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梦（综娱）

　　遭遇这样暧昧的片约，并不值得惊讶。

　　让孟熙惊讶的是，自己真的会在内心衡量这部片子是否值得。

　　时代改变了，艺术家的地位提升了，但人们的欲望与诉求并没有改变。从黄金时代的“红沙发”，到浪荡青年的“共进早餐”，真的有什么区别吗？或许，不过是，人生中无数个“试错”之一罢了；又或许，不过是，把利益交换视为你情我愿……

　　她强迫自己丢开电脑，丢开那个空荡荡的故事，不要去想象故事里、角色身上的种种可能，专心审视内心，一句句拷问自己：你为什么要这样着急？为什么一定要在冬季安排工作？失去这个机会对你来说就那么可惜吗？走得太急步子太大真的就有用吗？

　　……

　　明年，明年！她就会有更多、更好的选择，但是谁能保证未来的机会中就不掺杂着其他人的其他目的呢？如果是早晚都要面对的问题，早一点面对、早一点想通、早一点摸索出解决问题的经验，不是更好吗？

　　她很晚都没有睡，直到她听见苏教授的脚步声，才飞快地关灯，躺在床上。她以为自己要失眠了，但是却刚阖上眼就进入了梦境。在梦境中，她竟然想象出了几种应对的可能，甚至一度大喜过望想要牢记这样的两全之策，醒来之后才知道不过是臆想。也许她应该做个决定，快速地做个决定，不让这种事情困扰自己，但她总是忍不住想到那个本子，想到那个还不够丰满的人物塑造。

　　她无法对任何人讲述自己的犹豫踌躇。她一直以来的道德观念早已做出了判断，她不该这样暗自思量的，这种思考本身就让她感到羞耻。她只能若无其事地应付着桑德拉的询问，向利兹女士讨教表演经验，打电话骚扰弗里德曼先生，听他言辞犀利、冷嘲热讽。

　　“《卑鄙的我》的宣传场次定下来了吗？”安德鲁·弗里德曼不胜其扰。

　　“听说时间定下来了，但场次还没有定。迈克尔是第一次担任制片，发行那边的合作不是很顺畅，听说场地配合有点麻烦。”孟熙琐碎地絮叨。

　　“这部片子的发行的确是个问题……让迈克尔去头疼吧！他找来了诺尔德，要是砸了，可就对不起扶持他成名的导演了！”安德鲁对此并不热心，“倒是你……一个朋友的朋友说，有人找到媒体想要贩卖关于你的故事——”

　　“什么？我有什么故事？”孟熙错愕万分。

　　“不知道，也幸好还不知道！斯科特电影的热潮已经过去了，《卑鄙的我》还没上映，这个卖消息的人显然不了解市场规律，现在关于你的事可不值几个钱，媒体兴趣也不够。”

　　明明是辛辣的讽刺，但孟熙却由衷庆幸。

　　“不过你要知道，除非《卑鄙的我》这个片子彻底砸了，否则电影上档之后，关于你的一切琐事，习惯也好、爱好也好、学校表现也好、人际关系也好……还有乡下小男友的信息，都有可能被人付钱买下，登在报纸上！”

　　“卖消息的人是谁？你应该能查到吧？”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孟熙小姐，如果你没有忘记的话，我再提醒一次，我们的约定是按照公关项目收取费用……当然，我也不是那么唯利是图的人。我还可以告诉你的是，如果我现在去追问，就等于告诉那个拒绝购买消息的记者——你很在乎——这条消息还是有价值的！”

　　弗里德曼家族当然都是唯利是图的家伙，这一点孟熙完全相信。她也相信，查出消息来源的最佳方式，是不要惊动本来已经忽略此时的记者。

　　她有什么信息可以被贩卖呢？除了小杰克之外，她没有什么需要回避的隐私，也没有什么在媒体看起来“有价值”的大新闻。“冷处理”中的恋爱关系，并没有让她患得患失。她发现自己依旧信赖小杰克，他不会主动曝光任何信息，而知道他的存在的人，阿曼达、琳达、刚刚订婚的金童玉女，如果想要对媒体放风，都不会采用这种笨拙到被拒绝的手法。

