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天引

　　霍家一行的棺木被运送回都城，霍家整个坊间都热闹起来。本井然有序的主支、旁支数百众人一下子开始在各房之间走动。
　　相比外界对霍天青已经死了的说法，霍家内部大多数族人表面上也做此想，只暗地里在思量些什么在没有闹出来之时谁也不知。
　　霍天青的棺木犹如一滴水，坠入了霍家这口油锅。

　　在旁的霍家人私下里各种揣测之时，霍家三房主院中停着一具黑漆棺木。棺木廉价，黑漆涂得并不均匀，简陋处甚至还能看见木头的颜色。
　　这样一具在霍家拿来埋葬忠仆都不可能用的廉价棺木，却被霍家几房主支嫡脉的当家人及霍家新家主围住。

　　霍家新任的家主霍天白二房出身，今年五十余岁，面白无须，眉眼分明，极具威势。从辈分上来说，与霍天青同辈，也为嫡出，排行九。
　　霍天白看了眼周围一声不吭的长辈小辈，再看向棺木，声如洪钟，“开棺吧！”

　　旁边候着的护卫听令上前，将轻薄的棺盖一寸寸挪开，主院里有一瞬间的静默，静到连呼吸都没，只余木板摩擦的声响。
　　等棺盖被砰地一声放下，霍天白上前一步朝着棺木中看去，只扫过一眼便退了回去，任由其他几房人上前查看，“云家人不认此人，也请诸位仔细看看，是否真不是天青。”

　　霍天白说完话，神情冷淡得让人看不出半分情绪。他才上位，外面的人也好，族中的人也好，都还没有认可他，心中不服的大有人在。
　　遇巧霍天青在这个时候遇袭，就成了第一桩对他的考验。处置得好他的家主之位就能先坐下来再图以后，处置得不好霍家有的是人想借此把他拉下马好取而代之。

　　此事当如何处置，实在不能轻慢。霍天白不是霍天青父亲当家主多年积威甚重，一声令下无人敢驳，就只能尽量让更多的人来插手此事。
　　插手的人多，他才好从中脱身出来，冷眼旁观做出最合适的决定，好保住自己还不稳当的家主之位。

　　也怪云家人狡猾，先前去华金城见了尸体一直不吭声，等到了都城才说棺中人并非霍天青。若棺木中人真不是霍天青，云家人沉默的这二十余日，就足够隐下霍天青的踪迹。之后会发生什么，谁都不知道。

　　霍天白想起往日里不大爱说话的堂弟，才发现许是年龄相差太大，他对这个堂弟虽见得比一般族人多，竟从未有过了解。而那些浮于表面的吃喝住行，并不足以撑起对一个人的剖析。
　　要棺中人真不是堂弟，那么堂弟会在哪？霍家当如何？他又当如何？

　　霍天白抬眼又看了眼眼前几人，寻思要不要将云家人请来商议。
　　霍天青的母亲虽不是云家现下家主这一脉，可她所在那一房实力不俗，不是可以随意糊弄的存在。
　　要真不是霍天青，将他的舅家请来，两家共商此事，至少能先让云家人无话可说。

　　还有柳家，霍天白动了动拇指上的扳指。
　　前往华金城的官道不说人来人往，一日总有那么一两拨，也就偏偏跟柳家有关系的人碰上了。
　　是凑巧还是有意？且还有云家坚称棺中人不是堂弟，那么当初帮忙收敛这些尸身的人，便大有可问的地方。

　　霍天白的脑子转动着，想着如何把云家和柳家一道请过来，大家不伤和气的把此事解决了。
　　围着棺木的各房当家人此时纷纷散开，不期而同地看向霍天白，“依家主所见？”

　　霍天白并不搭这一桩，一开口就把球又踢了回去，“我每日忙于朝廷诸事，早出夜归，十天半月难得见一回天青。要说这棺木中的人，从身形上看与天青相差不离，可别的我也并不敢保证。不知各位如何看？”

　　夏日的尸体再精心处理也放不长的，菩提院中并无冰窖只添加香料及靠通风，等霍家人前去之时，棺木中人早已开始腐烂。等运送到华金城有了冰一路运送也不过只能稍微减缓腐坏的速度。等到了都城，这棺木中人别说是面目，便连头骨也看不出什么来了，除非有人用沸水将五官煮尽透出白骨来，能以骨断人。

　　霍天白说这话时眼神看着的方向是三房的霍瞿。这是霍天青一个爹生的二哥，虽是庶出，可大家族里的人端看有本事没本事，这嫡庶也不过名字和称呼不同而已。
　　整个霍家别人许跟常年少有见人的霍天青不熟，但作为先家主之子及得先家主最看重的子嗣之一，没有谁比他见霍天青更多。
　　霍家人谁都可能认不出霍天青来，唯独霍瞿不可能，毕竟连霍天青常年服用的参丸都由他负责。

　　反应过来的其他几房当家人立即将矛头对准了霍瞿，“瞿侄（瞿哥）对此有何看法？可能确定这棺中人是天青？云家小儿所言可是真的？”
　　另有担忧的叹气道：“这不管是不是，总得给云家一个满意的交代。”

