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梦（综娱）

　　孟熙把礼品定制的想法记录下来，确定了“东方传统文化”的大方向。有什么比来自东方的神秘礼物更有噱头呢？她列了一张清单，提醒自己回国时务必逐项采购——委托给国内的亲友不是不可以，但礼物本质上是很诚实的，你用没用心，用了多少心思，别人早晚会知道。

　　孟熙拿出对待工作的精神去对待礼物的设计，和团队梳理出一条纵线，三个档位：纪念、致谢、道贺；苏教授给她贡献了一条横线，三个分类：男性、女性、家庭。当社交圈被这样细分时，她发现自己需要准备的礼物种类就太多了。很明显，下一次回国，她的采购估计能让一整条小百商业街的老板笑逐颜开。

　　既然如此，不如定制。

　　孟熙抱着妈妈摇了又摇，仿佛能从她的身体里摇出什么珍贵的纪念币似的。

　　苏教授了解孟熙，如果不答应，这个在她看来还没长大的女孩肯定不会轻易放弃。她最终还是答应帮忙物色商家，如果说在这个世界上，她只会为一个人去做自己不喜欢、厌烦甚至感到难堪的事情……那个人一定就是她的女儿。

　　孟熙知道这种琐事会让妈妈为难，她也知道自己只不过是在拖延时间以及——雇佣人力的开支，但她还是忍不住去这样做。

　　桑德拉不支持孟熙的决定，她觉得这些工作由朋友或者雇员来完成更适合。事实上，她已经是第二次向这个有的时候成熟有的时候又显得古怪的雇主提出质疑了：你为什么总是试图控制母亲？

　　她没有说出来的话也很容易解读：你是不是有什么心理障碍。

　　孟熙想了想，自己可以解释：你知道人的成长过程中总会有一点逆反心理，那其实不是什么青春期荷尔蒙作用，那是试图争取到成年人应有的平等地位。孩子们在家庭中很难得到真正平等的待遇，他们总是受控制、受压制，所以在抗争的时候就会希望获得更多权力。“我也会做幼稚的事情，比如，享受妈妈为我做出的让步！”她想了想，反问桑德拉，“这不是很容易理解吗？外面那些同龄人只会做得更过分！”

　　“没人期待幼稚的人做出成熟的举止，也没人喜欢成熟的人突然幼稚起来……前者还可以说是成长，”桑德拉怒目而视，“后者，就很糟糕！”

　　“桑德拉，我提醒你，我是在给你减轻负担，不然你根本承担不了这份工作，它远在地球另一边……”

　　“你知道我说的是另一回事！不过，你是老板，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桑德拉放弃了，摊摊手。

　　孟熙想要争辩，但她最终还是决定享受一下作为“老板”的特权——不能幼稚，那就摆摆架子好了。

　　告别了《高危实验室》，孟熙才有时间去探班《复活》。

　　《复活》剧组的每一个人都说她会选时间，凯特虽然在颁奖季没有大的斩获，但她实打实在商业片领域做出的成绩十分醒目，更何况年初经历了一波前夫和家庭的新闻起底，新片的相关计划从一开始就很受媒体关注。为了防范媒体太早打探消息，《复活》的开机日程全面封锁了消息，直到记者们在制片厂严防死守的阵势下一一退却，剧组内部的纪律才稍稍松懈下来。

　　即便如此，孟熙也没能从摄影棚内看出什么端倪。整个棚除了灯和摄像机布得整整齐齐，道具几乎没有几件——人比道具多，布景也只剩下一方黑漆漆的舞台。如果不是之前已经问过拍摄进度，她甚至无法判断这里是不是真的用于拍摄。带她进入摄影棚的是剧组的一位助理，上了些年纪，很爱说笑：“你要去办公室休息一下吗？这里人太多、太乱了。”

　　“没关系，我就是来看人的。”

　　孟熙对助理笑了笑。

　　她没有看到凯特扮演的玛丝洛娃，却看到了一位有着油画主人公般多情样貌的聂赫留朵夫。这位男演员有着一把整齐修剪过的漂亮胡须，外形打理得过于精致以至于有些油腻，他和其他演员们大说大笑，也和来往忙碌的工作人员闲聊。从他的造型上，孟熙能够判断，这场似乎是法庭或者监狱戏——

　　虽然这里空无一物。

　　棚里的工作人员还在做准备，有人向助理使了个眼色。孟熙注意到了，也看向助理，于是助理大大方方地介绍：“朋友，来看望导演。”

　　哦……

　　工作人员很低调，没有发出什么奇怪的感叹声，但他们互相对视的表情，就仿佛为着一个暧昧的秘密吹响了口哨。

　　孟熙摇摇头，告诫这些猜疑：“不要这样，谢谢。”

　　一个唇色艳丽的女孩笑嘻嘻回应：“你可以去敲敲化妆间的门……”

