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天引

　　漂亮而繁复的服饰不用穿了，宿家大夫人给宿真换了男童装扮，白色的里衣外面搭着藏青的袍子，袍子边缘用银线滚边，丝绸的袍子上在浮光下有暗纹隐隐欲现。
　　已经算得上是极致的简单，宿真还觉得有些麻烦，远不如只一身里衣出门爽快。不过这种事她说的话向来不管用，每日晨起都只受人摆布的命，说和不说没两样。

　　头上也不用扎上绢花或是辫子里系银珠子为张扬好看，一头齐背的长发只拢在脑后用藏青的发带捆着，发尾软搭搭落在身后，脑袋一动就能感觉到发尾在背上扫过。
　　宿真有些好奇的甩了两下，觉得十分有意思，只这一甩难免捆紧的头发会松，被宿家大夫人敲了两下额头警告。

　　换完衣服，宿家大夫人招了老金来，神色郑重，“我带着真儿去霍家一趟，院子里的人在我回来之前绝不能出院子一步，也不要跟旁人说话。柳家你也注意一些，若有什么不合常理的举动，你就带着人先去我买的宅子，那里自然有人接应你们。”

　　老金点头，宽慰道：“霍家也不过问一线天之事，夫人只管将自己择出来即可。我等护卫并非一般走卒，还请夫人放心。”
　　宿家大夫人一笑，“这里交给你了。”随后便牵着宿真的手，走出了院子。

　　家主之死，也算是霍家的大事。
　　宿家大夫人下了马车，侧头一望，巷子的这头到那一头尽是满路的白幡伴随着纸钱的味道在风中飞扬。

　　霍家门前马车成队人来人往，都是前来送奠仪之人。
　　往来之人身份有贵有轻，有绫罗绸缎、满身金玉者，也有一身发白衣裳、木簪挽发人。许霍家的大门也只有在这时候不分高低贵贱人人得以进，而迎来送往的霍家人对着每一人都无半分轻慢。

　　柳春停上门，早有霍家人等着，引路人看了他身后的母女一眼，也不多说半字，只身体往旁边一侧，伸出手来相邀，“几位还请随我来。”
　　进了门便是满目的白，来来去去的人二三成行低声交谈，再小的声音汇在一起后也如江水入海升起千层浪浪声滚滚，大得让人听不清他们说的什么。

　　宿家大夫人察觉到宿真的不适，微微握紧了宿真的手，低下头来在她耳边道：“别怕。”
　　宿真点头，她倒没有怕，只不过来到一个十分陌生又太多人的地方，实在有些不大习惯，只能将母亲的手握紧。

　　霍家、云家的人早已在偏厅等着。
　　宿家大夫人进了门后并无畏惧，只跟在柳春停身后随着柳春停与坐着的诸人一一见礼。

　　要寻常，宿家大夫人这样身份的人想跟这些人说话，能在一间屋子里站着都属抬举，如今有了对霍家人的收敛之恩再站就不合适了。
　　霍天白看了看周围坐着的人，摆出主人的架势：“春停客气了，几位还请坐下再说。”

　　能坐的也只能是下首，柳春停寻了位置坐下，宿家大夫人带着宿真也跟着依次坐了下来。门外立即有披孝的丫鬟们送了茶与点心进门，又悄无声息地退下。
　　柳春停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放下茶杯间的一瞬看了宿家大夫人一眼。

　　宿家大夫人抿了抿嘴，开始说起来。
　　要说的跟在柳家说过的那一番说辞没有多大差别，宿家大夫人侃侃而谈，一折故事尽没有半分勉强之处。

　　“所以你并未见过霍二公子？”坐在上首的一位年轻公子开口问道。
　　宿家大夫人面色平常，“我当时以为是霍家在都城外的旁支回都城遭截，并不知他们一行具体身份。里面有没有霍二公子，并不敢说。”

　　连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自然不会知道霍天青当时是否在场。宿家大夫人话里得意思十分明白，也足够光棍。
　　霍天白未将宿家大夫人的话放在心上，反而一直看着不喝茶也不吃点心的宿真，轻声问道：“小姑娘，当时你可在场？”

　　宿真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垂下眼皮继续当泥人。
　　柳春停插话道：“这孩子之前因病昏迷多年，前几月刚醒，对世事一无所知，恐问不出什么来。”

　　这是在骂她是白痴呢，宿真又抬眼看柳春停，她可没觉得自己傻。
　　小孩子的表情最好看透，柳春停对着宿真叹气，“唉。孩子别怕。”

　　这一对一唱一和得好似自己在欺负病人，许多事情霍天白看得明白却也不好此时计较，婉言道：“春停误会了，我只是瞧着小姑娘坐在那不动，恐她无趣罢了。”
　　柳春停摆出一脸的感慨，“自她醒来，多是如此。来了柳家也不曾好上一些。”

　　霍天白点头表示理解，且带着一片好心道：“都城多良医，既是有病，还得早看早好，要长久拖着就怕来不及了。”
　　小姑娘若是痴傻，日后可不好嫁人，这对女子一生而言也算得是大事。虽柳家势不小，就为那被收敛的霍家人，霍天白也愿意出份力还了这恩情。

　　又一个骂她有病。
　　宿真不大在乎别人对她的看法，却觉得这些人不说正事，前一句后一句的都围着她才是有病。
　　于是宿真开了尊口，“我觉得奇怪。”

