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梦（综娱）

　　既然被视为公众人物，就不应该感慨失去了“平常生活”的权力。因为平常的大学生，也不会像她这样密集排课、长期休假、疯狂工作……除了几个担任学业顾问助理的高年级学生，孟熙几乎没交到什么特别亲密的朋友。

　　安德鲁和提森都建议她与师生保持一定距离，提森说得更直白一些：“娱乐不需要亲民形象，政客才需要——可他们的亲民，也都是在镜头下表演的。”孟熙知道他们担心什么，网络时代正在轰轰烈烈地来临，以大学生为主要受众的社交媒体充斥着真假难辨的新闻，为了点击量剑走偏锋的“网络表演者”越来越多。安德鲁和孟熙都曾受益于此，提森也借助他们在这片广阔海域中捞够了舆论资本，他们越是了解其中运作模式，就越是要保持警惕。公众人物可以开设社交媒体来和受众拉近距离，但最好不要成为别人的社交媒体里的宣传噱头。

　　在安德鲁的安保团队大获全胜之后，孟熙也没有充足的理由去对抗公关专家的建议。

　　更何况，她的工作安排和课程表一样密集。

　　《不设防的城市》已经开拍。德西陆拍商业片有一套固定的操作模式，大笔投资流水一样消失在剧组忙忙碌碌的脚步中，只要摄像机开始运转，孟熙耳边听到的就不仅是机器本身的电流音，还有美元在燃烧的轻微声响。她第一次被按进这种完全快节奏、流水线式的工作中，才有机会意识到，像尼克·艾森伯格那样操作商业片已算是“精耕细作”，真正的大公司、大电影制片厂不会把任何一个项目当作宝贝一样宠爱，这些项目都只是按时出厂的商品而已。生产速度越快，变现速度越快，大企业的车轮才能飞快碾压一个个小公司。

　　孟熙又去了法国两次，拍摄外景，非常匆忙。演员们差不多只需要在选定的风景前露个面，拍摄几个角度的镜头就可以。其他更为细节的场景，都是在影棚内搭建并拍摄完成的。德西陆有一支专门的团队负责对接品牌植入，商业血脉从一开始就渗透到电影的结构和细节中。有的时候，孟熙会觉得这部电影根本就是为了某个法国奢华珠宝品牌拍摄的，就像是《蒂芙妮的早餐》一样。这样揣度的话，德西陆找了孟熙来出演窃贼，可真是高看了她的商业价值。她的第一个法国外景，就是在这家珠宝品牌巴黎旗舰店拍摄的。除了她坚持穿着的石田的便装，通身上下、前后左右，都只有珠宝的光芒。是的，珠宝的光芒。她曾经在能将额头的发丝灼烤卷曲的大灯前工作几个小时，而很少在无数盏射灯对准的珠宝面前表演——这感觉太怪了！珠宝才是镜头下的主角，而她更像是百货商场里的营销女郎。

　　幸而她只能算是客串的营销女郎。这家珠宝品牌真正的代言人是电影的男主角——一位金发碧眼、高大帅气，拥有标准雄性棱角下颌的标准帅哥。这位帅哥的星路并不顺畅，但一直很讨奢侈品品牌的喜欢，毕竟他的帅就像是需要垫着丝绒或者绸缎小心放进打开的珍稀皮革盒子里，再罩上一层华丽的水晶罩，旋转着反射展览台灯光的那种展品。这种样貌偶尔能在大银幕上刷一波少女心，但接不到什么好本子，有理想的导演也不会喜欢他在镜头前每个角度都完美无瑕的笑容。

　　外表过分精致好看会让演员和表现力、感染力绝缘。孟熙每次对戏，都宁可自己是在走进珠宝店时碰见这样一位漂亮的导购，而不是听他拿腔拿调地背台词还要全力以赴地调动自己的情绪。

　　就像她无法融入新的同学中一样，德西陆的职员体系保持着某种密不透风的构架，人人例行公事，礼貌但是疏离。德西陆的签约导演对待演员也是一样的态度，以至于让孟熙无法确认自己是否达到了导演的标准。这种时候，米沙的指导就帮了大忙。她从镜头、机位、光线中能初步预判导演想要的画面，而她要做的就是走进去、融入环境、平衡重心，在最好的位置呈现自己最好的光影角度。相比较来说，德西陆的摄影师更容易接近一些，他们总是习惯性地赞美她，尤其是她入镜的时机和拿捏得宜的走位——他们认为这是演员的天赋或者说影后的素养，而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些都是依靠了别人的经验，如果说这其中有些什么是她的贡献，那么大概就是很好的记忆力和应用能力吧！

　　《不设防的城市》密集的拍摄周期只有不到三周的时间，但成本已经烧出去5800万美元。这个数字是混进剧组的娱乐记者在采访时透露的，孟熙听说的时候正在筹拍最后几个镜头——男主角抢走女飞贼好不容易到手的、沾染了危险和阴谋的巨形蓝钻，然后他就在她面前，将钻石扔进了滚滚热浪的钢液中。钻石是赞助商的宝贝，扔进工厂钢水里的只是一颗玻璃仿品罢了。

