触的观念和思想肯定跟我们不一样。从小就有的多,你这是赢在了起跑线上。”
      我翻白眼:“嗯,感谢我爸让我尚武。”
      但我心里是认同他的。
      星哥似乎想起了什么,不由地笑了:“鱼妹儿,我怎么还是改不了啊,一跟你在一起,就老是想要思考人生,话题健康得……真不像我。”
      这时服务员来上菜,我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为了风度,请继续不像自己。”
      确实,如果现在还要找到一个人能随时进入角色陪我一本正经地聊人生聊意义,那个人只有星哥了。其实我一直觉得高中他应该和我一起读文科的,他心里藏着一种别人很难摸到的情怀,和理科男相差太多。
      我咬咬筷子,思考着这种矛盾的情怀,到时候见了我妈要不要给他深掘一下,和我妈进行讨论,以显示我足够了解他。
      “星哥,你得做好准备,我有预感我妈过完年就会出招,到时候可别杀你个措手不及。”
      星哥泰然自若:“没问题。敢上案板就没在怕菜刀的。”
      4
      假期一到,何未开始开辟各种渠道赚钱,忙着凑小猴子的满月礼和小白驴今年的年检费。
      生活永远贪得无厌,仿佛一个吞尽所有精力也不满足的无底洞,但何未庆幸,起码生活新陈代谢的是钱,是可以压倒英雄汉的一张张钞票。
      何未开车离开农老板的小店,在路上忽然想起,她还天天那一万块的时候,两个人去吃了小时候最爱的藤椒火锅。在红红火火的火锅店里,不合时宜地放着张悬的文青小调调,让她们怀疑老板的审美在混搭的潮流中歪成了山路十八弯。
      天天吃得酣畅淋漓,筷子上叼着大块的涮牛肉,改着歌词唱:“生活,生活,会快乐也会寂寞;生活,生活,有钱我们好好地过。”
      眼看天天把牛肉在翻滚的汤锅里过了几道,何未筷子一伸,夺走了涮牛肉,张开血盆大口就吞,吞下牛肉前,她嗤了天天一句:“俗!”
      可是,天天俗得那么实际。生活从来就不缺现实与物质,你有钱不一定能好好过,但是没钱一定过不好。何未无数次许愿时的愿望是能变成生活,这样她就可以虐人无数遍,让那些不知钱贵日子难的人都尝一尝一叶扁舟孤立无援的滋味。
      当然,生活也更需要其他一些东西,一些物质以外的,让人天冷不用加衣也能温暖的寄托。
      何未想了想,贺梓巛算是那些其他东西吗?大概吧。
      而此刻被何未想起的贺先生,更是觉得生活不容易。准确地说,是觉得生不容易。
      寒冬,内蒙古大草原,野外,暴风雪,抛锚。贺梓巛盘点了一下他们的现状,看看黑暗里驾驶坐上缩成一团,几乎看不到的司机老李,再次觉得他们的节目不应该叫“国域”,而是“生存极限挑战”。
      天儿是从昨天中午开始变的,不过两个多小时,狂风已经夹杂着雪块席卷早已经看不见半根草的草原。贺梓巛他们一行人不得不放弃原有的拍摄计划,开始往最近的小镇赶。
      天有不测风云!贺梓巛在这短短一天内,真正见识到了这句老话的威力。在和暴风雪赛跑的这场生死时速大戏里,摄影组在雪地里磕磕绊绊走了三个多小时后,贺梓巛他们的车吼了两吼,竟然故障了。
      而此时,已经下午五点多,七点之前回到镇里是不可能了。
      北方的冬天黑得早,五点多的风雪天,就算开着车灯也有些难以前行,除了车灯附近,四周尽是一种黑暗里泛着远光的诡异感。
      贺梓巛一拍方向盘,有些后悔没有驾着自己的蓝马出行,摄影组的设备再专业,它到底不是私人的,在保养上和自己的车没法儿比。
      他们有两辆车,一伤拖一残回去,只有脑子冒泡的人才会这么做。摄影组最终决定老李和贺梓巛在车里留守,他们回镇上搬救兵。