　　人们笑得更隐晦了。

　　孟熙当然知道那是谁的化妆间。她没有等太久，米沙和凯特一前一后走出了影棚内位置最醒目的化妆间。他们手里都拿着剧本，显然是刚刚结束工作讨论。凯特的妆面已经基本完成，三四个小助理在化妆间外举着梳化工具严阵以待，一下将她围起来。米沙看见孟熙，匆匆过来打了个招呼，就又转回到拍摄工作中去了。

　　助理给她拿了一把空椅子来，安排她坐在导演身后稍远一点的位置，既能看到演员的表演，也能看到监视器。可孟熙觉得看不分明，坐了一会儿，就还是站起来。

　　她来探班有些晚了，注定看不到玛丝洛娃走进法庭的经典一幕。

　　不过她也没什么好失望的，她赶上了“探监”中的一场，不前不后，不长不短，就这样在她眼前反反复复拍了许多遍。

　　玛丝洛娃和聂赫留朵夫相认的戏码大概也已经结束了，这一镜始于“副典狱长”的一句台词：“可以在这里谈话！”

　　聂赫留朵夫先坐到墙边的长凳上，玛丝洛娃犹豫了一下也坐过去。

　　看似很简单的双人戏，其中的细节繁琐得惊人。原著已经赋予男女主角复杂的心理活动，而米沙对时间要求得更加精准。他要求聂赫留朵夫的动作要快，不是表演慌乱，而是表演一个男人如何掩饰慌乱；他要求玛丝洛娃“扔开原著”，忘记动作的顺序和视觉焦点的转移，做出“最直觉的反应”。

　　仅仅是走到长凳边坐下这三步路，扮演聂赫留朵夫的男演员就走了十几遍。那种属于演员的自信被一点点挤压出他的身体，他变得颓丧、惶恐，甚至曾经在场记打板的声音响起时不自觉地颤了颤嘴唇。

　　米沙并没有满意，他说：“再来！”

　　“再来！”

　　“再来！”

　　……

　　不知道在第几遍的时候，米沙多说了几句：“玛丝洛娃！不要用目光去追他，你试试用目光去绊他的腿！没有情绪，你现在没有情绪！”

　　矛头转向！

　　“聂赫留朵夫”面无表情地走回原地，等待再一次开始表演。这一次他那种舞台范儿又回来了一点，但无数次重复表演让他肢体沉重，像一个被灌输了贵族仪态的机器人——流畅有余，气度不足。

　　他走到墙边，转身，坐下。

　　米沙没有喊卡。

　　但是凯特没有及时跟上节奏。米沙只好让他们重新再来一遍。

　　这一遍的进展仍然卡在凯特那里。她踩准了节奏，和米沙要求的时间分秒不差，但她坐下的姿势被反复纠正，从“羞涩的轻佻”到“示威式的引诱”再到“伪装的礼仪与傲慢”都尝试了一遍。

　　凯特的妆面真美呀，她戴了黑色的隐形眼镜，以便更接近玛丝洛娃的形象。她的脸颊胖了一点，不多，不明显，却让她的脸变得有些孩子气了。

　　孟熙想到小说里似乎提到过沦为阶下囚的玛丝洛娃有一种地窖储存的马铃薯嫩芽式的浮肿。她留意看凯特的眼皮，果然也是肿的，眼下隐隐青了一小圈，却无损于女神的美貌，反而掩盖了她一贯的傲慢气质，让她楚楚可怜起来。

　　孟熙在棚里等了很久。她想看凯特如何演绎玛丝洛娃标志性的媚笑——专门要讨男人喜欢的、谄媚的笑容——要美、有诱惑力，却又让体面人感觉难堪式的笑。

　　可惜，她没有等到。探监戏明显改写过，玛丝洛娃和聂赫留朵夫的镜头都给得细致又精准，拍摄起来慢得很。

　　不过她总算搞明白了一点：为什么影棚里没有布景和道具。

　　因为布景是全黑色的，连墙面都是不存在的，除了必要的道具，米沙排除了一切更符合电影制作规则的东西。他或许是在用摄像机拍摄实验风格的话剧——即便是传统话剧《复活》，也不会在道具上如此匮乏。

　　可是当这些东西消失之后，被提纯的就只剩下戏剧和表演了。

　　黑色的舞台可以纵深延展，空间随时出现、交错又分开、消失。群众演员们的转场变得极其流畅，而男女主角一转身，可以直接进入了意识与回忆的隧道，等于重新开启一方舞台。

　　孟熙以为自己会看到华丽的、复古的氛围，但她看到的却是截然不同、堪称大胆的创新。

　　她被这种表现手法所吸引，恨不得几天之内欣赏到成片。但她同时也很惊讶——米沙那种过分温柔周到的性格，实在不像是做出这样大胆之举的人。

　　好莱坞制片公司雇佣俄罗斯导演来拍摄《复活》，理所当然是希望能够更多地展现美国观众所理解的俄罗斯式的文化氛围与艺术风格。米沙只要沿着这条路走下去，短期之内根本没有对手。有小道消息说，《战争与和平》可能将迎来重拍计划，米沙完全可以凭借《复活》接下更多沙俄历史题材的作品。

