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梦（综娱）

　　这不像是米沙的态度，更不像是他会说的话。

　　《复活》探班之后，她就发现自己对这位朋友的了解太过浮皮潦草。或许他身上也有某种冒险家气质，只是被隐藏得很好，以至于让人误会他会永远温和、谦逊、交际手腕老道以及稍稍带点油滑……但那不是真的他，否则他不会大胆地挑战实验风格的拍摄方式，更不会鼓励她去“抢回”她想要的角色。

　　她没有接话，但第二天就几乎想要打电话问他：

　　要使用什么方法才算公平竞争？

　　要做到什么程度才符合道德准绳？

　　要怎样才能在不损害他人利益的前提下扭转局势、让自己获利？

　　她在思考中渐渐倾向米沙的提议，同时却又一遍遍暗自质疑他的行为模式。她无法控制这种内心的斗争，最终还是在送卡佳去机场时发作了出来。

　　卡佳把自己的行程告诉了桑德拉，桑德拉向孟熙请假，孟熙决定一起去为卡佳送行；而小杰克似乎很喜欢卡佳这位酒友，也要求跟着去，于是这就变成了大家共同的任务。

　　米沙要拍《复活》，没有同行。

　　卡佳也是一位热情的朋友，她收下小杰克送的礼物，和桑德拉说了许多悄悄话，也拥抱了孟熙无数遍。

　　飞机晚点四个多小时，小杰克还有工作要忙，等不了那么久，先离开了。她们去了机场的咖啡厅闲聊。孟熙被旅客认出来，签了几个名。桑德拉帮她挡合影，卡佳和孟熙站起来，想要换一家咖啡厅。

　　她们其实是漫无目的地走在机场里。卡佳聊到自己的行程，芭蕾舞团的一些演出计划，她下次再来洛杉矶看望米沙的时间还遥遥无期等等。孟熙建议她更频繁地来洛杉矶，或者考虑调整事业重心，定居在这里。卡佳对这个建议表现得十分意外且并不热衷，她说她的事业或许没有米沙那么有名望，但对于她自己来说也非常重要。她享受工作，享受与舞团共处的时光，这些也都不影响她享受家庭生活。

　　卡佳的自信，只是让孟熙更担心了。她不想曝光朋友的隐私，也不想坐视这个美满家庭出现危机或者裂痕。冲动之下，她暗示卡佳，要警惕米沙的社交和娱乐生活，甚至还半真半假地讲了几个知名导演和年轻演员、剧组助理甚至家庭保姆搅和到一起去的八卦闲话。

　　话已出口，后悔也来不及了。

　　卡佳只是看着孟熙微微笑：“我以为，没人会在我面前讲这些……”她没说她到底知道多少，也没解释他们夫妻之间如何形成默契，只是摇摇头：“不要为我们担心——我不需要，他也不需要——”

　　桑德拉甩掉那帮商务乘客找过来的时候，她们已经换了好几个话题，正在对飞机型号和客舱舒适程度品头论足。卡佳对中东航空公司情有独钟，她曾经应邀乘坐过极尽奢华的头等舱，对头等舱的条件和服务评价极高。桑德拉兴致勃勃地加入了讨论，顺便夸耀了迈克尔租赁的私人飞机。孟熙倒是联想起安德鲁租来给她飞蔚蓝海岸的私人飞机——单程飞掉她一部戏的片酬，很难不让人印象深刻。

　　安德鲁的公关事业发展势头良好，孟熙打了几次电话，才和他约定了“私人事务会议”。安德鲁对孟熙很热情，但对她的委托却不大热心。或许是她之前自作主张调整公关方案伤到了这位专业经理人的自尊，她决定在求他出主意之前一定要展示出自己的诚意和敬意。

　　她送了安德鲁一个礼盒。

　　四四方方的深灰色盒子，没有丝带也没有蝴蝶结。

　　孟熙觉得这样比较适合安德鲁那种鸡蛋里挑骨头、从来不给人好脸的性格。

　　安德鲁没有推辞也没有犹豫，直接掀开盒盖，对着分区摆放的刺绣领结、围巾、口袋巾，一套三件的骨瓷赏盘，露出莫可名状的表情。

　　“这是什么？”他问。不等孟熙回答，他又做出了判断：“是你准备的媒体礼物吗？不要这样送，没有你自己的标志性特色，而且种类太多、价值太重，要是有人在这上面做文章，完全可以说你试图贿赂新闻媒体。”

　　“这不是媒体礼物——我的确是在准备一些有个人特色的商务礼品——但这个礼物，是送给你的。”

　　“给我？”安德鲁又看了一遍礼盒，把盖子盖回去，“孟小姐，我向你出售服务，你支付项目款项，我们之间一直都是公平交易。你轻易送我礼物会让我产生一种错觉——你希望我提供公关服务以外的帮助，而这种帮助是难以计费的——又或者，这并不是我的错觉。”

　　“我真希望您能喜欢这份礼物，而不是冷酷地猜测我的用意。”