　　“会是谁呢？我想不出来……”

　　晚饭后，苏教授要求谈一谈，她大概看出了女儿最近心不在焉。孟熙只讲出了自己对这次信息贩卖事件的迷惑。如果信息真的被刊登出来，她或许会更容易判断是谁对媒体说了这些话；但是现在关于这件事的一切都是谜，她甚至不知道哪里会成为自己的软肋，被藏身在阴影里的人一剑刺中。

　　“你和寄宿家庭还有联系吗？”苏教授听完始末，突然问了一句。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孟熙震惊地问：“您怎么会知道……”

　　“如果不是缺钱，怎么会把别人的隐私卖给记者呢？”

　　孟熙凑过去亲了亲苏教授，笑嘻嘻地说：“谢谢您，您真聪明！”她的妈妈啊，是睿智又单纯的人，即便能够看清恶意的源头，也总是相信世间的一切都是有果必有因。或许事实本来就是如此，解决问题就要从源头着手，谈判之前要先了解对方的诉求。

　　她给琳达打了一个电话，请她帮忙问一下她父母的经纪团队，像这种信息交易的“市场价”大概在怎样的区间。她要对此心中有数，也需要稳住布里安娜，最好的办法还是见面谈谈。

　　她用了几天时间，在心中规划好谈判的要点，故意不打电话，让桑德拉陪同，直接找到布鲁诺家。

　　开门的是布鲁诺太太，看到孟熙之后，布鲁诺太太一手撑住门板，一手撑住门框，身子摆在二者中间，根本没有让开的意思。

　　“您好，请问布里安娜在家吗？我可以和她，”孟熙审度对方的态度及时改口，“或者和您聊一聊。”

　　“不必了，你们回去吧！”

　　布鲁诺太太的态度让人担心。这不是打算用别人的隐私去赚钱的人会做的事，她们应该很高兴能直接和她面谈，相较于将隐私兜售给媒体，明明是直接敲诈她更加划算。

　　孟熙看了一眼桑德拉。在来拜访之前，她已经叮嘱桑德拉做好全程录音的准备。她本没有什么值得爆料的隐私，但她真正担心的是布鲁诺一家会为了收取更多金钱而胡编乱造。所以她的谈判，必须保留证据，以防有朝一日她们要对簿公堂。

　　布鲁诺太太的眼神像是要吃掉她，连呼吸都加快了频率，最终却只是咬牙切齿地压低声音：“你放心吧！我们不会再和媒体联系了。”

　　什么？发生了什么？

　　孟熙还要再问，布鲁诺太太突然狠狠推了她一把，“砰”地关上了门。再敲门，就只能听见里面传来布鲁诺太太烦躁的声音：“你走吧！我不认识你，你走！”

　　孟熙设想了很多种情况，也做好了应对的准备，但她没想到还有这一种——对方从一开始就完全放弃了。

　　布鲁诺太太没有否认她们找过记者的事实，那么是谁，是什么，让她们改变了主意？甚至在看到孟熙之前，就已经退缩了？

　　孟熙仰头往楼上看，布里安娜的房间的窗帘似乎动了一下，她在躲起来偷看她吗？

　　孟熙挥挥手，喊上桑德拉一起离开。她给琳达打电话询问，是否是马斯特斯先生或者凯特女神的经纪团队直接过问了此事。

　　“没，没有吧……”琳达的声音有点心虚。

　　孟熙告诉琳达说，如果真的是琳达找父母帮了忙，那么她应该郑重致谢的。

　　“不，不用了！”琳达这次拒绝得很快。她们都沉默了一会儿，琳达说：“应该不是经纪团队……杰克一直找我问你的近况，我告诉他了……”

　　孟熙倒吸一口冷气。布鲁诺母女的奇怪反应终于有了解释，如果是小杰克的话，他确实可能使用一些他惯用的“办法”。但是他不明白，在闲谈八卦这种事情是不能如此简单了断的。

　　孟熙竭力控制情绪，她要冷静下来，一次性地将布鲁诺母女的事情、小杰克的事情都处理好。

　　“我明白了，”孟熙安慰慌张的琳达，“是我的错，我没有想到他会打扰你，我会约他谈一谈的。你不必再向他汇报我的事情了……谢谢你。”

