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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1 章
宿雨朝歇，秋风乍起，只余满园入骨清寒。
通往凉亭的回廊上，还留着夜雨洒下的潮湿。王元芳站在凉亭内，看着亭檐四角分悬的华美宫灯，怅然出神。眼前是一个人的影子，微微踮着脚探出手，去抚一盏精致的八角灯。他看到她够到了，便回过头，对他嫣然一笑。那么满足愉悦的神情。
她说人会被精致美丽的东西吸引，会想靠近，多看几眼。
可她从未说过，如果吸引人的这抹美丽，突然有一天消失不见了，那情不自禁被吸引的人该怎么办？
而比她的消失更可疑的，却是她的再次出现。
“你查到什么了吗？”狄仁杰踩着潮湿的回廊，踏进亭子内。
被打断思绪的王元芳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转开视线，回道：“与案件无关。”
“是吗？你确定？”狄仁杰灼灼的视线盯着他。
王元芳没说话，因为，他并不确定。
从他的神情中得到回答，狄仁杰也移开了目光，看着秋雨后的一地凄凉继续说道：“禁军统领被杀，军心不稳。我还从皇上那得到消息，一些藩镇有匪徒聚众闹事。这些蛛丝马迹让你联想到什么？”
这些迹象无不透露出朝堂暗处涌动的危机，而更让王元芳不愿深思的是，这些危机，让他想到那个不该在如此敏感的时刻，出现在皇城中的那个人。
“杀死索朗恐怕只是凶手的第一步棋，下一步，谁想将这禁军统领之位收入囊中，谁的嫌疑就最大。”
狄仁杰的话让王元芳心里一跳，因为父亲刚跟他提过，现在禁军军心不稳，他将奏请皇上，将禁军的兵权交给他。
“你这样说是不是太绝对了？朝堂上并不乏忠良之臣，索朗死后，禁军暂由副督头刘猛统领，但刘猛威信不及索朗，现在军中躁动，怨言丛生，此事有人为稳军心提出接管兵权，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狄仁杰点头：“这么说倒也是。”似乎轻而易举即被说服。
却突然话锋又一转：“但有一个人我想你一定跟我看法一致。”
王元芳挑眉：“谁？”
“林乐心。”
“……”
“如果你找到她，设法将人留住。”狄仁杰带着安慰之意拍了拍他的肩膀，极快的说道，“我有预感，这一切的迷局，她恐怕身在其中。”
王元芳重又看向廊下的寂寂宫灯，他也许已经找到她了……
.
夜半，林乐心刚踏进屠龙堂地宫，薛娘便迎了上来。
“左使在里面。”
林乐心停了一下：“可是为禁军兵权一事？”
薛娘道：“正是。”
狄仁杰白日时还怀疑禁军的兵权落入谁之手，索朗一案谁的嫌疑就最大，不过半日，狄知逊就空降长安城，成为新鲜出炉的禁军统领。不过狄仁杰倒也没说错，王佑仁确实想将禁军收入囊中，熟料李治已暗中将狄知逊召回京城，并干脆利落的将禁军和长安府都交给他掌管。
禁军是唯一可在皇宫内自由行动的军队，可以说是一把遏着李治咽喉的利刃，如此称手的屠龙利器就这样丢了，Boss的恼怒可想而知。
林乐心觉得此时还是不要往里冲的好。“既如此……先去看看郦妃吧。”
当初决定让薛娘救郦妃时，林乐心完全没有料到，人倒是救下了，却转而成了屠龙堂的人质。Boss说是为了钳制野心日益膨胀的王佑仁，但真的不能怪她心里阴暗——郦妃是王元芳的姐姐，而且Boss既然从薛娘手中将人扣下了，自然也能知道最初是谁授意救人。林乐心不能不怀疑，Boss这根本是一箭双雕，将她也一起钳制了。
可是怀疑又如何，她还能从Boss手上抢人不成？
待到了门口，林乐心却又顿住脚，向薛娘问道：“郦妃娘娘还好吗？”
薛娘说：“还好。自我按照少主所示，告诉她即便绝食死在这里也不打紧，我们最多麻烦一点，再去他们王家‘请’一个人来，之后，她便开始进食，只是很少开口说话。”
她是怕王元芳被抓来吧。
林乐心也害怕，怕这阴森幽寂的地宫，还有她无边荒凉，难以预知的未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见郦妃，或许是因为，她其实跟她一样，也只是屠龙堂的囚犯。或许只是因为，她是王元芳的姐姐，是这里唯一和她爱着同一个人的人。
