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梦（综娱）

　　演讲结束的一周内，提森又和孟熙见了一面。

　　孟熙去了提森的办公室。

　　提森的公关公司和安德鲁的公关公司在氛围上完全不同，虽然格子间里都是年轻人忙忙碌碌，但安德鲁的团队更年轻整齐也更时尚漂亮，提森的团队构成则十分多元化：从双眼不甚安分的刺青男孩到仿佛一转身就能开始奶孩子的家庭妇女型秘书；从模特身材硬朗面孔的年轻女士到似乎已经超过退休年龄却还在认认真真打电话的老爷爷……最外面的工作间嘈杂一片，几乎人人都恨不得把电话和手机打爆；里面的工作间也是人来人往，安静且焦虑，仿佛马上就又什么重大丑闻会在屋子里突然引爆，导致所有人都踮起脚来像芭蕾舞者一样旋转飞跑。提森的办公室是内外工作间的“夹层”——狭长的两条玻璃墙将他的办公桌和如山的资料夹在中间——没有门，所有员工都可以直接走进他的办公室。

　　这里看起来一点不像是酝酿大选风暴的地方。

　　也不像是比安德鲁的公关公司更赚钱的地方。

　　“怎么？”提森注意到她在观察他的办公室。

　　“没什么。”说多错多，也许是她对公关行业了解不足。

　　可提森没有在他的开放式办公室接待她，而是带她去了一处像是库房的会谈室。厚重的金属门开在一排文件柜的侧后方，关起来就几乎隔绝了所有声响，安静得让人害怕。

　　这可以算是真正的密谈了，桑德拉被阻在了最外面的工作间。

　　提森和孟熙面对面坐下，椅子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响被放大，成为谈话时的调剂与伴奏。

　　提森还是希望她能“深度参与”，为此出示了更加详实的、关于本·库珀的资料和公关计划。他不允许她把这些材料带回家或者透露给他人：“本·库珀的对手会非常想要得到这些……你读过、知道了，请不要告诉任何人。”

　　本·库珀的资料十分详实，甚至包括他小学时门牙漏风的大头照，孟熙留心看了他作为法官的职业经历，最为显赫的功绩莫过于两次厚积薄发的扫黑行动，第一次扫黑是执法机关发起的，数名探员长期卧底，才把当地最大的□□家族连根拔起；第二次扫黑由法庭斗争引发，本·库珀给控方留足了搜集证据的时间，也给辩方挖了个乍一看“脱罪有望”深坑，将一个横跨黑白两道的大佬“埋”在了这桩越挖越深的人身伤害案例。前一次扫黑行动影响更大，曾经被电视台买下版权改编成电视剧，据说近年来还有翻拍的希望。后一次扫黑行动显得有些刻意低调，孟熙疑心本·库珀自己也从中渔利，比如黑吃黑或者黑白勾结什么的，然而从资料里实在看不出丝毫端倪。比较容易判断出来的是他对法律、双方律师的辩论技巧都有相当强的掌控性。孟熙留意到在档案的边边角角里甚至写了他组建司法橄榄球联赛的经历——本·库珀能够在司法专业和社会活动之间游刃有余，本身就证明了他的能力和优势。

　　出于八卦或者其他什么对于政治的阴谋论心理，孟熙也看了一些关于本·库珀的花边新闻。扫黑行动中后期，各种对他不利的消息甚嚣尘上，甚至有人拍到过几乎半裸的女郎当街钻进他怀里的照片，不过这些照片也有其他角度的拍照作为佐证，证明本·库珀是遭人暗算，他整个人的表情都非常惊讶，努力举起双手，避免碰到女郎的皮肤；还有人起诉他收受贿赂，双方法庭大战三百回合，倒被本·库珀反诉诽谤，告得对方差点家破人亡。本·库珀的花边新闻里没几条称得上有杀伤力，不过孟熙注意到手中的材料编号并非连续——有那么三五页左右的负面材料空缺了，或许那才是触及本·库珀利益的“重要威胁”。