　　她已经很多天没有和小杰克通话了，但重新打他的电话时却毫无负担。可惜，他没有接听。她想了想，决定写一封邮件，约他见面。可是他很快回电话，压低着声音：“对不起，我刚刚在工作，没能接到电话。你最近还好吗？”

　　“你不该骚扰琳达，这让她作为朋友很为难！”

　　“我知道，对不起。”

　　“我不希望你没经过我同意，就去为我做什么……”

　　“我知道，对不起。”

　　“当然，我应该感谢您，可是有些事情不见面说不明白……”

　　“我知道，对不起，”杰克的声音突然抬高了，“熙熙，你说什么？”

　　他的声调里是满溢的惊喜，她觉得自己的声音里也有压抑不住的笑意：“我不会重复第二遍——”

　　“好的，没问题，我们什么时候见面！我明天就能飞回去——啊，不，我现在去机场，早晨就能到！”小杰克一口气说下来，仿佛只要停顿一秒她就会后悔似的。

　　“明天，下午，我希望时间宽裕点。”

　　“好，好，好，我明天没什么工作，下午，晚上，我都有空！”他顿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说，“熙熙，我想念你，我不想错过你……”

　　“嗯，”她应该给出一个标准答案，比如我也不想错过你，可她笑意还在唇边，问他，“这么老套的台词，你准备了多久？”

　　“从你不肯见我，我第一次想起你开始……”

　　“我该怎么说？我好像被你射中了心脏？”

　　“不……太虚伪了，真的，熙熙，不适合你。”

　　他们笑起来，再一次约定“明天见”，仿佛这样就可以让彼此心安。

　　孟熙意识到，听到小杰克的声音，和他聊聊天，对她而言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无论近来有多少烦恼，随便说说笑笑就可以抛在脑后。她还是喜欢他，喜欢到只要有他陪伴，就觉得对整个世界都无所畏惧。

　　小杰克呢，大约也是真的喜欢她。年轻人的热情多么容易被时光消磨，到了他这里就好像丁点儿影响都没有似的——如果琳达一直在向他打小报告的话，和他们仍在一起也没有太大区别了。

　　转天，他们见面就笑起来。

　　孟熙临出门换了好几套服装，总是担心自己看起来太隆重了，暴露了对这次约会的重视；可是她又不接受不了平凡的装扮，好像她的心情决定了她必须要光彩照人。幸好苏教授要工作，没在家，不然大概会很惊讶女儿对衣橱秩序的破坏力。看到小杰克，她就再也不担心了。他比她要隆重得多，也要夸张得多。她从未在他身上看到过这件灰蓝格子西装，很精明地搭配了灰白的牛仔裤，和谐得不像是当初她认识的那个从二手车里钻传来的年轻人。她也喜欢他的白衬衫、深蓝色窄领带，领带夹是她送给他的，不细看不会发现领带夹其实是一只变形的猫头，两端各是一只尖尖的小耳朵。她挑了这个领带夹原本有一对，一只是猫头，还有一只带着卷起来的可爱尾巴。他发誓说自己要是戴出去一定会被同事们围起来嘲笑，但今天他还是“勇敢”地戴上了。

　　他单手抱着一束玫瑰，打过招呼就想要把玫瑰送给她，然而她拿不住，他只好又搂到自己怀里。另一只空着的手荡来荡去，想要拢一拢额前坠下的头发，又想到她曾经说过，约会时摸头发是“慌乱”的信号，于是他不得不分出精力来控制自己的手。

　　她张开手臂，似乎想要拥抱他，可是那束花太大了，简直是讨厌的障碍。她最终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繁忙的后厨里经理对待厨师的鼓励一般……可是没有经理在鼓励之后还会抚摸厨师的手臂啊！他这样想，看着她，还是凑过去先吻一个。

　　她躲开了，可是没有反感的意思，她笑着皱眉，说：“先谈谈布鲁诺，我的寄宿家庭的问题——嗯，你能把花放车里去吗？”

