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梦（综娱）

　　埃里克·贝内特是《信仰》的导演。他握有演员的决定权，从备选名单中剔除了孟熙的名字。艺术的标准是公允的，但创作的方向是主观的。导演否决演员不需要特别的原因，她穷根究底，才发现因为一些无法避免的偏见，这位导演不愿和亚裔共事。

　　《信仰》已经选择了埃里克，就注定不会再给她任何机会。

　　可她就是没有办法放手。演员选择剧本靠的是直觉，任何老师或者经纪人都会劝她不要执着——历史上因为错过角色而抱憾终生的演员太多了，很多人就是因为过分在乎，陷在过去的泥坑里无法自拔，连未来的路都不肯多迈一步。

　　她或许没有明确地思考过，又或许潜意识里早就生长出丝丝缕缕的念头：如果埃里克·贝内特不再是《信仰》的导演了呢？她是不是就有了新的机会？她不曾认真审视过这些念头，她看不见它们，就相信它们从不曾滋生，她试着把关于《信仰》的希望与焦灼封存在一个并不存在的黑盒子里，在盖上盖子之前，微渺地祈祷：也许电影公司会突然开除导演呢？然后她给自己一个断然否定：那不可能，除非导演犯下大错！

　　选不选某个演员不是错。

　　他们甚至连面都没见过。

　　她一点儿都不恨埃里克。

　　……

　　直到提森的提示，把这一切她用来说服自己的理由都颠覆了。她这才猛然意识到，或许另一个自己早已偷偷打开了盒子并时时刻刻都在重复恶毒的祷告——更准确地说，那就是诅咒。

　　诅咒是不会成真的，除非有人展开实际行动。

　　这个人，是提森。他是在替她办事。

　　无论她对自己重复多少遍：你是被怂恿的，提森行事总有目的，终有一天你要偿还他……她都无法让内心真正平静下来，她甚至祈祷埃里克·贝内特不会陷入提森的圈套，又或者他的确犯了一个大错，但错误带来的后果只是刚刚够让剧组开除他，并不会波及他生活和工作中的其他部分……

　　“那不可能。”一个声音在她内心深处响起，否定了所有能够让她逃避现实的想法。

　　埃里克·贝内特失去机会，当然是对他的不公；可他否决了她的机会，又何尝不是对她的不公呢？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并非只有公平正义，更多的时候是利益冲突，是在天平两端此起彼伏、高低摇摆的动态变化。导演有话语权，演员有影响力，职业分工并不能总是让导演占据全盘优势，砝码的增加或者移除，都能改变天平两端的重量与平衡。她没有增加砝码的机会，只能去移除另一端的砝码，或者干脆打翻对方的盘子。

　　即便如此，她也不一定能得到演出机会。但至少她争取了。

　　米沙说：在我们的生命中，重要到这种程度的东西并不多。

　　在漫长的拉锯与失望中，她已经找不到当初执着于《信仰》的理由了——每年的A级项目总有那么几个，这个不行还有下一个，下一个不行还有下一年——她仿佛置身洪流，匆匆向前，偶然间伸出手去抓住一根绿色的枝桠，一开始大概是被希望所吸引，而后来希望渐渐变得模糊，心底剩下的更强烈的底色，是不甘、不舍与不愿。

　　做了就做了，错了就错了。

　　她都认。

　　想明白这个道理，就没有什么好后悔、后怕或者自我质疑的了。任何人做任何事都有理由，不甘心不情愿或者别别扭扭，只是因为自己还不能接受。只要认下来，就再无反悔，一切向前看。

　　《哈利的冒险：成为金骑士》的首映礼操作得很是像模像样，坎蒂斯的电视网贡献了全力以赴的宣传阵仗，首映礼红地毯设计得比电影节红地毯也不差了。每一位到场的嘉宾都有一名工作人员随行，休息区门口还等待着两名现场“导演”——他们一直在和直播间对讲，确保每位嘉宾登上红毯的顺序不乱，最妙的是红地毯的引导人员经过专门训练，不仅一路帮女星拎裙摆、清空地毯上的小杂物，还嘴巴不停、花样翻新地对每个人进行从头到脚的赞美。孟熙就收到了暴风骤雨式的好话，然而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摄影师的镜头上，没有时间回应引导人员的好意。

　　首映式的红地毯礼服是为了童话主题定制的，金铜色调，很显份量，但事实上极为轻薄，夜风徐徐就能扬起折纸般纤细层叠的面料，露出被中世纪华服簇拥着的现代短礼服裙摆。快门声像潮水一样此起彼伏，追着风向与裙摆飘飞的节奏，喜欢把相机举得高高的摄影师们这次“放低姿态”，不过是为了拍到女星的腿型，以便后方编辑可以快速发个什么耸动的标题出来。孟熙保持着微笑，希望摄影师们能把相机放得更低一些——她在红地毯上看起来总归是太矮了。那些身高超过两米的家伙再伸出手臂高举相机，就会把一半以上的好莱坞女星拍成毫无身材可言的巫毒娃娃。可是他们又有什么办法呢？拍摄区域留给摄影师的大阶梯总是不够用，他们总要靠自己抢夺位置。