　　提森一直坐在她对面喝刚从咖啡机里打出来的咖啡，热的时候香气浓得氤氲满屋，似乎真的很好喝的样子。他不停不停地喝，几乎拿在手里没停过，可偶尔放到桌上，还是纹丝不动的八分满。

　　这种沾沾唇而不留痕迹的喝法，完全就是借着咖啡杯的掩护偷窥她的反应吧？

　　孟熙的反应是——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反应。她读完资料后心里有数，再看公关计划，就像是学习一种全新的业务模式。竞选公关的伎俩就是互相攻击，再在合适的时间寻求平衡之道。也不知道是哪家倒霉的公关公司，要和精明敏锐的提森先生唱对台戏。提森这里的公关计划已经为对手的出招预设了不同的回击，有些回击的方式甚至还有三重递进的模式，大有不把对方弄死不罢休的势头……

　　孟熙读完，就只剩微笑。而提森也终于丢开了咖啡杯——他可能多少喝了一些，只余七分满吧。

　　孟熙的目光，提森自然也留意了，转而问她的意见：“熙熙小姐有什么建议吗？”

　　“没有。娱乐行业的公关战争和州选大选的公关策略相差太远……要是有安德鲁搞不定的公关案，我可以放心来委托给您了。”

　　提森笑而不答，娱乐公关赚的是麻烦钱，大选公关赚的是名利钱，商业公关赚的是钱滚钱。他脚跨东西两岸，大选和商业公关名利双收，事业上哪有倒退一步的道理？

　　孟熙话虽说出口，却并不指望提森帮忙。她和安德鲁打交道多，需要借助的还是安德鲁在娱乐行业的资源、经验和执行力。在这些方面，她没有什么好挑剔的。至于真的遇见什么搞不定的大麻烦，那就是求人不如求己，毕竟是她从一开始就要求将自己的事业决定权收拢在自己手中的——哪怕是利益共同体，没有死死绑在一起的时候，都不可能完全从她的立场去思考、谋断。

　　安德鲁和提森的联手施压，几乎就让她相信自己在公关领域有一定的才华。面对这样完整的公关案后，她才意识到自己那点小聪明在现成的模式和经验面前还不够看。这样毫无经验地涉足政治领域，对于基础并不牢固的演员来说过于冒险。

　　她已经对本·库珀示好了，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事实上，她还准备了很多种婉拒、推拒的方式，预备随时拿出来堵对方的要求。然而提森完全没有就此纠缠不休的意思，他赞美了她在《鼠巷》中的表演，她也借着这个新话题让自己抽身，热情推荐“《鼠巷》导演的新作《复活》”。提森见风就转，似乎对《复活》很是期待的样子，一边聊得热情，一边起身续了咖啡。他那杯咖啡原本就没喝掉多少，突然开始“续杯”，孟熙心领神会：今天的会面要结束了。

　　桑德拉在工作间等得百无聊赖，巴不得赶紧送孟熙离开，一路上还絮絮叨叨问她和这种奸诈之徒相处难不难，累不累，要不要休息？

　　孟熙对提森印象很好，尤其是他知趣能退，不知让她省了多少口舌，忍不住对桑德拉夸了提森几句。

　　桑德拉张口结舌。她在工作间等待的时候听到的就是公司职员打电话、接电话，除了中规中矩的民意调查，还有对竞争对手方方面面的监控与评测，听起来就如同在解剖一个人的隐私生活。他们要这些信息做什么？当然是要寻隙滋事，打击报复。这种臭名远扬的公关公司，有什么好夸赞的？

　　桑德拉没能说服孟熙，但事实给了孟熙最好的教训。提森是知趣，但他毫无退意，先是电话邀约孟熙同去中国剧院看演出季里一票难求的首场戏剧，被拒绝后又改成午餐邀约，再次被拒后他不等她说出什么严厉的斥责，绝口不提见面的事了。可是，每天完成拍摄，桑德拉都能代表孟熙，收到生活制片转交的一个巨大而漂亮的花盒。