      为了节能,贺梓巛和老李关了车灯,只有仪表盘微微泛着光,他们在一片昏暗中聊天。毫无目的地瞎扯了一个多小时,越野车的车载信号台上滋滋滋的响声放大,有些刺耳,导演急切的声音伴随着信号杂音响起。
      “李师傅,小贺,收到请回答。”
      两人在昏暗中都是一个激灵,贺梓巛摸过手机打开电筒,拿起对讲机时犹豫了一下,还是交给了老李。
      “收到!吴导,我和小贺还在原地。”
      “老李,我们现在刚到镇上,马上去找修车行的师傅,然后带人回来修车,你们注意自己的情况,随时保持联络。”
      “好的吴导,收到。”
      有了消息,贺梓巛心里松了一口气,可是这口气才松了不到半小时,他就要彻底没气了。
      因为,越野车的空调忽然停了,仪表盘上的灯光全部消失,他正在车上充电的手机忽然屏幕大亮,照得车上两人的脸幽森森的。窗外的风声瞬间放大。
      他们的车,断电了。
      贺梓巛深吸了口气:“应该是电瓶出了问题,李师傅,你在车上等着,我去看看。”
      老李拦住他:“我去吧小贺,这车我熟。”
      老李打开手机电筒,下车去检查。过一会儿他带着风雪上车,只是摇头:“雪块落进车里,电瓶烧掉了,备用电瓶早结冰了,没办法。”
      车门两开两关,车里的暖空气没了大半,更加冷了一些。贺梓巛安慰了几句,手脚并用地从车前座爬到后备箱,把三个睡袋和一个大袋子装的暖宝宝全拎了出来。
      虽然情况有些糟糕,但是两人都还算镇定,贺梓巛边低头摸索东西边说:“李师傅,我们没挪动过,其他人回来应该能找到,只是现在没暖气,我们要尽量保暖。”
      看了一眼手机,19:23,何未现在应该已经在农大的店里了,正在微弱的灯光下准备开始驻唱。在一起几个月的时间里,贺梓巛跟着何未养成了看时间的习惯。
      然后,他把没有信号的手机收进衣服里层捂着,开始给自己加各种保暖装备。苹果的手机太过娇贵,总有温度过低就自动关机的毛病,贺梓巛还指着什么时候有信号了可以用手机和其他人联络,他可不愿意拿手机来试温度。
      彻底陷入一片黑暗,在这样的情况下,身体的感知更加敏感,贺梓巛听着车窗外呼啸的风雪声,明显感觉到周围的温度在一点一点下降。尽管身上贴着近十个暖宝宝,捂着厚厚的睡袋,他还是能感觉到冷。
      贺梓巛一副靠谱样儿,可是内心戏依然重。他多少有些担心,而且边担心还边在心里上演吐槽小剧场,吐槽自己的悲催。
      常年在外旅行,类似的野外困境他不是没遇到过,可是现在留守下来,自己完全是个添头啊。作为一个添头接受考验也就算了,可是如果在低温里把自己考验没了,这就太不划算了。
      不过就算这样,这么大个男人,还是被自己有空吐槽的小心思逗乐了。
      他可是贺梓巛,就算什么都没有了,还是可以坦荡荡。
      5
      人在黑暗中,时间会走得特别慢。聊天,贺梓巛是在行的,可是他和老李已经把口水话都聊得差不多了,救援的人还是没来。
      “小贺,怎么不说话了?”
      贺梓巛下意识转过头,发现看不到人,对着声音传的方向说:“我这不是在想接下来说什么嘛。”
      老李似乎笑了笑:“是啊,再聊就要勾起红尘往事了。”
      “呦!”贺梓巛重重呵出一口气:“李师傅,来我们一起忆一忆红尘呗。”
      “我都什么岁数了,红尘都快把我忘啦。你这小年轻,应该还徘徊在红尘中吧,说来听听?”
      也是,人家跟你什么交情啊?这才认识不到一个月呢,你有什么资本扒人家红尘?贺梓巛无声笑了笑,这笑里,多少有些寂然。
      人和人,到底是有距离的。
      不过作为晚辈,总不好意思在前辈发话时不给面子,他想了想:“我也快三十了,正在剥离红尘。只是这两天都没给我女朋友打电话报平安,不知道她会不会胡思乱想。”
      “就是上次你喝大了来接你那姑娘?”