　　红地毯上名人众多，都是被邀请来看电影的。利兹女士的朋友和学生、坎蒂斯旗下的电视红星、弗里德曼家族有交情的好莱坞名人……孟熙已经习惯了对完全不认识的人打招呼，饶有兴致地寒暄，用看老朋友的眼神看待每一个新面孔，这会让对方感到舒服和放松。当然，她自己的“老朋友”也在：琳达扔下了剪到一半的课堂作业短片来看她，还拉上了马斯特斯先生；“新影人俱乐部”最近有几个年轻人发展势头不错，趁着这次机会也都来红地毯上亮个相；迈克尔和尼克势同水火，虽然她先邀约了尼克，但迈克尔一表态要出席，她就又给尼克打了个电话，尼克知情知趣，自己退避了；老比尔也来了，和格温一起被摄影记者拍了无数张照片；她甚至在红地毯上看到了亨利·华顿和妻子，她是肯定不会邀请这位先生的，但他毫无芥蒂地对她挥手时，她也只好笑着走过去，陪他们站成一幅“和谐友爱”的客套场景。

　　发布会安排在首映礼之前，利兹女士被媒体集中火力问了几乎上百个问题，这会儿已经拒绝走红地毯了。这位女导演兼教师大概正在放映厅旁边的包间里，脱下玛丽珍鞋活动僵硬的脚趾，抽着烟听助理汇报首映式的安排。这符合她们的宣传策略，作为要打响翻身仗的久别之作，她需要在媒体面前高调，而在观众能够直接接触到的地方低调、神秘一些。毕竟，“大师”总是要有一些怪癖的。

　　为了迎合神秘效应，孟熙此前明明被很多人所知的“利兹女士的学生”的头衔，就在这一次电影宣传中不翼而飞。这个圈子真是有趣，当你想要掩饰的时候，有人拿着放大镜一寸一毫地寻找你身上的瑕疵；当你无心隐瞒的时候，所有人都对摆在眼前的现实视而不见，于是外人就真的什么都看不到了。

　　利兹女士不肯走红毯，红毯就成了坎蒂斯和格温的主场，有名望或者年轻英俊的男士成为两位成功女性最好的“随身饰品”。孟熙替没有来的尼克感到惋惜，这是他施展魅力的好机会。不过她同样想起了临场失约的米沙——米沙本来答应出席首映礼的，她甚至还请自己的服装经理去协助米沙确定红毯造型，然而他却在上午的新闻发布会开始前才通知她，他临时有事，不能出席首映了。论起在成熟女性中的受欢迎程度，米沙与尼克孰胜孰负尚未可知。她想到这里，唇边漾起止不住的笑意，凑巧被电视网娱乐台的首席记者捕捉到，举着话筒冲到她面前来。

　　“您好，您对影片有信心吗？”

　　“当然！”

　　“您在电影里最喜欢的镜头是哪个？”

　　“今天是首映……我还没有看过全片，等我看完再告诉你，好吗？”

　　“您也没有看过吗？”

　　“没有，导演对我们保密，（对于首映）我和观众一样非常期待！”

　　“那么祝您观影愉快！”

　　“谢谢！”

　　这就是“自家媒体”的好处了——才不会有什么让人为难的问题。

　　上午新闻发布会的时候，她要面对的可是“你预测这部电影的票房能超过《绿巨人》吗”“关于阿曼达的新恋情你知道多少”“在《卑鄙的我》之后，你为什么选择了童话电影”等等试图从她身上寻找弱点、刺探情报、发起攻击的问题。

　　摇动笔杆的记者们想要报道的不是一部单纯的童话电影，他们想要知道利兹当年隐退的真相，利兹与坎蒂斯的联盟如何建立；他们想要知道剧组里的小演员和他们的家长有没有打翻天，儿童演员有没有不可告人的丑闻；他们想要知道评论家协会的“最佳女主角”是否已经穷途末路了，以至于只有一部老师的电影可以出演。他们想要知道更火爆的消息，同时又厌烦这个亚裔女演员在公关行业里表现出的敏锐触觉。在他们看来，和大选公关牵扯不清的演员都野心勃勃，稍有不慎就会招致对方的报复，但这不会打消他们进攻的意图，他们只是一边假装冲锋一边暗中观察，准备在合适的时机把这女人拉下马，最好是能拍到她的漂亮脸蛋摔在泥地里的瞬间——天使落难，恶魔洗白，一出叫好叫座的人间喜剧。

　　孟熙并非对这些恶意一无所知。恶意不等同于危险，没必要将别人心底的恶意挖出来，摆在面前恶心自己。

　　除非这恶意杀到眼前来。

　　一个陌生的漂亮女孩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突然凑过来问了一句：“你怎么没有陪着利兹？”

　　孟熙吓了一跳，因为这个突兀的问题，也因为过于响亮的声音。这里不是摄影区而是采访区，布置得很随意，但周围都是记者和主持人，大家面带微笑地寒暄，说些不痛不痒的话。在这样的氛围里，提到“利兹”无疑是为了吸引周围人的注意力。