　　女演员收到大捧的鲜花没什么稀奇，就算是用玫瑰花把整个影棚围起来的荒唐事也早有先例，但花盒这种相对低调的礼物天天送，就显得有些古怪了——男人追逐美色，有几个愿意低调的？大把钞票花出去，不过就是为了博美人一笑。要送花，还要低调送，多半是被身份制约的圈内人；送了花连脸都不露的，多半是要躲着他认识的人，还要防着认识他的人……

　　提森的花盒里只放一张卡片，像幸运饼干一样简单问好致意。可孟熙才收了七八个，剧组的流言已经不知道猜了多少人，迈克尔、马斯特斯先生、比尔乃至艾德·迈布里奇等等都被列入“可能人选”，很明显大家认定她有一位年龄大、资历深、有身份、避讳绯闻的圈内追求者。再这样下去，恐怕连媒体都要闻风而动了。

　　做大选公关的人，果然最擅长造势、引导、无中生有！

　　孟熙觉得好笑，主动去约提森。他并不端架子，飞快地定下时间，要请她吃晚饭，地点还是在他说过的那家酒店。孟熙想解决这么一个根本不存在的“追求者”，因此脑子里早准备好了一个中规中矩的公关案：不好不坏，用了点心思，可照本·库珀的公关阵容差得还远，任谁评判也只能弃用。可提森听完只是聊了些闲话，又邀请她去酒店的小剧院看了一场无名演员演的《李尔王》——论水准只是一般，但演员们都蓄积着蓬勃的表现欲，让她作为同行看了都感觉开心。看表演的时候，提森告诉她，这家酒店有一半是他的资产，朋友们来来往往“可以像自家一样”。更妙的是，进出酒店连VIP卡都不用，大堂经理的大脑比电脑还精准，只要来过一次的客人就都是“最好的朋友”。孟熙越听越觉得哪里不对，等提森说完，她突然明白过来：这哪里是交朋友呢？这是政治投资啊！豪华酒店、舒适私密、不必查验身份也不必忧心付账……提森在这里搞定了政客熟人，一倒手就可以用在政治游说的公关案上！

　　道别时，提森和她约定了下一次见面。他要在自己家里招待她，并且指明“携伴同行”。不等她做出，他就笑着提了另一个无法她无法拒绝的要求：“我们会提供晚餐和环境，但你们要带上好酒。如果比我家的存酒好喝，我就找到了新的酒水供应商。”

　　安德鲁和提森说服她时利用了她和小杰克的恋爱关系，提森应当也对小杰克进行了一番调查。对于这种事，小杰克容易做出过激的反应，因此她隐瞒下来，只转告他要陪她赴晚餐约会，一同面对真正的“奸诈之徒”——她不能否认自己是有点好奇的，好奇提森和小杰克这两种不同的人相遇会激起什么火花；她也不能否认，他的陪伴总能让她感到安全，以至于可以大胆到想要探索提森的生活方式和工作领域。

　　提森的事业核心在纽约和华盛顿，西岸仅仅是他为了项目临时落脚的地方。晚餐开在长岛某处“安静的老房子”，他们要专门飞过去一趟。孟熙有点心虚地问小杰克，如果不能促成生意的话他会不会失望。小杰克不假思索地反问，如果他不能当面干掉奸诈之徒，她会失望吗？答案，当然都是否定的。这不过是一次约会罢了，因为提森的身份而显得特别有挑战性，又因为这种挑战性让他们跃跃欲试。

　　小杰克在纽约打理的餐厅都在市中心。他们只是匆匆前往，挑选了几支适合用作礼物的酒装扮得当，又驱车前往长岛。这边的住宅不像曼哈顿那么富丽堂皇，绿树掩映、藤萝覆盖了一处处院墙的风景很美，从安保条件来看，也不像是豪富之家动辄如临大敌的阵仗。路边的草地都修建得平整划一，有些宅院墙外还有精心打理、高矮错落的花坛，看得出住户、或者住户的园丁都对生活充满热爱。

