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梦（综娱）

　　孟熙和记者聊得开心，连高跟鞋戳在地毯里的不适感都暂时遗忘了。

　　并非刻意，他们真的“遗忘”了那个陌生女孩——在每一个社交场合，都有无数不明来历的尴尬人，突然冒出来争夺一下目光，在被忽略后又会毫无声息地消失。“尴尬人”像是海水中的浮游生物，没有根茎也没有爪牙，一个浪头打过来就消失在白色的泡沫中，要在光线和角度都合适时才能隐约露出一点闪闪烁烁的影子。赶海的人、戏水的人、冲浪的人、扬帆的人……有谁理会过浮游生物了？哪怕一口海水呛在嘴里，吐掉就是，无人计较。

　　可即便是微渺不足道的浮游生物，也有在深黯的晚上发出咄咄夜光的时候。

　　“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你不记得这个了吗？”被人群遗忘的女孩尖着嗓子喊了出来。她太着急了，没把握好时间。孟熙应声回头却只看见她被红毯上的保安抓住双手，拖行数米的样子。

　　她说的“这个”，到底是哪个？

　　孟熙不明所以。那女孩似乎搭上了弗里德曼家族的某个成员，因此没有被保安拖出红毯，但却被隔离在安全区域之外，再也接触不到她了。

　　直到转天，孟熙才在桑德拉的舆论简报里看见了被摄影记者捕捉到的“这个”——她应该是正在和记者寒暄，或许是谈到什么好玩的事情，大家都轻松地笑起来，而就在她身后——一个女孩瞪着眼睛比出了中指——她没有看见，在和她聊天的人也没注意到；站在她侧的红毯引导人员发现了，表情古怪，似乎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在那女孩身后，有两名保安正在靠近，其中一个伸着手像是要抓住女孩，另一个还在狂奔的途中，样子十分滑稽。她对着这张照片看了好久，那女孩的脸上没有一丁点会让她感觉熟悉的样子，但她觉得自己的确能辨认出这个侮辱性的手势。

　　她在剧组混迹的时间太长了，没什么人跑来专门比个手指骂她，也没有谁如此自以为是地来炫耀了解她与利兹的“关系”。

　　除了上次她们一起参加安德鲁的生日派对，遇见的那个没有邀请函就混进来，还冒冒失失搭话的美式辣妹。辣妹的皮肤是有点深的棕褐色，红毯女孩的皮肤是浅浅的棕色，但那个夸张的睫毛似曾相识，以及那股子愣头愣脑的闯劲儿。

　　孟熙几乎有些同情这个女孩了。她很努力地想要别人看见自己，结果却一次次踢到铁板，上次是被保安按在地上，这次是被保安带到一边，总归是和红地毯八字不合。

　　“她是谁？”她私下问安德鲁，“谁带她进来的？也许她真的很需要一个机会……”

　　安德鲁冷笑：“给她机会？是我，还是你？”他告诉孟熙，那个冒失的女孩——翠丝塔——搭上了弗里德曼家族最无可救药的表亲之一老扎克。老扎克是海涅·弗里德曼一位姑姑的独子，幼年时代因为不想接受严苛的家庭教育而假装患上精神疾病，被要求服用精神镇定类药物，继而药物成瘾。等到医生发现这孩子是装病的时候，他已经14岁了，正处于焦躁的青春期，在戒断药品的过程中，他试图用自杀威胁父母，结果却用药不慎、双耳失聪，从此他放弃了自己，所有人也都放弃了他——除了他的母亲，海涅的姑姑——老扎克这一辈子从一睁眼到最后闭眼，花的每一分钱都来自母亲的信托基金。