　　他们的默契一如既往，即使他们看待、应对问题的方法并不一致。杰克并不认为自己的做法有什么不妥，但他痛快认错，并且表示：都听你的。他们再次前往布鲁诺家，布鲁诺太太满脸痛苦地开门，那样子就像是后悔得想要给自己一嘴巴。布里安娜也终于走下楼来，孟熙发现她其实并没有什么胆怯的神色，甚至还胖了一点，仰着下巴的下楼梯的时候，能看见脖颈上些微的肉褶。这对母女的相似之处倒是越来越多了。

　　“上一次我来的时候，还不知道他已经来过了。但这是关于我个人的事情，所以我仍然希望我们可以坐下来谈一谈。如果我的男友，”她看了一眼小杰克，小杰克表情严肃，很有威严地盯着对面的母女，嘴角却忍不住地上扬，她也笑着说，“吓到了你们，我也向你们表示歉意。”

　　“你说，他是你男友。”布里安娜仍然是气哼哼的，只是不敢抬头，话里的锋芒也就收敛了不少。

　　“是。”

　　“你不怕我说出去吗？他——”布里安娜尖利的声音嘎然而止，她被布鲁诺太太在桌下用力踢了一脚，差点跌落座椅。

　　“我刚刚说过了，我来解决关于我个人的事情。如果你要说的是这件事，那就不是关于我个人的事情了，这个问题你可以问问他。”孟熙示意了小杰克。

　　“关于她的问题，她解决！关于我的问题，我解决！”小杰克身体前倾，靠近了餐桌。几乎是与此同时，对面的母女都下意识地把手臂摆在餐桌之下，紧靠座椅靠背。无论小杰克用了什么方式和她们接触过，显然已经让她们形成了条件反射式的惯性恐慌。

　　这样就好谈多了。任何谈判，如果只有条件而没有压力，都是很难达成一致的。小杰克不用开口，也能承包给对方施压的工作，她只需要摆出自己的条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布鲁诺母女自然不会反对。当然，最后他们留下了文字条款，有母女俩签字的承诺书。严格意义来说，这种承诺书没有法律效力。但她不需要对簿公堂的证据，只需要舆论危机发生后足以扭转局势的“证据”。

　　“为什么？”小杰克一直憋到回程才问她。

　　承诺书上没有一句真话，甚至是比布鲁诺母女所能编造的最不靠谱的谣言还要疯狂的故事。她们不得不签字承认的是：布鲁诺太太有外遇，而布里安娜也和母亲的情夫上床；孟熙寄宿时发现了这个秘密，所以才急于搬离并转校；布里安娜发现怀孕后，曾以传播谣言的方式威胁孟熙帮忙支付私人诊所的流产费用；孟熙支付了这笔钱，并要求她们立下字据，不得再次向媒体兜售关于她的谣言。

　　这是屈辱，但同时她们也得到了回报。孟熙和布里安娜约定，如果有媒体记者前来询问，布里安娜和妈妈可以编造几个故事，故事大纲已经定好，绕开孟熙个人习惯、性格、生活方式，布里安娜会宣称自己对孟熙多有帮助，在很多艺术领域造诣要远远超过孟熙等等，而布鲁诺夫人可以夸大她们对外国留学生的付出，哪怕她说她支付了孟熙的学费，孟熙也不会否认这些荒谬至极的自吹自擂。

　　“中国有一句古话：疏而不堵。流言就像是洪水，只靠堵是防不住的，一定要留出几个泄洪口。像布鲁诺母女这样的人，她们不会永远缄口不言。而记者一旦发现她们不肯说出我的事，就更会怀疑我在隐瞒什么，就会不断抬高价码……最后她们不得不为了这些高价，编造离奇的谎言。我不会给她们这样的机会！我让她们说，允许她们自我感觉良好，这样她们就可以忘记这个。”她晃了晃那张内容玄幻的承诺书。

　　小杰克看着她，似乎忘记要说些什么。于是她凑过去，满脸骄傲地问：“怎么样？是不是发现我很可怕？”

　　小杰克认真点头，环着女朋友的肩膀，在她耳边笑：“救命啊！我好害怕……”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