林乐心走进去，看到一个宫装丽人坐在石床上，虽然屋内只她一人，虽然她此刻算得上是阶下囚，但她衣着整齐，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端坐的姿势仍是带着宫廷里常年养成的尊贵雅致。只是脸色很苍白，连嘴唇都几乎没有血色。林乐心不禁皱了皱眉。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在她打量对方的同时，郦妃也在默默审视这个第一次出现，且看起来在这里身份不低的年轻姑娘，然后神情中闪过某种了然。
半晌，林乐心中规中矩的说了一句：“抱歉郦妃娘娘，委屈你了。待事情结束后，我保证，一定将你平安送回家中。”
想起薛娘说她鲜少开口说话，林乐心以为等不来回应了，却不想她突然问：“我父亲和弟弟可安好？”
林乐心说：“王大人很好。王元芳……”她停了一下，然后继续道，“他已经回到长安。”应该也很好吧。
又静下来。石桌上燃了蜡烛，但屋内仍显得昏暗，林乐心看到对面的人，一半身子隐在暗处，一半暴露在幽光下。
郦妃又蓦然开口道：“我之前曾收到元芳寄来的一封家书。”
林乐心抬头看向她。
郦妃自顾自的述说：“他在信上说自己游历时认识了一个姑娘，待回到长安，要带到宫里让我见见。”说到这里，郦妃微微侧转过头，那半边隐在暗处的脸颊也露了出来，神色淡然的望着林乐心问，“这个姑娘，是你吗？”
在郦妃说到“他认识了一个姑娘”时，林乐心有片刻的慌乱，但她很快掐住掌心镇定下来，可郦妃望过来时，她仍是不自主的避开了目光。她低垂着眼睛，看着冷硬的地面，心里是一顿一顿的疼，面上虽然未显露半分，却答不出一个字。
郦妃似乎也不在意她是否回答，她笑了笑，环顾四周说：“倒没想到我们会是在这种情况下见面。”
林乐心只觉得整个房间冷极了，四周的石壁都是一片冻青色，角落里的火炉对这重重寒意只是杯水车薪，空气冷得使人呼吸间鼻子酸胀难忍。
又静了一刻，她微微侧头，对身后跟着的薛娘说：“薛娘，你先出去，我有些话要单独对郦妃娘娘讲。”
……
.
待林乐心从关押郦妃的房中出来，再走进大殿时，左使已经离开。Boss一个人半躺在宽大的鎏金宝座上，双目微闭，面上的黄金面具遮挡了神情。林乐心却知道，这头睡狮，休憩时也是警醒的。
大殿四周静悄悄的，分立在Boss两侧的红梅、尺素躬身道了一声：“见过少主。”然后又安静的伺立不动。
“你对那个郦妃倒是很上心。”良久，上头传来这样一句慢悠悠的话。Boss既未起身，也没睁眼。
林乐心拿不准该如何回话。人一开始就是她要救的，否认没用，承认又担心将火引到王元芳身上。她每次回到这里，最怕的就是从Boss口中听到他的名字，她身上的这根软肋，早已是昭然若揭。
她久不回话，Boss翻身而起，面具遮颜，只露出的一双鹰眼更加摄人：“为了那个王元芳？”
林乐心死死掐着掌心，艰涩的回答道：“主上多虑了，不过是当初在堕落谷时王元芳曾救过属下一次，属下救他姐姐一命，也算是还了他的恩情。再见，便两不相欠，互无瓜葛。”
“好个‘两不相欠，互无瓜葛’。不过本座倒是很好奇，你是如何知道一个深宫中的妃子有危险，提前让薛娘前去救护呢？”
这一点林乐心倒是早有准备：“让主上失望了，属下又没有未仆先知的能力，不过想着皇宫乃凶险之地，让我们在宫内的暗探对郦妃多加注意，若遇险能救则救。若不成，属下也只得再想别的办法偿还救命之恩。”还好她当初对薛娘大致也是如此说的，就防备着被大Boss抓到小辫子。
大Boss漫不经心的抚着手上的玉扳指，一声哼笑，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
“你若真喜欢那个王元芳也不是不可以，他既是左使的儿子，与我屠龙堂何谈‘互无瓜葛’？待事成之后，为父替你做主，将他召为驸马！”
自称从“本座”，换成了“为父”，林乐心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但“召为驸马”什么的……为什么听起来那么玄幻？她可一点也没想当公主啊！
林乐心维持着一个好下属的恭顺神情，适当的表一表忠心：“让主上费心了。现在大事未成，属下怎敢耽于儿女私情。”
话落，大殿内的气温仿佛陡然降低了好几度，Boss的大掌放在坐下的黄金扶手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她，沉默不语。