　　故事里的女飞贼虽然落了下风，可男主角除了轻佻耍帅之外就没别的戏路了，真正好戏都是孟熙的。钢水映着红光，艳丽的色彩从她的下巴烧到眉梢，化妆师将她的发丝打湿，牢牢固定在相应的位置上，以便镜头能够清晰地捕捉到她的脸。惊讶、怨恨、愤怒与思考的神色顺次展现，由怒而笑的这么两三秒已经足够她展示自己的表演技巧了。

　　导演轻描淡写地拍了两遍就收工。孟熙走过去看了回放，自觉渐进的表情把握得不错，像是学生使用教科书上的标准答案答完了一道分值重的讨论题，就不再在意导师究竟给个什么样的分数了。

　　《不设防的城市》之后，她就准备投入利兹女士的电影宣传。这部童话电影终于选定了一个不长不短的名字——《哈利的冒险：成为金骑士》。“金骑士”实在是闪瞎了孟熙的双眼，不过据说备选的十几个名字中，只有这个名字得到了全部儿童演员的支持。

　　在宣传行程开始之前，助理、化妆师、服装团队比她还要忙。而她至少还有时间兑现提森的晚餐邀约，相较于和提森聊天，她更希望看到塞巴斯蒂安。上次见面时他那段独白表演着实令人难忘，她甚至有点期待看他表演一段全新的独白——啊，要是她能指定内容就好了。如果易地而处，她会非常厌烦被恋人压榨才华用于社交展示，但作为提森再三邀请的“客人”，尤其是自身也有从事表演行业的经验，能够品评出演技高低、看出才华优劣的“客人”，她真的很难抗拒这样的“招待”。

　　遗憾的是，塞巴斯蒂安去工作了。他来好莱坞没有很久，接的戏质量却不错。提森说新戏是历史题材，塞巴斯蒂安扮演浪荡的吟游诗人，虽然还远远称不上是主角，但“任何人在银幕上看到他，都会被吸引”。提森举杯：

　　“为了塞巴斯蒂安！”

　　“为了塞巴斯蒂安。”

　　这个真正有天赋的演员的确值得痛饮一杯。即便他不在场，孟熙也忍不住赞美他：“你知道吗？他的才华太盛了，让我觉得又是喜欢他，又是害怕他……”

　　提森微笑，开口就一针见血：“那是因为你站在职业的立场上，想到要和他做同行甚至出现在同一个镜头里，才会有这样矛盾的感情。我站在恋人的立场上，就只有纯粹的欣赏——啊，他太美好了！啊，我真幸运！啊，真想让更多人羡慕我们！”

　　提森说笑时也很风趣，孟熙也恭维这位公关专家：“是，我很羡慕你们！”

　　“恐怕不是，”提森摇头，“我没感觉出你真的羡慕过谁——孟小姐，你有过那种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达成的愿望吗？”

　　“如果是走错了路的话，是，有过。”孟熙狡黠地笑。她打赌提森不会问她“走错路”的事情，优秀的公关专家是半个心理学家，没有利益的驱使，他们连刺激别人的兴趣都没有。

　　提森也笑：“你知道我在等你问我，对吗？”

　　“知道，我不问，我倾听。”

　　提森大概是真想要分享点什么经历，那也一定是他多年人生中早已包装好的一块陈旧记忆，不一定弄虚作假，但却已经在无数人面前展览过。这是他的操作惯例，只要想要和人拉近距离时，就会拿出这块记忆，郑重其事地拆开包装，搞得双方都紧张起来，认认真真对待这个小故事。

　　可是电话响起来了，他厌烦地摆摆手，一副宁愿聊天也不愿意去接电话的样子。紧接着，另一部电话也响起来。这就尴尬了。

　　孟熙示意提森接听，提森皱着眉，似乎在考虑什么。电话铃平息下来，他们之间的气氛也缓和了一些，孟熙开了个玩笑：“也许就在刚才，有大事发生了。”

　　提森摊开双手：“说真的，我宁可永远听不见电话铃响。”

　　话音未落，他的司机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捧着一部手机：“先生，找您！”

　　这下，连孟熙都开始紧张了。提森镇定自若，只是递给她一个“待会再聊”的眼色，和司机一起走了出去。他们走得不远，孟熙透过落地窗可以看到提森在喷水池的灯光柱旁边走来走去，而他的司机站在对面等待。又过了一会儿，辅楼里走出三三两两的雇佣工，自觉和司机站到一处。她望了一会儿，提森的电话没有打完，她就去书架上随便找了本书来翻阅。饭厅里的开放书架用于陈列，根本不是提森真正的藏书柜，上面尽是些包装精美的烹饪美食书籍。反正，她现在的注意力很难集中在书的内容中，看什么也没太大差别。