　　女孩的小诡计得逞，她得意地补了几句：“当初是你把利兹介绍给弗里德曼家族的吧？怎么？现在老师上位，你这个学生只能做配角了？”

　　怎么会有这种无知又狂妄的人啊！

　　孟熙被逗乐了。这是公众场合，她笑过之后还是要解释的，不是给无知的女孩解释，而是给周围的记者解释：“我不认识这位小姐，或许她认识利兹女士，但是她显然搞错了：利兹女士是才华横溢的导演，是专注创作的艺术家。这部电影的老板是坎蒂斯·弗里德曼——你们媒体人应该熟悉坎蒂斯，一位优秀的传媒行业企业家。这两位的合作，当然都是从各自专业角度出发做出的决定，与我毫无关系。”

　　娱乐台的首席记者也过来凑趣：“谁能不认识坎蒂斯呢？熙熙小姐不熟悉的话，是我工作没做到位呀！”

　　孟熙没有道理不配合：“那你能帮我要张坎蒂斯的签名吗？也许签在广播电视传媒奖的奖座上？”

　　“广播电视传媒奖”原本是几家有线台串联搞出来的小奖项，坎蒂斯的电视网并购了很多小电视台之后，索性把这个奖也拿过来自己做。虽然很难和全美主流奖项相提并论，但奖项评选基于观众投票，也得到不少关注度。孟熙提到这个奖，在场的媒体人都笑起来，纷纷劝她：那你可要先演电视剧才行！

　　大银幕女星，有几个舍得回头演电视剧的？

　　孟熙只是笑。电影与电视的边界其实没有那么清晰，只不过是人有惰性罢了！电影演员比电视剧演员轻松、收入又高、名利双收，赚惯了快钱，就没有人愿意和一部剧耗上好几个月了。要是剧集掀不起什么水花，这点劳务费不值得他们投入；要是剧集反响强烈，那就得耗上几年甚至十年，剧组出不起大价钱也就罢了，银幕形象还会被固化，得不偿失。真想过戏瘾，可以去演舞台剧，直面观众，不断接受现场反馈的刺激会让演员更兴奋，保持最佳状态。

　　孟熙挑剔故事和创意，并不挑剔艺术的表现形式。苏教授回国后就被丁晓丽缠上了，她们本来就是好朋友，好朋友的忙万万没有不帮的道理。苏教授在电话里明示或暗示女儿：丁阿姨的邀约，无论如何给个面子。孟熙抓紧时间和妈妈撒娇：丁阿姨也要照顾我啊！

　　知遇之恩，当然要感谢。

　　丁晓丽在筹备明年国台的开年大戏——照例是历史题材，照例是帝王将相，除了主要演员是经纪公司推荐，剧组还掏空了好几家话剧团的班底，终于凑齐了历史“群像”的基本班底。这种戏的主要女演员都是有固定安排的，老旦必定是国字号一级演员，花旦给导演看好和培养的新人，大青衣最有观众号召力，小青衣要排给资方爱将。丁晓丽这部戏在女演员方面运气不大好：老旦没约上第一人选的档期，只能退而求其次；花旦倒是灵气逼人，可完全是生面孔，也挑不起大梁；资方众多，爱将不少，一个挤一个，生生将几个青衣位置都排满；算来算去，女演员里竟然没有一个叫得响的名字。丁晓丽的主意打到了孟熙头上，想让她客串个角色，起码提振一下士气。

　　对丁阿姨，孟熙不打算摆什么影后架子。她乐于走诚恳交心路线，说说在美国拍戏的经验，分享一下有趣的和为难的小事，倾诉奖项带来的压力与接不到好戏的焦虑感。她说：“丁阿姨，您在国内电影圈也有朋友，有合适的时机也可以帮我找找本子。我拍大制作拍腻了，真有好故事，有力量的好故事，现实题材，犀利一点也没关系，我都想试试——片酬可以降一些，我回去拍戏，也不是为了挣钱。”

　　这些话别人听不懂，丁晓丽是一定能听懂的。这是不计较收入，专挑有拿奖潜质的戏拍！当年找小姑娘帮忙救急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如今小姑娘变成大影后，可以措辞委婉地和她进行资源置换，她也得从长辈视角换成同业视角，兢兢业业地去铺路搭桥。她亏不亏？不亏！只要孟熙肯回来帮她串戏，哪怕一场两场呢，就等于默认了她们之间有个师承来历的渊源。她这个制片人才硬气：谁不得赞她慧眼识珠？经纪公司、影视公司连带资方，都得求着她敬着她！

　　丁晓丽双手一拍：这事儿值了！

　　丁晓丽效率惊人，很快就发了几个本子给孟熙。孟熙还在考虑，偶尔和丁晓丽打越洋电话聊聊电视剧的角色，丁晓丽有丁晓丽的推荐，孟熙有孟熙自己的想法。无论电影接哪个何时拍，孟熙都已经打定主意要在开年大戏里露个面了。

　　话说回来，她不仅不嫌弃小银幕，还很感谢这些电视行业的女制作人们为自己带来的机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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