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梦（综娱）

　　“你的担心都是对的。”

　　米沙在无数个OK条中筛选，以便剪辑师可以更快地剪出他想要的部分镜头。这项工作对于成竹在胸的导演来说更像是机械劳动，他可以一边聊天一边做。

　　“你的担心都是对的，”他的声音不高，语调却十分确定，“可那又怎么样？作家、书迷、观众或者评论家……所有人都反对，你就不去做了吗？不！你还是要去！”

　　剪辑室空间不大，机器又多又热，稀疏的送风口明显不够用。孟熙坐在工作台的斜对面，也能感觉到米沙身上的热量正腾腾冒出来。她来找米沙初衷似乎是分享或者炫耀，很快就变成了忧心忡忡的业务探讨。她在开口之前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脑子里对于迈克尔的决定生出如此之多的猜疑：

　　《蓝绶带》的版权由尼克协助搞定，现在这版《蓝绶带》显然是要和尼克撇清关系，那样的话作家会说什么，能不能顺利拍摄都是个问题。

　　也许《蓝绶带》已经和尼克签约了，就像漫改电影一样内部排挤，迈克尔是不是把她当枪使，尼克还是男二，要给她做配，被她压上一头呢？

　　最好是《蓝绶带》没有绞进迈克尔和尼克的隔阂中去，他们只是拆伙了，不必非要互相较劲儿，那么迈克尔是想要用这个角色的性别转换来制造话题吗？

　　可迈克尔自己就是票房保证，他哪里需要什么其他的人选和话题性呢？莫非就像他中意《西贡小姐》中的“工程师”一样，他只是对《蓝绶带》中的史蒂文不感兴趣？

　　——不！不可能！尼克告诉过孟熙，迈克尔筹拍《蓝绶带》，是为了给竞争《军情六处》的“亚瑟”加码！那么迈克尔理当成为《蓝绶带》中的史蒂文，因为全书中每个人的立场都会颠倒变幻，只有史蒂文始终保持着勇敢、正义、智慧的第一男主角风范。可以说，史蒂文就类似于亚瑟的倒影，他们在两个类型相似角度不同的故事里，拥有同样的精神内核。

　　如果史蒂文变成女性，少数族裔女性史蒂芬妮……迈克尔要怎样去角逐《军情六处》呢？那样鸿篇巨制的经典系列电影，理当是每个男演员都无法舍弃的梦想。

　　孟熙确定自己保持着对迈克尔的尊重。他是她的合作者、朋友、老板，给她带来了片约与机遇，堪称是事业道路上的贵人。他不说让她演《蓝绶带》，她即便再好奇向往也要尊重他的决定；他说让她演史蒂文，即便这个角色带来再多再大的争议或者让她一头摔在沼泽里，她也要一口答应、努力完成。事实上，自从他向她透露了这个想法，她就一直沉浸在某种不真实的兴奋情绪中。这兴奋像火焰一样，跳着、舞着、闪着光、冒着烟，在她的身体里乱钻乱窜，掩盖了潜意识里的不安与担忧。

　　直到她来找米沙之前，她都觉得压力不足为惧，动力源源不断。

　　然而米沙就是有这样的能力，有让人倾诉的能力，有帮助他人挖掘内心的能力，有一句话指引他人或者将他人从中间劈成两半的能力。

　　她放弃了抵抗，絮絮地说出了自己内心那些阴暗的揣测，揣测始终关照她的老板。米沙聆听，并不评判，然后告诉她评判没有用，评判别人没用，评判项目没用——她一定会接这部片子，承担所有可能的后果。

　　“我是要去的，”孟熙由衷地说，“要是你能和我一起就好了！”

　　米沙懒洋洋地忙着手里的工作，连一个眼神都不分给她：“你知道文艺片和动作片是两回事吧？我不擅长动作片！”

　　孟熙知道不可能，她只是想不停地说下去：“间谍电影，又不一定要有很多动作……好吧，就算有很多动作戏，也可以拍出文艺片的氛围啊！”

　　她把《蓝绶带》读得半通不通，就是因为里面意识流描写手法太多了，可读完书之后她能够记忆起来的场景，都是由那些非凡的描写手法构筑的，它们像是雨夜的玻璃窗上迎出来的霓虹灯倒影，模模糊糊，却又美轮美奂。

　　“我想你会拍得很美，”她想着那一块块彩色的、边缘模糊的影子，笑得像是在做梦，“你会把我拍得很美。”

　　米沙停下手里的工作，看着她。她自觉闭上嘴巴。

　　“我能把你拍得很美——你想不到会有多美，但不是在这种题材里！如果真有人在这部戏里把你拍得特别美，那他肯定是要害你——听着，熙熙，整个电影史上，美丽的女间谍太多了，不差你一个！一切能让人记住的，都是反传统的，是有新奇感和未经发现的！你的老板要去冒险，那你就接下任务，或者在未来五年里承受所有骂名，或者在未来五十年里被人们不断怀念！”他说，这就像投资股票一样，谁也不知道哪支股票会涨会跌，幕后操盘手也有失手的时候，但不投资就永远没机会大赚。