林乐心幡然领悟，Boss自称“为父”，显然是要跟她这个“女儿”拉近和增进一下感情，她这样一句话，似是直接将人推了出去。
想通关节，心里有些忐忑，但是让她一下切换到“女儿”这个频道，实在为难。她对大Boss是本能的恐惧，她可以将这种恐惧伪装成作为下属的敬畏，但是亲情，那是如何都衍生不出来的啊。
“主……主上……属下……”林乐心嗫嚅道，尽量让自己的神情传达出“不是我不想跟你亲近，实在是维持了十几年的上下级关系，一时难以适应，但我心底里对你这个父亲还是很敬仰的”，这样含蓄又多层次的意思。
但事实上，她至今都没有相信蕊寒真是他女儿，否则也不会连“恃宠”开口让Boss给解了腐骨蚀毒都不敢——当然，Boss也并没有给她什么“宠”让她“恃”。比如，到现在都没有想着给她这个“亲女儿”解毒……╭(╯^╰)╮
“罢了，”Boss摆摆手，将话题转向了公事，“京城那几个人现在如何了？”
Boss问得是之前鸢尾谷被下毒控制的褚、许、高三人，若不是返回长安后Boss提及，林乐心几乎已经将这三个人抛诸脑后了。看来她还真有当“乱臣贼子”的基因——干完坏事就忘……
“主上放心，这三位老臣爱子如命，绝不会为主上增添麻烦。”这三个文臣对大Boss动以干戈的起事没有多大作用，他们的作用大概在于他入主皇城后，让他在那把龙椅上坐得更稳固，更名正言顺一些——如果他真能成功的话。
“很好。”Boss突然转而问道，“对于李治将禁军兵权交给狄知逊，你怎么看？”
林乐心愣了一下，倒没想到他在这件事上询问自己的意见，然后正色道：“此事虽然棘手，但相信主上和左使已经有了应对之策。”
她知道，这应对之策，就是设计诬陷狄知逊阴谋造反，李治因此对狄知逊失去信任，禁军兵权重新落入王佑仁手中。
从历史上来说，李治并非像人们固有印象中那么“软弱无能”。在他统治期间，社会安定，吏治清明，社会经济持续发展，为开元盛世打下了牢固的基础。对外又平定漠北、西突厥等西域国家。在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外交等各个方面的考评都可以达到“优秀”。甚至唐代的版图，也是在唐高宗李治时为最大。
但他之所以留下一个“性格软弱”的评定，一方面是其父亲李世民和妻子铁腕女皇的光芒太盛，另一方面是因为武则天改朝换代后，后世的史学家无法接受一代女帝的统治，因而在一定程度上对武则天有所丑化，连带着也把李治弱智化了。
显然史学家们的部分歪曲很成功，至少影视剧中李治的固化形象基本都是毫无主见，又碌碌无能、懦弱可欺。
这部剧也不例外，所以从某方面来说——应该是从很多方面来说，Boss比李治更有王者之风，他不缺胆识和谋略，也有坚韧的意志，否则也不可能一直在这地宫之中蛰伏数十年。而且他还兼有一个帝王的惜才爱才之心——之所以觉察到了狄仁杰的威胁，而并没有立刻下杀手，想来一部分原因正是在此。
如果他真的谋反成功，称雄于天下……
林乐心不得不承认，她之所以不站在Boss这边，绝大部分原因是，王元芳不会站在Boss这边……她其实并不在意谁做皇帝。唉，政权更迭，大是大非面前，她还只顾着自己那点小儿女的情长，也是自私狭隘的没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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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地宫出来，已是近寅时。一轮寒月隐在薄云后，清波如雪，洒在连绵的群山上，只隐约可看到模糊的山脊。静谧让山间的寒气显得更浓重了。
“少主。”
阿七在身后提醒她。离天亮也就一个多时辰了，她需要尽快返回皇宫。但她还是说：
“去尚书府。”
阿七犹豫了一瞬，终是没有阻止。
她并不是要见他，只是迫切的需要在离他近一些的地方站一会儿，仿佛这样可以让她积蓄多一些勇气和力量。
还是那一轮圆月，冷漠的挂在寒梢，清寂的庭院内罩满了月色。她站在这沁凉的院子里，看到廊檐下，挂着一盏精美的八角宫灯，昏黄的光晕打透了画屏上白细的绢纱，那么淡的光，孤零零的陷在深秋的寒夜里，凄凉得让人有涕泪的感觉。
“谁？！”屋内突然传出一声喝问。