　　她对提森的业务范围所知不多，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本·库珀。会是那个政客身上出了什么岔子吗？提森的谋划都化为了泡影？他会生气到发疯，还是为了承接新业务而更加振奋呢？公关，真是个奇怪的行业，好事也有他们，坏事也有他们。

　　提森很晚才回来，他脚步稳健，只是走得有些慢，面容上没什么焦虑，仿佛在琢磨什么问题，一时神思不属，还顾不上孟熙。他坐下后捏着下巴发了会儿呆，大概也只有十几秒时间，可已经显得很不寻常了。他的目光扫过孟熙两次，第三次才定住，问她：“你投资过股票或者其他金融产品吗？”

　　孟熙摇摇头。

　　他又问：“你的家人呢？”

　　孟熙其实是不太知道孟总在做什么的，但大抵他还是以实业为主，所以她仍旧摇头：“他们在中国。提森先生，发生了什么？”

　　提森描述得很含混：“本·库珀在FED的朋友说，会议提前结束了。”

　　他们一起去看落地钟，时间是晚上九点半。对于西方人来说，这个时间还早，晚餐刚刚开始不久，孟熙面前的汤盅还没有来得及撤走。

　　提森没有沉吟太久，他站起来，抱歉地对孟熙说：“我很少这样失礼，但今晚的状况不大一样，也许明天，也许下一个明天，整个世界都会变天。”

　　孟熙知道他要走，也站起来。

　　他按住她，诚挚地说：“请一定要用完这一餐，我提前挑选了菜单，真心地希望您能享受这份美味。我的司机会很快赶回来，如果他没赶回来，客房也始终为贵宾开放，女宾的房间非常华丽……我——”

　　“要去拯救世界！”孟熙用玩笑打断他的解释，反正他也不会说真话，如果真的是重大的爆炸性时间，她很快就会通过其他渠道获知后果。

　　提森眉心皱了一下，或许是内心的迫切鼓舞了他，他难得地解释了部分真相：“时间太少了，来不及拯救任何人，但是……足够毁灭很多人。”

　　他看见女孩的表情瞬间变化——即使是再优秀的演员，也掩饰不住内心的惊诧。

　　她一开始还迟疑，但很快就用确定的口气问：“所以……你是，要去摧毁你的敌人？”

　　“利用攥在我手里的时间差？是的，现在是靶向式攻击，最小的代价，最大的后果。”

　　提森一边说一边走出餐厅，孟熙慢慢落座，这些事情与她无关，她应该把这顿饭吃完。但提森不知出于什么考虑，一阵旋风式的回来了，神色焦灼地问她：

　　“你的敌人？要列在清单里吗？”

　　孟熙手中的汤匙在瓷盅底部划出不雅的声响，她刚刚还只是惊讶，这会儿已经错愕了。提森，是要连“她的敌人”也一起埋葬了吗？可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当有事情发生，这些仿佛能拯救名人声誉的公关专家，首先想到的是要害人？

　　“我没有……敌人……”

　　“好好想想！快点！你没有讨厌的人？”

　　“不，不需要……谢谢，不需要！”

　　提森的时间很赶，他仿佛随时都想跑出去，但还是耐着性子，语速飞快地问她：“有投资爱好的，最好是容易把全部家当投进去的，那种人——没有挡你路的吗？”

　　她应该是被引导了，因为当提森说完，她的脑子里嗡一声巨响，某个名字出现之后其他思维或者连思维能力好像都一起消失了。她说不清在那短短的瞬间里，自己到底有没有思考，或者嘴巴已经被什么不属于她的力量控制了，自顾自在做机械运动。

　　“埃里克·贝内特。”她听见自己这样说，她甚至好像为了确定什么似的，又说了一遍：“埃里克·贝内特，弗里德曼家族的朋友，他们的很多投资都捆绑在一起。”

　　“埃里克·贝内特。”提森没多说什么，径直往外走。

　　他转身时带起的风扑在孟熙脸上，她几乎一下子就清醒了，直接喊出来：“不！我收回！”

　　提森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你确定？”

　　他知道她不会追出去了。

　　他知道她不会坚持收回。

　　这单没写清付款金额的交易，在她说出任何一个名字的时候，就已经签字盖章，不会更改了。

　　她站着，能听到自己的呼吸，也能听到血管里的轻微的跳动，她的头脑里闪过了很多种可能性，最终又被她自己一一否定。直到厨师小心翼翼询问是否上下一道菜时，她才推开汤盅，重新坐回座位。

　　下一道菜的菜名由一种她不熟悉的蔬菜、两种她没听明白的调料以及某种故意说得十分复杂的烹饪方式和食材罗列构成。她大概只听懂了是贝类和深海鱼肉。

　　甜蜜的芝士和复杂的调料，结合鲜嫩清甜的口感，实在很完美。似乎考虑到她的饮食习惯，还稍稍放了一些海盐的颗粒。

　　厨师殷勤地等在旁边，询问她是否符合口味，是否需要配合更多调料。

　　而她最终只是笑一笑，什么都没说。

　　希望提森做事，像厨师的技术一样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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