　　“我觉得你可能还没有意识到一件事，考虑到我们之间的合作关系，我免费赠送一次友情提示——”安德鲁的脸上再一次浮现了那种孟熙极为熟悉的讽刺的笑容，“你不必在任何人面前扮演小女孩了，你也不会得到糖果冰淇淋或者巧克力。大家喜爱你的攻击性，也必须警惕你的破坏性，自从……”他的眼睛从眉骨下方瞟向她，未尽之意十分清晰。

　　自从她搞垮了所罗门，还拿下了评论家协会大奖。

　　有所得必有所失。孟熙自嘲地笑笑，她似乎脸皮厚了很多，即便被安德鲁面对面剥开伪装，也能镇定自若地继续说下去：“弗里德曼先生，你可以放心，我不会认为一件礼物就能掩盖我的来意。但，这件礼物的确是为你准备的，确切地说，它不完整也不完美，只是当我整理好这些礼品的时候，我所能想到的、最恰当的获赠者，只有一个人——这是我送出的第一套、完整的私人礼品，希望你会喜欢。”

　　安德鲁只能重新打开盒盖，从包装中取出口袋方巾，单手虚握成拳，把方巾覆盖上去，中间压实，外围收紧，攥成意大利式折法。然后，他叹息了一声，从左胸前口袋里抽出白色的四角口袋巾，将这条新的刺绣口袋巾塞进去。完成这一系列动作，他推开礼盒，摊了摊手：“现在，可以谈谈你又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你知道埃里克·贝内特吗？”

　　“拍《堕落天使》的那个埃里克？”安德鲁说的是几十年前的一部老电视剧了，但他又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这就是文化差异，对于安德鲁来说《堕落天使》应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对于孟熙而言，那只是她搜索导演信息时看到过的一部代表作而已。

　　“我想我们说的是同一个人，”孟熙问，“你有什么办法和他拉上关系吗？或者通过他的朋友，了解一下他的业余爱好什么的？”

　　安德鲁觉得她早查清楚了埃里克是从坎蒂斯的电视网起家的历史。他不喜欢亚洲人兜圈子的性格，干脆把她推了出去：“丹尼尔的朋友多，或许有人和埃里克走得近。”

　　“我和‘小’弗里德曼先生没有那么熟悉，”她真是懂得他喜欢听什么，还一脸真诚地求助，“如果你能够把这件事当做一个私人公关项目来运作，那就真是太好了。”

　　他短暂思考了一下，回绝：“很难。”

　　“你还不知道我的诉求……”

　　“事实上，我知道的比你多。如果你关注的是某个由他主导的项目，那我劝你不要再做无用的努力了。”安德鲁摇摇头，坦诚相告：“他绝对不会启用你！”

　　“为什么？”她不甘心，“很多导演都有自己偏爱的演员，但他们也会和其他演员合作啊！我只是想要找个合适的机会再争取一次……”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安德鲁的表情越来越古怪。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他才说：“我可以告诉你缘由，但最终你也会做出和我一样的判断。”

　　“我还是想要知道缘由究竟是什么。”

　　“可以——要看你肯不肯为此支付报酬！”

　　“咨询费吗？”孟熙只是有一点点惊讶，公关公司开出咨询费项目是常有的事，但安德鲁和她之间的合作模式并非如此。她不认为这条信息情报昂贵到需要让安德鲁欲言又止。

　　“不……”安德鲁高耸的眉骨间拧出一道深深的沟壑，他的表情因此显得有点愁苦，但所有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此时的他只是在权衡利弊，以便做出决断。

　　孟熙只等了几秒钟，安德鲁就飞快的说出他的要求：“我不收你咨询费，但你可能需要支付一些劳动量。我有一位朋友，他在华盛顿和纽约都有公司。”他假惺惺地咳了一声，让她感到有点紧张：“他手里有个项目，很适合你参与……我可以约他来，见面聊一聊。”

　　孟熙想知道更多的消息，但安德鲁直接打了电话，给那位她并不认识的朋友留言，邀请他来洛杉矶碰面。

　　她紧盯着他逼问：“你难道不觉得，应该提供更多信息给我吗？”

　　“呃……我不这样想。”安德鲁丝毫不回避她的目光，他的眼神从轻忽变为某种隐晦的挑衅。

　　孟熙从不畏惧这种对峙，她很快做出了决断：“等我见过你这个朋友——无论见面的结果如何——你都要把你知道的埃里克·贝内特的事情告诉我！”

　　“我希望这次会面能富有成效……”

　　“不！”孟熙打断了安德鲁，“你只是希望促成这次会面！即使我没有问你埃里克·贝内特的事情，你也早晚要约我和他见面不是吗？”

　　她笑起来：“你看，你不该那么快打电话的，会让我看到你的迫切。如果我没猜错，你们之间会有一些我不知道的利益合作，又或许，你把我作为你的资源，对他承诺或者要求了一些什么……”

　　她看起来仍然像个可爱的小女孩，但是言谈举止中已经有了令人生畏的判断力：“我答应会面，本身就是冒险！这个世界的陷阱太多了，但我还是愿意相信你不会彻底出卖我。安德鲁，你该珍惜我这样容易相信你的客户，你该把我想要知道的消息告诉我。这个世界不是所有事情都有回报，可我总归愿意给予帮助过我的人最大的回报。”