　　普通家境的女孩，或者挣扎的底层女孩想要搭上富豪家族，就等于只有两三岁的小孩子想要吃大树上的果子，如果有点脑子，就会找根杆子打一打，万一能打下好果子，摔在地上还没有烂掉，那就是千分之一的幸运几率了；如果没有脑子，就只能蹲在地上找掉落了好几天，散发出腐臭的果子，随便刨出来往嘴里塞，不顾脏污，也不顾会不会引起消化不良。老扎克就是这样一颗烂果子，烂到众所周知，烂到所有人都瞧不起他。但他如果一路烂到泥里，就总能被不谙世事的年轻女人发现，视他为改变出身和命运的跳板。

　　事实上，无论是老扎克还是搭上他的女人们，距离家族的核心枝干还远着呢！

　　混种“好果子”安德鲁当然看不起啃了烂果子的翠丝塔。

　　但是另一枚好果子却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提供了另外的思路。

　　弗里德曼家的正统继承人，丹尼尔·弗里德曼突然插嘴：“能让老扎克带她来红毯，那可真是不容易，”他若有所思，笑笑，“我手里倒是有几个机会，要看她能不能把握。”

　　安德鲁知道内情，极不情愿地给孟熙补充解释：助听设备会放大外界音量，老扎克肯定不想去任何人群聚集、环境嘈杂的地方。

　　这个翠丝塔，没素质、没见识、没脑子，却能搞定脾气古怪的老扎克，似乎也不是毫无可取之处。

　　丹尼尔的年纪应该并不比安德鲁小很多，但他的表情总是看起来更轻松愉悦，不那么紧绷，因此也会令人放松警惕。他摸了摸下巴，笑容浅了一些，语调轻快地“安置”了翠丝塔：“我去和老扎克说，让她先帮提森一把——如果做得漂亮，我就给她机会！”

　　孟熙噎了一下。这是弗里德曼家的先生们发出的信号，一是告诉她，他们已经知道提森要为她办什么事了；二是让她放心，弗里德曼家已经抛弃了埃里克·贝内特。

　　“你们……不喜欢贝内特先生？”如果不问清楚，她又会多想很多事。

　　安德鲁和她关系亲近一些，但回答她的却是丹尼尔：“贝内特先生？他没犯什么错，只是也没做对什么。坎蒂斯想要进军电影界很多年了，贝内特原本可以为我们担任先锋，可惜他和大公司的合作关系太好，顾不上照顾身边的朋友们……幸好我们还有利兹女士……”丹尼尔揽着安德鲁的肩膀，冲她眨眨眼，仿佛在暗示什么，实际上却什么也没说。

　　“那可……真是幸运啊！”她说着毫无意义的话，和两位弗里德曼先生举杯共饮。

　　弗里德曼家族这对同父异母的兄弟状似亲密，性格上却南辕北辙。表面上，安德鲁刻薄冷漠、生人勿近；丹尼尔热情风趣、单纯无害。实际上呢？安德鲁是那个胼手胝足做事业的苦孩子，丹尼尔大权在握，是幕后执子的高手。

　　她很庆幸当初没有把经纪合约签给丹尼尔。两相对比，连安德鲁的冷言冷语都更容易接受了。

　　“你们会让贝内特破产吗？”她私下向安德鲁打探。

　　安德鲁并不给她面子：“不，我们让他发家，装满他的口袋，是你和提森让他破产！”

　　“我的意思是，你们仅仅想要用破产惩罚他吗？”

　　安德鲁看了看她，突然笑了一下。他笑起来真难看，长长的脸颊和鼻子绷紧了，像是某种曾经在自然纪录片里见到的动物。他语气平淡地说：“当然不是，你应该也猜到了，坎蒂斯和丹尼尔擅长‘回收利用’。”

　　埃里克·贝内特作为导演的价值，早就已经被弗里德曼家盯上了。随着坎蒂斯电影事业的扩张，她会需要一些好用的人手，高薪挖来的职员，哪里比得上破产负债、卖身打工的“老朋友”呢？