　　我觉得奇怪。如同当初在仙人前时。这五个字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霍天白一双丹凤眼瞧过来，“哦？如何奇怪？”

　　宿真也看向他，眼神清亮，并不畏他是霍家之主，“我进都城就听说你家在外面死了很多人，只是过了这么多天，都没见你家去抓凶手。你心里想着那些人死吗？”

　　你盼着他们死么？还是你盼着霍天青去死？
　　屋子里有一瞬连大家的呼吸都轻了，最后还是霍天白好奇道：“你为何觉得是我想着他们死？”

　　宿真偏了偏头，好似在思考，脸上带着三五岁孩童的天真，话糙而直白，“你是家里老大，下面小的被欺负了，你不给他做主不就是不喜欢他？不喜欢他，自然就希望他死。”
　　孩童的话总有些大人摸不明白的道理，霍天白神色不动，悄悄下了个套来，“你说的他又是谁？”

　　宿真在众多目光下慢吞吞回道：“当然是你家那些人，不然还是我家的？”
　　宿家大夫人听得嘴角抽搐，忙小声喝道：“闭嘴。”

　　宿真便闭嘴了，虽然她没觉得自己哪说错。
　　倒是霍天白听得起劲，道：“我瞧着小姑娘你在为天青委屈？”

　　宿家大夫人摆出一副皮笑肉不笑模样，清清淡淡道：“霍家主想多了，我儿知世事实打实不过七载。又蒙受失忆之苦，连大字都不识几个，太过复杂的东西恐怕她不懂。”
　　宿真觉得自己懂得并不少，只是大人们总是把事情搞得一团乱，“不是不懂。是不懂你们。”

　　霍天白看向宿真，声音微微上扬，“哦？”
　　宿真端端正正坐着，“自己人被欺负了，打回去就是了，有事没事找一堆人坐着绕来绕去总不说到正事有什么用？死人不能再活，凶手也不会自己跑来找你。”

　　所以到底还是小孩子，想法简单直来直去，满脑子想的是你丢我一块石头我就要丢回来，半点亏也吃不得不算，但凡吃的亏找回来慢一点都觉得不平。
　　没有得到想要答案的霍天白说话柔和了很多，也简单了许多，唯恐宿真听不明白，“在报仇之前，还有没有人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今日我们坐在这，想知道的就是我弟弟天青还活着没。他要活着，找到他就是最紧要的事。至于要不要报仇，天下就这么大，仇人跑得再远也有找到那一日。可天青身患重疾，需重金制药，我只恐稍慢一步，他就没了。”

　　或许霍家有许多人都不想霍天青活着，有些人是在先家主还在之时就这般想，有些人是先家主过世之后这般想。
　　但唯独他霍天白不能这么想。

　　他非指定就任家主位，虽是得了族中大半支持，可先家主的势力犹在，在朝中的势力犹在。先家主为国为家殚精竭虑数十年，在许多人心里不是随随便便一个霍姓人就能取代的。
　　霍天青在这个当口出事，他就是倒霉催要顶雷的那一个。

　　宿真问他是不是盼着霍天青死，着实是冤枉了他。
　　整个霍家，乃至整个楚国，或者整个天下，真的再没有谁比他更诚心的希望霍天青活着。他盼着霍天青活着还不算，他还要把人供在神台上，让霍天青一年又一年的好好活着，让先家主的人瞧着他如何善待先家主的后人，才能收服人心把自己的位置坐稳。

　　当然，全楚国的人都知道，霍天青的身体不好。而霍家知道得更清楚的是霍天青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弱冠而夭已是天定。
　　霍天青重疾缠身出不了仕当不了家，又这么个早夭的命，实在对他构不成任何威胁。他没有理由出手，甚至霍家其他人似乎也没有理由出手。

　　这些话霍天白并不能当着这些人的面跟宿真一个孩子掰扯，只能隐晦道：“这天底下，可能只有我最不想天青出事。所以小姑娘你要是知道什么，还请怜惜怜惜我这土埋了半身的老头子吧。”

　　这是为了套小孩子的话，连卖惨这样的手段都使出来了，好歹也算一家之主，竟也有些颇不在意颜面的意思。
　　或者这话并不是说给宿真听的，而是说给在座的云家人、先家主的人，又或者是说给宿家大夫人听的。

　　霍天白当宿真是小孩子，便拿哄小孩子的手段来。偏偏宿真失了忆，和小孩子也差不多，故而没听懂霍天白话里的意思。
　　或霍天白真挖开心来让宿真知晓他所忧虑来证其不想霍天青出事之心，也换不来宿真的半点怜悯。

　　宿真觉得大人们总喜欢把简单的事情想得复杂，如霍天白对自己家主位不稳的那些担忧，要她听了大约只会觉得这人在偷巧。
　　要想位置坐得稳，让人心服口服，处处为人着想不就成了。跟着你有肉吃，自然就服你的管。这话还是她爹说给她听的，再加上出门这一路所观所察，她觉得她爹那话十分有理。

　　所以宿真对霍天白这一番心意表白，答案可能并不能让他满意，“他要是死了，你再找也没用。他要没死想活自然会回来，你急也没用。还不如先把仇报了，天下有五国，真跑到哪座山里去当了土匪还怎么找啊？我听我娘说，那些犯事的人都喜欢往山里跑，这一跑官府就再也抓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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