      贺梓巛“恩”了一声,没再继续说下去,老李在驾驶座上冷得哈气,也没继续追问。
      在两人默契的回避中,车厢里再一次陷入黑暗,只是这黑暗夹杂着风雪的暴虐,并不无声。
      车里早就不暖和了,等到身体又僵硬了一度,贺梓巛才活动了一下。在他计算来,救援队该来的时间早过了,这一晚只怕没那么容易熬过去。他知道老李心里也明白,只是两个人都没有说。
      他把两人中间大包的暖宝宝拿过来:“李师傅,不热了,我再给您加两个吧。”
      说着,他伸手进自己的衣服里侧去摸手机。
      手机屏幕亮起,长时间的黑暗让两人都不太适应光亮。贺梓巛用手半遮着眼睛调亮度,然后才看清时间:01:13。
      就着微弱的手机光亮,他们又贴了几个暖宝宝,掀开衣服的时候,贺梓巛被冻得一个激灵。他索性就把手揣在自己的里兜中,摸着手机开始想事情。
      自己这也算正在经历一场生死考验了吧,贺梓巛摸了摸手机。说不清为什么,此刻能给他安全感的东西和他这颗游子的心不符,是这一个小小的电子产品,或许是因为这是最近何未还有家里人唯一能联系到自己的工具吧。
      贺梓巛虽然爱旅游,但是他始终不能理解那些关掉手机,说走就走的人。每个人都是有牵挂的,他做不到孑然一身走在路上。
      他知道自己很贪心,想要过自己期望中的生活,却还要别人在原地等他,等着他需要对方,或者被对方需要。
      现阶段,他希望自己被需要的对象是何未,但在这样黑冷的夜里,他想的人却并不是她。
      没由来地,贺梓巛想起了他的红尘。
      在所有人的一生中,机杼相较,总会有一个是你最爱的,那个人被称为“ta”,这个“ta”几乎是所有人口不能言或者无法说尽的代名词,占据着我们爱情里的那一个“最”。
      何未扪心自问了一番,觉得贺梓巛算是那个他,只是他可能要稍微辛苦一点,因为他出现在了连何未都怀疑自己爱无能的时间,她需要一点一点复原。而对于贺梓巛来说,很可惜地,何未虽然很特别,但并不是他的那个她。贺梓巛的那个她,叫做林光。
      贺梓巛是在去桂林旅游的时候认识的林光,他记起这个女孩,最先想到的总是生命力三个字。林光是一个资深的穷游党,可是和打工或者写作卖唱的文青穷游们不同,她身上总是有大包小包——她把上一个穷游地的特产捆绑打包,带到下一个旅游点卖。有时候从深山老村里出来,她还会卖一些从农家买来的野味。
      贺梓巛遇到她的时候,她正在卖包装的天津狗不理。这东西不知道外地人怎么看,天津人是深恶痛绝,因为不正宗。
      正是因为这一堆不正宗的包子,贺梓巛认识了林光,两个人在一起后,去过很多地方,贺梓巛也常替她代购特产,也算是浓情蜜意了好一段。两个走在路上的人不土不洋地谈着恋爱,可是贺梓巛是真喜欢这个女孩。
      这是个好女孩,总是一副生机勃勃的样儿,干脆果决,在潇洒的外衣下居然能让人看到沉稳。林光仿佛天生能感染身边所有人,他贺梓巛也是其中之一。
      后来周围的人老问贺梓巛,两人怎么就没成呢,贺梓巛只是笑笑,抬起酒杯一碰切断话题。
      他们没成,是因为贺梓巛太贪心。他也想和林光在一起,可是当人家姑娘停下脚步想要和他扎根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舍不得停下来。
      果决如林光,此地无缘,于是她跳出这条名为贺的山川河流,走入了下一段。
      贺梓巛很长一段时间告诉自己,那是因为那时候自己还年轻,不成熟,所以无法安定。可是现在他不再年轻了,也成熟了,依旧没有安定。
      否则,家里人催了又催,自己为什么不念完书回家,或者接了那个薪酬最高的外企offer,在有何未的成都停下来呢?
      说到底,他欠着太多人。
      6
      车外的风雪声稍微小了一点,但是低温还在持续。贺梓巛估摸着,就算这车里,大概也得有零下二十度了。长时间的低温让人容易犯困,两人商量后每隔一段时间轮流叫对方一声,以防睡过去就真的醒不来了。
      “小贺。”
      “醒着。李师傅你还好吧?”