　　安德鲁似乎能看出她对埃里克·贝内特的矛盾心理，于是那个难看的笑容变成常见的冷笑，嘲讽道：“坎蒂斯不过问这些细节，丹尼尔才是耍手腕的人——他讨厌被人拒绝，一定会报复。”

　　也包括你。

　　也包括我。

　　他们对视了一眼。孟熙耸耸肩。丹尼尔怎么想，谁也无法准确预料。但安德鲁这么说的原因却很简单，让孟熙重视维持合作关系，因为他才是挡在丹尼尔和她之间最好的屏障。

　　不，也许利兹女士才是。

　　孟熙内心冒出一些怪腔怪调的嬉笑。她的表情仍然控制得刚刚好，看起来满不在乎，又像是欲盖弥彰。这样更像是被公关经理冒犯后敢怒不敢言的弱势客户，安德鲁得到了安抚，孟熙得到了安静。

　　紧接着，孟熙就告诉安德鲁她要回国客串电视剧的决定。安德鲁并没有立刻爆炸，他甚至思考了一下，说：“这也是个好方案。毕竟，拿到影后紧跟着却没有第一流的资源，很容易被评论家们猜疑攻击。可你是外国人，收到邀请回国演出合情合理……说真的，你应该感谢自己拿的是评论家协会奖，不然……”

　　不然早就被媒体群嘲了，对吗？

　　如果不是确定安德鲁和电影界并没有特别紧密的联系，孟熙会怀疑他已经看到了《高危实验室》的样片。那部让她感到沮丧的作品即将公映，上映时间踩着“哈利的冒险”的尾巴，明目张胆地蹭她的热度，可见电影本身的看点实在少到难以拿出来做个漂亮的宣传。这种低成本的作品本来排片量就不大，常常是没什么水花就消失在档期表里了。但圣诞节前这个时间段里几乎没有什么科幻作品上映，科幻迷们最终还是会注意到这部电影，孟熙听说喜欢《影像遗失》影迷们展开了热烈的网络讨论，认为《高危实验室》有可能会继承《影像遗失》的风格，甚至有人相信“高危”就是《影像遗失》的第三部。这个推测简直太糟糕了，而她又不能出面坦承自己为了筹集资金而大接烂片。

　　她打算完成手头工作就向学校请假回国，避免自己总是忍不住去看去听关于《高危实验室》的消息。

　　她可以躲开《高危实验室》，却躲不开更大的事件——

　　在《哈利的冒险：成为金骑士》登上娱乐版头条的同一天，金融版和社会版面都刊登了另一条重要的新闻：欧洲三家银行拒绝借款华尔街第二大投行宣布破产。

　　她在看见新闻的瞬间，就想起提森那个冗长的电话。在她身边，几乎没有谁直接与这家破产投行有联系。但很快的，金融领域的小公司纷纷支撑不住，无数金融从业者不得不抱着纸箱离开公司，重新踏上艰难的求职道路。这一幕似曾相识，她有些迟钝地意识到：金融风暴来临了。

　　桑德拉说，自己投进股票市场的钱怕是回不来了。

　　孟熙安慰助理，我带你投资中国企业吧，亚洲是未来的希望。

　　桑德拉给雇主翻了个白眼。

　　孟熙叹气，你相信命运吗？你一定是命中无财，才错失良机！

　　桑德拉说，上帝对一切自有安排。

　　上帝到底有没有安排这场金融风暴，孟熙说不准。但她知道，埃里克·贝内特注定坠入漩涡、难以脱身。

　　11月初，她登上飞机回国，因此没机会看到北美娱乐版对埃里克·贝内特破产的大肆报道，更无从得知这位导演如何一错再错，挪用公款被电影公司开除和起诉。

　　她回到孟总坚持要搬入的新房子住了一晚，顾不上挑剔房间的陈设或者分区不科学，转天一早就奔赴丁阿姨的剧组。苏玉文对于只能给女儿一个毫无记忆、风格混乱的新房间表示抱歉。这套房是孟总收来的抵押品，算不得正经的家庭住房，苏玉文说下次搬家她会尽量多参与意见，“等你再回来，一切又不一样了。”孟熙对此表示信任，孟总适合出钱，决策还是苏教授来做更好。