　　安德鲁不得不再次摊手：“好吧，你说服了我，但我一定要说：这不是陷阱，这是你的机会。”

　　“是吗？”孟熙站起来告别，“为什么我觉得更像是你的机会？”

　　她没有时间去猜测安德鲁希望自己见谁、谈论什么、交换什么，她也并非像自己表现出来的那样信心十足，只是如果她想从《信仰》的导演埃里克·贝内特的喜好入手，尝试着突破对方的否定和拒绝，最佳方式还是从更熟悉埃里克·贝内特的弗里德曼家族成员入手。

　　网络上的信息永远无法反映出一个真实的人，但总有些细枝末节的内情可以使用。埃里克·贝内特供职于电视网或者拍摄过80年代热播剧《堕落天使》之类的消息并不算最有价值，孟熙关注的是这位导演的经济状况——有一家娱乐报纸将他评选为“好莱坞最懂投资的导演”，赞誉连连的介绍词中透露了一点信息，说他和著名的商业家族来往，从而获得第一手的投资信息，获利颇丰。报道的配图为他身边的人打了马赛克，但孟熙还是能一眼分辨出，照片里的埃里克·贝内特就站在坎蒂斯的办公室门外，被打码的几位西装男中也包括两位她熟识的弗里德曼先生。

　　如果他们之间有着这样紧密的经济联系，那么她就可以相信自己还是拥有一点点幸运女神的垂青。

　　毕竟，一个理想的突破口唾手可得。

　　当然，安德鲁不提条件的话会让她感觉更轻松。

　　在拍摄德西陆电影的间隙，她仍然抽出时间去完成安德鲁约定的会面。

　　会面的地点是一家日式茶社。她被身着和服的混血女郎引着穿过低矮的屏风，榻榻米地板偶尔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女郎仪态端正地扶着裙摆跪下，拉开一组与周围根本毫无区别的隔扇——

　　房间里的两位先生同时向她看过来。

　　她应该首先看到安德鲁的，但事实上，她首先注意到的是另一位本该陌生、此刻却又感觉有些熟悉的男士。

　　她对他们报以礼貌的笑，脑子里飞快地搜索可能见过、认识的人，然后她叫出了他的名字：“提森先生！”

　　思考他到底是谁大概只占用了眨眨眼的时间，她还来得及掌握节奏，提前伸出手去，和提森握了握。

　　提森先生的手还是像一把骨头。但这把骨头抓住了她，也就染上了一些温度。

　　“真高兴您还记得我！”提森的声音里带着些快乐。

　　孟熙第一次见到他是在蔚蓝海岸的演出后台，第二次见到他是在《鼠巷》的观众席，第三次见到他则是在剧场外黑漆漆的小路上。她只隐约记得他头发茂密、双唇单薄，这次才发现他非常瘦削，几乎呈现一种不健康的状态，这也让他的脸显得更窄，连表情都有些寡淡。

　　“提森说他见过你，但是他找不到你，”安德鲁示意孟熙坐在自己身边，“我说没关系，你们总会见面的。”

　　“我以为您是艺术赞助人！”以及，戏剧爱好者。她在心里默默补充了半句。

　　“偶尔我会充当赞助人，为了帮助一些有才华但无处施展的艺术家。但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关注舆论事件。”提森对孟熙说到一半，像是突然想起来，转向安德鲁，“你还没有为我们做过正式介绍！你希望我自己介绍自己吗？”

　　他们似乎很熟悉，安德鲁也轻松地笑起来：“孟熙，年轻的演员、影后，我非常喜欢的客户。彼平·提森——我从不介绍冗长的名字给熙熙，她会被搞糊涂的——公关专家，和我的领域不同，他专注华盛顿的大生意。有的朋友也会称呼他弗莱赫尔，这才是他名字里的第一个单词。”

　　孟熙深吸一口气，决定选个发音简单的：“提森先生，我们再一次互相认识了！”

　　“我一直在关注你的演出信息！”彼平·提森对她很有兴趣的样子，“没想到会先看到你的新闻事件……无论如何，我都要祝贺你获得最佳女主角奖！”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在努力向前看，”孟熙目光一转，去问安德鲁，“是不是？弗里德曼先生？”

　　弗里德曼先生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只是表现得置若罔闻。

　　提森继续自己的话题：“我想熙熙小姐应该知道，我完全被你的表演折服了。可如果只是喜爱表演，我可以继续做无名观众，不在乎你是否认识我，或者我是否能在舞台、电影之外的地方见到你。”

　　“不止是表演？”孟熙迷惑了，她应该感到某种危险的，但提森的坦率和安德鲁的随意又让一切平静下来。

　　“确切地说，和表演没有关系。”提森看了安德鲁一眼，“颁奖季前期你有一场漂亮的翻身仗，我原以为是弗里德曼先生的功劳，后来才听说是你自己的创意——我很珍惜这样的智慧，希望你也愿意延续这场公关活动的成果。”

　　“这件事已经结束了。”

　　“不，这件事可以帮助很多人，你可以帮助很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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