　　她的目光落在桌上：“你的《复活》，也是反传统的冒险吗？”

　　“我们都是跟庄下注的人，赢面比较大！”米沙说完就继续工作，她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好一阵，勇气和锐气从心里升腾起来，甚至鼓动出什么大胆而邪恶的法子——就像他说过的，所有问题都有解决的办法，不试试怎么知道她拿不到《信仰》呢？可她又对自己说，不要这样，不要为了追逐利益踏过别人的脊梁！至少现在，她更应该关注的是《蓝绶带》。

　　迈克尔告诉她，《蓝绶带》的筹备期原本很紧张，不过随着想法的转变，整个过程都被延长了，至少需要半年到9个月。那时她已经身在大学校园，也要为《蓝绶带》空出将近四个月左右的档期，他可以偶尔放她去上课和考试，但要求她对和电影、角色相关的一切缄口不言，最好是连头发也包起来，一根头发丝也不让外人看见。

　　孟熙意识到，迈克尔真的视这部还没有诞生的《蓝绶带》为秘密武器。他有了更大的野心，这一点从拍摄周期和预计上映时间能看出来，《蓝绶带》的上映肯定赶不上《军情六处》的重启，更有可能和《军情六处》相继上映，或者，正面对决。

　　做出这个决定的迈克尔，难道已经放弃“亚瑟”了吗？

　　“你要演谁？”

　　“菲利克斯！”

　　菲利克斯是《蓝绶带》的男二号，曾经是毫无疑义要分派给尼克的角色。迈克尔没有找其他年轻的演员来演，而是自己拿在了手里。孟熙有一种暗暗心惊的感觉，她预感到什么自己并不知情的变化正在发生，风暴在酝酿，而闪电还没有从云层中穿刺下来。

　　孟熙的疑惑就写在脸上，迈克尔丝毫没有为她解惑的意图。

　　然而圈内没有秘密。几个当事人都从未披露，孟熙照样可以听到风言风语。除非是关键爆料，否则大多数流言都是语焉不详的，每个人都知道一点点，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孟熙和尼克都是迈克尔在《西贡小姐》时期提携的新人，总有人前来向她求证，她就从这一句半句闪烁其词的求证中拼凑起一小段一小段的可能性。

　　尼克哪里是为了爱情而出走呢？他甚至不是为了签一个好的经纪公司离开！

　　尼克毅然决然的态度对于每个人都很突然，迈克尔、阿曼达当时可能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或许迈克尔以为是感情纠葛，或许阿曼达相信是真爱天降，只有尼克知道真实的动因。他必须改签公司，必须飞快地逃离迈克尔的控制，也必须找到一个借口让迈克尔无法面对面狙击他的职业生命，否则他的一切图谋与设计都要落空。

　　迈克尔对《军情六处》蓄势待发，甚至潜心研究了用《蓝绶带》来展示实力的方案，所有这一切谋划对尼克来说都是透明的。

　　迈克尔很器重尼克是不假，他想要亚瑟，也会给尼克一个重要的配角。

　　他从未想过，尼克可能并不满足于此。

　　或许在尼克看来，迈克尔已经有了些年纪，更年轻人的值得有更好的机会。

　　又或许，只是尼克那种充满欲望感的魅力在合适的时机里打动了合适的人。

　　尼克，金发蓝眼，血统一半高贵一半卑贱的王室孽种，实现了自己曾经说过的理想：我想要第二副导演都爱我！《军情六处》的重启工作刚展开，他就一举赢得了制片人和第二副导演的两颗芳心。虽然谣言把他们之间的关系描述的肮脏又混乱，但孟熙并不十分相信。演员打动主创，不一定要靠□□关系，有的时候只是简单的魅力征服而已——人们就是对某一类人或者某一个人毫无抵抗力，极尽关爱、无法自拔，而这种单方面的倾慕几乎在短时间内不会消失。即便第二副导演想要公平地选拔“亚瑟”的候选男星，也只会在感情的驱使下认定尼克是最佳选择。更何况还有制片人的支持？

　　她们一定很早就给了他承诺，私下的、悄悄的，同时又是无比坚定的承诺。

　　没人知道尼克当时是什么反应，但他应该第一时间意识到：只要他的合约还捏在迈克尔手里，他就无法真正拿到“亚瑟”，拿到《军情六处》！

　　迈克尔不一定非要“亚瑟”不可，但他会将手下艺人尤其是年轻男演员的竞争视为挑衅。他是老板，他甚至有权代替员工做决定，在不告知尼克的情况下推掉任何“不合适”的片约。

　　所以，尼克在消息传开之前先走一步，改换门庭。阿曼达的作用，在当时是烟雾弹，到了现在也还是“防护罩”。人们先入为主地相信尼克“为爱出走”，迈克尔再公开对尼克做出什么指控和攻击，就很容易被解读为争锋吃醋的戏码。最大的可能是，迈克尔要维护自己的身份和颜面，尽量与尼克划清界限。