      “恩。”老李吸了吸鼻子:“小贺,咱看看时间吧。”
      贺梓巛应声摸出手机,柔和的光线在他眼里也算刺眼,他眯了好一会儿眼睛才看清——04:11。
      看到时间,他想起了何未,稍微有点理解何未为什么那么依赖时间了。
      手机的灯光把整个车厢找得有些阴森的幽亮,贺梓巛抬头看微亮的车顶,回想起一个同样昏暗的夜晚,感觉自己听到了那晚的音乐声。
      那天晚上,何未最后一夜留在天津,舞池狂欢夜。贺梓巛刚好在那个酒吧,但是她的浓妆化得太夸张,贺梓巛看了好久才认出来。那时候贺梓巛也是在这样一个昏暗的角落里,看了何未整整一晚。
      酒吧里的何未因为妆化的太浓,所以很是放得开。跳累了,她就直接到吧台点一杯酒,抽一支烟,满血复活之后再继续。进舞池前,她都要到角落一点的地方拿小瓶子对着嘴喷一下。
      这样的何未给人一种抓不住的味道,但是贺梓巛偏偏看出了这个女孩挥舞的披风下强撑着的皮囊,紧绷得要勒死自己似的。
      他对这个女孩和她不停翻出来的小绿瓶有些感兴趣,酒吧打烊时特地凑近吧台去看那个被扔在烟灰缸里的小绿瓶,感觉自己有点像个变态。可是才出门就看到何未独自坐在街对面的马路上,少得几乎没影儿的车子快速经过她身边时,会带起她落下来的头发。只有那个巨大的行李箱陪着她。
      变态就变态吧,贺梓巛想。
      这件事,贺梓巛跟何未说起过,直到最后。
      握着手机,贺梓巛忽然想给何未写点什么。虽然他并不认为自己的小命会留在这片荒芜的大草原上,可是以防个万一,总不会错。
      但是打开备忘录,忽然又觉得脑袋空了,不知道该写什么,不知道该怎么开头。想了好久,他依旧没有头绪,连写了删删了写的阶段都没有进入。
      忽然,手机光亮忽然强了起来,贺梓巛低头看,屏幕上只剩下一个烂苹果。温度过低,手机关机了。对着手机愣了很久,贺梓巛都不知道自己该拿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此刻的情景。
      他并不知道,在他和老李的午夜话题进行到尴尬的红尘时,不知是出于默契还是巧合,何未正在给他打电话。
      何未这一天极其不顺,不知道是不是前些日子拒绝了路边摊大叔让何未买本黄历作参考的建议,所以今天遭了报应。
      难得跑了一场莫姐的单子,偏偏从早晨开始,婚庆现场就出了问题。很不巧,今天的场子莫姐他们和老对头公司分了会场的二三层,两家公司在设备的分配上狠狠撕逼,莫姐更是霸气地带着何未她们一帮小姑娘抬走了会场唯一的花门,以及一个化妆师。大概是抢了别人的花不得好死,晚上才到Tone没多久,何未就遭遇了烂桃花的酒后纠缠,差点砸了农老板的场。
      何未跟贺梓巛也不是每天都通电话,但是今天何未觉得贺梓巛算是自己的寄托,特别想要使用一下恋爱党的特权,跟男朋友吐槽一下。没想到打了快一个小时,都是无法接通,何未有些急了。
      何未从来没觉得贺梓巛能理所应当地赖在她的生活里永远不离开,更准确地说,她还没有想到过这个问题。今天是她第一次意识到,贺梓巛也是有可能像那些经过她的人一样,突然就找不到的。
      这个认知,让何未的心紧了一下。
      人和人之间的联系,有时候是那么脆弱,你一个不小心,原本要和你相遇的人就成了擦肩过客。
      何未没给自己胡思乱想的时间,她不顾大半夜地打了贺梓巛留给她的网站联络人的电话,那边的小伙子睡眼惺忪地说我给你问问。这一问,又是半小时。
      直到何未在等待中自己脑补了无数灾难片情节后,小伙子也没回何未电话。何未寻思着该不会小伙子根本没放在心上,或者没什么事,所以没回电话吧。但是按耐不住,于是她又打了过去。
      小伙子电话一直正在通话中,让何未的一颗心持续高空作业。等电话好不容易打进去,小伙子一个劲儿给何未道歉,说是摄影组那边遇上了情况,他忙着联络其他人,把何未给忘了,可是再问是什么情况,那边只说还不清楚。
      虽然不至于热血冲头到上演一张机票飞到你身边,所有的距离都不是考验的戏码,但是何未这一夜注定是睡不好的了。
      直到第二天上午七点多,何未才接到小伙子的电话,说是人已经找到了,只是车子抛锚,被困在了雪原上。
      只是?何未听得心里一抽一抽的,有些暗火想骂人,感情在雪地里受冻的不是你,你不知道冷是什么滋味是不是?但是还指着人家问情况,她给忍了回去。
      最后出现的救援队着实把贺梓巛和老李吓了一跳,摄影组的人加上汽车修理工,还有一起到达的驻地官兵、医护人员……这,怎么不得有一个排吧!
      也是知道情况危急,风雪一停整个队伍就赶来了,正巧,附近有个有驻兵的国营风力发电站,投资方索性就向人民子弟兵求助了。
      毕竟人命关天。
      贺梓巛他们回到旅馆,整个人暖回来之后,把手机也捂暖和了,他开机,没有去看空落落一片的备忘录,也没有给何未报平安。
      他知道何未找了他一整夜,如果不是自己这个女朋友,还指不定有没有机会惊动主办方,麻烦人民子弟兵呢。可是他拿出手机,拨了一个他自己也知道不会通的号码。
      那是林光的号码,她也是用这个号码,给贺梓巛发的最后一个再见。
      果然,电话里传来空号的提示音,贺梓巛仿佛没听见一般,他看着窗外雪地里忙碌的人影,对着电话里的女声低低地说:“我想停下来了。”
      然后,他挂断,给何未打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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