　　剧组借住在地方京剧团的宿舍里，宿舍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小砖楼，房间都粉刷过，干净敞亮，就是隔音不好，不出门就能跟左邻右舍说话聊天。据说没有借住“业务联系”更紧密的话剧团宿舍，是因为剧组人口太多，而话剧团宿舍太小，另一个原因则是京剧团常常下乡演出，宿舍位于城乡结合部，离新近大兴土木的影视城只有15分钟车程，脚下快一点，走半小时也差不多到了。

　　孟熙进组晚，但衔接她的戏份时间还充裕。

　　按照丁晓丽的意思，孟熙可以先休息几天。可巧她到宿舍的时间正好赶上剧本朗读会结束，导演看见她就两眼放光，恨不得赶紧介绍给所有人认识。她看见这满眼的熟面孔，也知道怠慢不得，跟着导演问好闲聊，倒是把全组演员认了个七七八八。她久不回国，原本对于嘘寒问暖的客套话生疏了，这一次面对着百十来人演练，一招一式全捡了回来。男主角是戏剧界的老前辈了，有身份，端架子，打了个招呼，就笑着说“我上年纪了，和年轻人聊不到一起，反而拘束到人家”，站在一边看着他们热络。

　　可旁的人不肯放过，三五句话过后就非招着老前辈一起夸孟熙不可。孟熙知道这种人，表面上是混剧组的老油条，骨子里是人精事儿精，最爱传话嚼舌根，背转身说三道四。这时招着人夸她，不过是为了赚点好感，要是老前辈稍微露出点不悦，他们明天就能把话传到剧组外，说海归女演员冒犯了男主角，又或者说说老前辈如何倚老卖老耍大牌。她拿话拦了几个懂得见好就收的，又遇见了锲而不舍型搞事情的，她索性直接不说话了，走开去抓着年轻一辈的演员聊天。年轻演员之间固然也有各种小心机，但在这种大剧组里都属于被老演员们压制的，天然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只要搭上话都愿意多说几句。老油条们想要钻空子再拉回注意力，年轻演员中有眼力的就起哄，说你别看你都影后了，在这里还是初来乍到，我们懂得要准备的吃食药品小物件，你大概一样都没有，现在不求着我们讨要，等缺的时候我们就要天价卖给你了。孟熙当即服软，哥哥姐姐乱叫一通，大家簇拥上来说走就走，等看老人精们都追不上来了，就呼啦啦爆笑出声。

　　丁晓丽给孟熙打过招呼，年轻演员里也有不少背景深厚的。她搞不清楚人与人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索性和谁都不多聊，避免无知无觉地被人拉帮结派。倒是剧务里有个话不多的年轻姑娘，送盒饭时聊了一两句，面相投缘、话也投机，关系显得近了些。姑娘毕竟是混幕后的，对剧组里的事情知道得不少，只是性格有点害羞，有时候想讲几句八卦也遮遮掩掩。孟熙并不着急，耐心逗她说话，她就挑着无伤大雅的小事说那么一两件。其中也包括老前辈在人后对孟熙的表扬，夸她少年老成，怪不得能在国际上拿奖。孟熙听到了好话当然开心，却也知道剧务必然掐头去尾没说全。老前辈哪有无来由夸人的，说不定后面就跟着什么批评呢！

　　说来也有趣。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剧务姑娘不肯说的话，孟熙很快就从其他年轻演员那里听说了。老前辈数落她的原话就跟在夸她的话后面，前面说她老成，后面又说这样圆滑世故的性格，反而失却了女孩子应有的天真善良，演不好真正可爱的角色，即便能演些复杂角色，心思不纯，演技也很难再进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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