　　小杰克远远望了一眼，就判断出提森口中的“老房子”其实是一座城堡，可能是世纪初或者二十年代的建筑。孟熙就这个问题和他发生了一点争议，她认为规模不大拥有尖顶的石头房子不算是城堡，而杰克试图用自己本来就不怎么扎实的建筑学知识说服她。直到开进院子，他们谁也没说服谁，将这场毫无意义的辩论搁置在汽车后备箱里了。

　　提森在大理石喷水池旁边迎接他们。这是孟熙第一次看见没有严整穿着西装三件套的提森，他的毛衣和昏黄的院墙几乎融为一体，但砖红色的围巾让他神采奕奕，状态也更舒展、热情。他为他们介绍草坪上的雕塑，据说那些都是珍贵的收藏，而雕塑家的名字孟熙一个都没有听说过；当他指着屋檐阴影下的长椅时，小杰克差点直接坐上去，还是孟熙先发现不对拽了男友一把，才没有把主人家的爱宠、趴在长椅上美洲蜥蜴压扁。这些小插曲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们的谈话节奏，提森对待小杰克的态度相当尊重，这让孟熙对他的好印象进一步提升——

　　如果他不是这种步步为营的行事风格，她还会多喜欢他一些。

　　他们赞美了他的老房子，他赞美了他们带来的美酒。甚至不用等到晚餐时间，他变魔术一样取出一盘精致的酒会餐点，邀请小杰克开酒品鉴，还不忘亲手调了一杯果汁气泡水递给孟熙。即便他的厨房里有两三个厨师在忙碌，但他作为主人仍然愿意亲力亲为，不能不说是公关的高手。

　　一旦对话渐入佳境，提森的话就越来越少，但他专注的态度和恰到好处的引导，是让聊天轻松愉悦而又不断延续下去的动力。小杰克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当孟熙注意到了。她无法投入到闲聊中，索性开始打量房间里的陈设布置，注意到一只白色的猫咪正试图绕过楼梯转角。它探头探脑地观察了一番，迈出伸得长长的毛爪子……小家伙的腿还没有跟着上来，就被一双纤细、优雅的手拢住腰，抱了起来。猫咪消失了，那双手的主人却没有出现，孟熙几乎是屏气凝神地盯着转角的墙纸与天花板的阴影，想要知道自己是不是产生了什么奇特的幻觉。不，不是幻觉！那里应该站着一个人，她看不到人影，可一只小小的毛爪子高高地扒住了转角处的墙纸，显然是不老实的猫咪想要挣脱怀抱了。

　　“哎呀！”她惊叹了一声。

　　墙纸被撕裂了一个小小的三角，白色的毛爪子仍然一抓一抓的，突然间一跃，径直蹿了出来，轻盈落地。这是一只漂亮的猫咪，刚在地毯上走了两步，又站住了，前腿交叉，模特般昂头看着他们。

　　提森笑起来：“金！你怎么跑出来了？塞巴斯蒂安没陪着你吗？”

　　这只猫咪对提森的召唤毫无反应。几秒之后，楼梯转角走出一个年轻的男人。猫咪瑟缩了下，乖乖的摆出撒娇的姿势，再一次被他抱在怀里。

　　孟熙看见了刚刚那双手的主人，一个皮肤惨白的年轻人，走路像猫一样轻盈无声，四肢伶仃纤细、动作优雅迅捷，仿佛幽灵似的“飘”了进来，坐在提森旁边——确切的说，他们各自占据了长沙发的一隅，中间大概还能宽裕地盘踞五六只猫咪。那个年轻人一直专注地看着怀里的猫，仿佛那才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瑰宝。直到坐下后，他才伸手揉了揉额前的卷发，不大情愿似的仰了仰下巴，看一看客人。

　　这一眼，波光滟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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