　　霍瞿虚岁五十，因着一把胡子掺白，看起来比霍天白老态得多。此时他站立一旁，瞧着霍天白把球踢到了自己这，只冷冷一笑。
　　先家主没了，族中最重要的事就是选出新家主来。他与霍天白这些年在朝中地位相当，为族中贡献虽微有差距却也以他为先，是以最终家主便在他与霍天白当中选出。可最后，霍天白就被选为新的家主。

　　其中缘由，只因他是庶出！不过是因他是庶出！
　　口口声声说着嫡庶不论，然则最后还是差在这里。只因是庶出，哪怕你有天经地纬也如不得意。

　　嫡庶——这天底下再可笑不过的两个字，从知事起就缠绕着自己，如春蚕吐丝，一道一道，一年一年终将自己缠成了一只厚厚的茧，再不见天光。
　　霍瞿满脸讥讽，广袖中的手紧紧握着，手背冒出鼓胀的经脉，无声叫嚣着自己的不甘。

　　所有人都看着他，霍天白看他的眼神尤其深沉，好似他一句话不对就能抓住他的把柄，就能将他彻底踩在脚下，再不用畏惧自己的威胁。
　　霍瞿觉得自己是不屑的，不屑霍天白满心满眼那些卑贱想法，一字一字道：“不是。”

　　看着霍天白脸上露出那一瞬的不可置信，霍瞿一直憋闷的内心终于痛快了一些，冷声道：“棺中人虽面容已坏不好辨认，身形又与天青极像，但他手指骨与脚指骨骨结粗大，一看就知不是干遍粗活就是自幼习武。”
　　且这个人霍瞿还认得，“要我没猜错，他当是天青身边的霍凡。”

　　霍凡是霍天青的药童，试药的童子。因跟得贴身，连试菜都代劳了。虽是比霍天青大上两岁，不过身高体形一直都相差不离。他还有一个称呼，叫替身。霍天青但凡出门，马车里必然有他。
　　霍瞿说棺中人是霍凡，这理由倒也有说服力。

　　只是要霍家都认为棺木中人不是霍天青了，那么霍天青会在哪？如今是死是活？
　　有人重新上前朝棺木里仔细看去，最终发现霍瞿所言不差。棺木中人别处都已发胀腐烂流脓，唯有手指和露出的双脚因无肉而得以幸免，可看出骨结粗大。霍天青天生体弱，娇生惯养十多年，手脚不可能长成这番模样。

　　想来云家便是从这一处细节里鉴出棺中人不是霍天青。继霍瞿之后，其余几房在此事上暂时达成了一致看法。
　　云家认为霍天青没死，柳家人又刚好给人敛了尸，霍天白道：“既是如此，不如请天青的舅家与在柳家住着的那对母女来后再谈其他，诸位以为如何？”

　　几房人对此没有别的意见，一直沉默的长房当家人霍昭明适才出声道：“家主。青叔遇袭之事，必须拿出我霍家该有的态度来。否则涉及云柳两家，要拿不出足够的交代恐损两家情谊。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长房的意思明显，只让华金城官府来查此案并不足够。
　　那么要霍家如何表明态度？将此事拿到朝廷上去让朝廷派专员前往华金城查案，还是要霍家大告天下舍出万金以追凶？

　　霍天白看了眼自己这位快将四十还活泼得过分的侄子，并未拒绝提议，“等请了天青舅家来，两家一道商议，以免云家不服伤了两家和气。侄儿以为如何？”
　　大房盛如少年的当家人摇了摇扇子，嘴角一翘，眉眼俱是笑意，“有家主这句话，侄儿就放心啦。那现在，就先遣人去云家和柳家？”

　　柳家家主见了霍家前来提出的要求并未拒绝，随即招了十五房的柳春停将此事说明，“你且陪着她们母女去霍家一趟，将此事交代清楚。”
　　柳春停虽有怀疑但真知道那里头没有霍天青也有些惊讶，“霍家这是确认不是霍二公子了？”

　　自然是确认了，否则不会这个时候来请宿家母女前去霍家仔细说明此事。当然要确认是霍天青也少不了会走一趟，柳家家主淡淡应了一声，“嗯。”
　　惊讶后的柳春停与家主道：“还请家主放心，此事我必会办得妥当，不会令柳氏蒙羞。”
　　柳家家主摆了摆手，柳春停便退了出来。

　　回了十五房的柳春停立即叫人请了宿家大夫人母女来，把这事仔细说了一回，安抚道：“霍家请你们母女前去，应当是想问一问当初一线天中发生的事。你们不用过于担心，只要如实告知即可。”
　　宿家大夫人摸着宿真的头，唯有不放心自己孩子，“真儿也要一道去？”

　　柳春停看着宿真，想一个失忆才醒来没几月的孩子能问出什么来，实不该让孩子跟着去受冲撞，只到底死的不是自家人，自己这想法太过站着说话不腰疼，“阿真跟着去也无妨，有我在不用担心霍家耍什么手段。”
　　别说什么同气连枝的漂亮话，外人叫着四大家族那也会分个一二三四等。新家主上位，不说家族里的人服不服，家族外的人总会忍不住要来伸爪子试一试。

　　她们母女及柳家十五房，就是柳家伸向霍家的爪子。
　　宿家大夫人笑着应道：“我自是信的。还等我带着真儿换一身合适的衣服，便一道前往霍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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