　　所以《蓝绶带》整个项目的方向都要调整变化，这已经不再是男演员之间更新换代的竞争了，而是同类题材之于市场和口碑的终极对决。

　　《蓝绶带》仓促应战，《军情六处》厚积薄发。

　　无论鹿死谁手，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其他间谍题材电影大概是没什么机会出头了。

　　孟熙觉得迈克尔告诉自己的决定，不一定就全都是真实的。他刚刚经历尼克的欺骗与背叛，肯定不希望这种事情再来一次。而且他大概也知道，孟熙和尼克关系不错，和阿曼达也认识……他可能很欣赏她，却不像过去那样信任她了。即便如此也要找她合作，除了她确实是个合适的人选之外，还有可能是想让尼克看看，没有离开的人也可以走到更醒目的高度。

　　不过《军情六处》的筹备和选角工作结束之前，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尼克在有些事上很高调，同时在有些事上又很低调，他肯定要一直压抑自己的情绪，直到《军情六处》正式发布重启新闻并且进行系列宣传的时候。这一步迈得实在太大了，即便是合同在手也不一定能让人安心。

　　孟熙当然可以直接向尼克询问或者印证，尼克也会借机打探迈克尔的动向。孟熙不想透露迈克尔的策划——她身在其中，而且有点期待改编版《蓝绶带》与重启版《军情六处》的比较。

　　她还在读电子杂志《唤醒》，能够迅速找到尼克的笔名和篇目。他最近痴迷“古典主义”风格的间谍小说，已经连续推荐了好几部沉闷冗长的大部头了。她读他的字句，试图从中找出他的观点与倾向性——他对男性英雄主义持批判继承的态度——男性英雄主义是在不断发展的，但是受到自由主义思潮的影响，创作者们喜欢为男性英雄设置更多的彷徨、错觉、颓废与失败，纠缠于困境中的英雄甚至比逆境崛起的英雄更受瞩目，这些小小的偏差其实是时代的烙印，这个时代的人们不再梦想着改变命运，因而英雄也沦为平庸……

　　可以与这段论述相印证的是，《军情六处》中的亚瑟就是传统的男性英雄形象，高大英俊、成熟稳重、风度翩翩，是那种走进房间可以照亮所有人眼眸的光辉形象。相隔十年，重启后的《军情六处》选择了外形更为年轻的尼克，或许会在传统和古典之外，发展出一种新的风格？

　　孟熙没有认真看过任何一部完整的《军情六处》，她是通过一些闪回镜头和电影评论了解这个系列的，所知不深，现在她也不打算继续深入了。《军情六处》无论有怎样的变化，都会是一部彻头彻尾的“男性”电影。而《蓝绶带》已经向她打开了某个小小的缺口，让她有一种伸出手去，探囊取物的迫切感。

　　秋季开学报道前，她的个人时间非常紧张。除了要完成漫改电影的拍摄工作，还要和苏教授一起打包邮寄家中物品，再去机场送别结束在美国一年工作的苏教授；她的个人物品只有一部分扔到了小杰克的公寓里，另一些则预备和她一起去大学；小杰克暂时顾不上帮她，他要在纽约找一个足够安静的好住处，未来他们可能会在那边生活的时间更多些；对于她将要前往东岸求学，最高兴的人除了尼科尔先生，可能就是提森了，提森的客户就包括普林斯顿校友会及其重要成员，孟熙的选择让他余有榮焉；利兹女士的童话电影仍然在进行后期制作，很有可能会在万圣节档期上映，因此孟熙的万圣节假期大概也要用于宣传活动……安德鲁和桑德拉还会留在洛杉矶，帮助她处理演艺事务。在慈善基金项目确定之后，提森断断续续向孟熙透露了安德鲁的合作意图，安德鲁希望扩大事业版图，提森会介绍一些地方政府的公关项目给他并拿走相当大比例的宣传资金。这种合作既不公平也没什么道理，只是安德鲁初涉新领域必须付出的代价而已。

　　孟熙没什么时间像同龄的毕业生一样去旅行，她仅有的一些需要大量荒废在旅途上的时间都是被提森安排，去进行公益宣传活动的。新闻记者采访比娱乐记者的采访尖刻一些，但也因为显得刻意和做作而更容易应付，孟熙已经把问答稿背得熟悉极了，偶尔甚至还能和脸熟的记者开开玩笑，只是当对方想要从她这里挖到政治人物的内幕消息或者请她评论什么政治人物时，她会转开话题：“哦，你的领带夹真好看！”“今天中午太热了，不是吗？”“你喜欢喝咖啡吗？这里哪家咖啡店更好喝？请一定要推荐给我！”

　　有的时候也会有记者另辟蹊径，尝试着把尖锐的问题埋在轻松的问题中：“你最近在看什么书？”

　　“我在读我的老师尼科尔先生的著作《经济社会的本质》，他竟然在读研究生时就出版了这样权威的作品，让我感到非常荣幸！”孟熙迫不及待抛出了标准答案，这是她设计的，想要给热情帮助自己的老师一点点回报。事实上，这本《经济社会的本质》没有多厚，更像是科普性质的图书，哪里需要读这么长时间呢？

　　她是不会告诉这些政治记者，自己一直在反复重读《蓝绶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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