林乐心大骇，不及回头，已经被阿七一手携住，纵身向府门口掠去。
身后传来开门声，然后是一阵破空之声由远及近，阿七被迫停住。林乐心看到，拦住他们的，是一把折扇。
林乐心不回头，阿七放开她，一言不发就上前与王元芳缠斗在一起。
他不是阿七的对手。但阿七不能伤他，两人在她身后数步之外僵持不下。
“为什么不告而别？！”他在她身后问。
林乐心抬步欲走。
王元芳气极，招式章法顿失，更摆脱不开阿七。
怕惊动旁人，他压低了声音喊：“林乐心，你敢！”嗓音竟是嘶哑的。
他从来温润如玉，何时如现在这般气急败坏，风度尽失？！
她停在了原地，一动不动，两只脚像是被钉在了地上。但那钉子又不是钉在她脚上，是钉在她心里，疼的人简直受不住。却到底还是受住了。
又一条黑影从高处落下，黑布遮面，身手利落的挡住王元芳，短促的说了一声：“走！”
林乐心听出来，是薛娘。
阿七毫不恋战，迅速抽身而出，抱住林乐心便跳出小院，消失在夜色中。
.
一刻钟后，薛娘赶过来，一向沉稳老练的身形微微有些不稳。
林乐心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薛娘看着她说：“我遇到婉青了。”
林乐心立刻问：“她……”
薛娘点头：“她认出了我……就追在身后。”
“你马上走，我来应付！”
林乐心胸腔鼓动不已，整个人几乎完全陷入癫狂般的自厌情绪中。她错了，大错特错！总是这样进退不定，优柔懦弱，不止解决不了自身的麻烦，还不停的将旁人拉入危险之中！为什么她永远都搞不清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她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对自己现在的处境有自知之明？！
李婉青顺着踪迹一路追过来，看到林乐心已是惊讶不已，而更让她心惊的是她此时脸上狂乱的神情。
“乐心，你怎么……”问到一半李婉青醒悟，林乐心现在出现在这绝对不是巧合。
听到她的声音，林乐心慢慢镇定下来，看着对面已然接近真相的李婉青，知道要劝住她恐怕很难。
“你一直都知道？！你知道我师父她……没死……”想明白这一切，李婉青心里满是林乐心对她长久隐瞒的愤怒和伤心。
“婉青，我知道你现在很生气，但是你必须相信我，再等一等……”
“等什么？！”李婉青打断她，“等你们干什么？谋反吗？”
在深秋这个寒噤的黎明中，李婉青将一切暗涌轻轻戳破了。
“你以为我真的可以置身事外吗？”李婉青转开目光，看向天际尽头即将破云而出的霞光，“即便没有你们，我一个人也会……”
林乐心相信，因为狄仁杰带人攻破地宫时，李婉青最后关头仍是没能放下仇恨，而是选择了对李治拔刀相向。屠龙堂被剿灭后，虽有狄仁杰求情，李婉青被免去死罪，但却被勒令永生不得再踏进长安城。
她终于说：“好，但你现在必须回去，如果你跟我走，会立刻引起狄仁杰的怀疑。你知道他的个性，不查出真相找到你，不会罢休。”
李婉青答应下来:“但我要见我师父。”
“好，我会安排你们相见。”
李婉青踌躇了一瞬，然后说：“狄仁杰和王元芳……恐怕已经有所察觉。”
“我知道，”林乐心抬手盖住胸口，仿佛这样就可以将自己的心保护起来，“那就比比谁更快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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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煜”和“吞仔”的地雷，我被炸出来了！(*＾-＾*)
突然开的一个脑洞，本来不想说，等着最后让你们惊讶，但我是最不会留悬念的，忍不住就想嘚瑟——你们说，我让Boss最后真逼宫成功，改朝换代当上皇帝了，女主成公主了，元芳被召为驸马了，大家都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了……这个脑洞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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