　　可他偏偏选择了一条更难的道路。

　　或许人都是复杂的，她不该只看表面，也不该只看一时一事。

　　孟熙只顾盯着导演分析来分析去。米沙忙，不会注意。剧组人员里总有那么一两个不用心工作的，瞄见了又是一阵窃窃私语。她听见了一半，对米沙吸引绯闻的神奇体质也是无语了，自己走到一边去东张西望，假装对服装师的陈列很感兴趣。

　　剧组休息的间隙，米沙仍然在忙，凯特走下舞台和孟熙聊天。

　　“你和琳达被拍到那件事，我很抱歉。”凯特仍然穿着戏装，只是多裹了一件格子大围巾。这样的造型有别于平时看到的女神，让她看起来有点古怪和可爱。

　　“都过去了。”孟熙想到了当时他们提出的解决方案，马斯特斯家想必也曾为此焦头烂额，但琳达还是跑出来和她一起接受了采访，不知道马斯特斯先生和凯特对此是否持有异议。她不想过问，也不想多说了，反正，都过去了。

　　“没那么轻松……”凯特裹了裹围巾，“你拿到的资源没有明显提升，对吗？你把公关做得太好，反而会让一些公司管理层担心——你知道他们把你称作什么吗？没有表盘的定时炸弹——他们想要用你，又怕你在他们手里爆炸……”

　　孟熙并不轻信凯特的话。女人之间互相打击的做法不仅不需要逻辑，甚至也不需要明确的情绪，有的时候只是出于某种幽微的心理因素，有的时候只是出于简单的虚荣心。凯特尤其习惯这样操作，从她对琳达的态度中就可见一斑。不过孟熙觉得自己可以趁机打探点别的情报。

　　“反正亚洲面孔在这边的机会本来也不太多，”她尽量平和随意地问，“我签了两部德西陆，你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凯特过去和德西陆合作过，她的成名作虽然是另一家电影公司出品的，但随后德西陆就出手了，以高片酬签下凯特。他们的合作在当时是广受关注的新闻，凯特在德西陆期间并没能迅速出头，德西陆当时的“电影女王”卡米尔还只有43岁，几乎吞下了公司里所有能称得上“有深度”的女性角色，留给凯特的只是各种各样的花瓶角色。凯特年华正好，为德西陆演了好几年各种各样的花瓶美女，虽然作品质量参差不齐，却也奠定了她在观众心目中的“女神”地位。这让她对自己的经营方向也更加明确了。单纯从商业价值衡量，新一代女星几乎没有一个能和她相提并论。

　　凯特应该很熟悉德西陆内部的运作，有什么情报也说不定呢？

　　“哦？大公司，”凯特像是被勾起了什么回忆，不过她很快就摆脱了回忆，露出无懈可击的笑来，“毕竟有一位女性联合创始人，他们对女性的态度还是比较尊重的——至少表面上是这样。”她提到的是大多数人都知道的一些事，比如迈克尔和德西陆的前任掌门人私交甚笃，因此曾被称为德西陆的“唯一金童”，几乎可以随意挑选最好的资源，拿到最高的回报。不过，艾德·迈布里奇接掌公司后一切都改变了，他曾经是前任掌门的副手，由于权力斗争而离开公司，又由于卓越才干被聘回，对于老上司的嫡系自然有所不满。迈克尔对此心里有数，才会在混乱的人事交接期投资公司、筹拍《卑鄙的我》；虽然最高权力之争已经尘埃落定，但德西陆内部的洗牌还远远没有停下，一位王牌制片离职，整个团队都跟着他跑了，为了补缺，艾德·迈布里奇挖来了联艺公司的王牌制片，电影公司的合同里是附带保密协议的，前后两次开庭才搞定了人事手续，业内传闻德西陆吃了联艺的暗亏，只是秘而不宣……

　　“他们还有签长约的女演员吗？”孟熙找了个闲聊的话题。她不记得凯特之后，德西陆还有过什么声名远扬的当红女星——固然，每家电影公司都会有常驻的女演员，一般都属于演技合格、外形不错，随时可以补进任何一部电影，从主角到配角无不胜任。超级红星并不能决定一部电影的生死成败，但奇特的是，如果一个公司的发展势头正好，他们往往就会拥有那么一两个人气最旺的明星。没人能找到这之中的因果关系，也没人能否认其中存在某种神秘的联系。

　　德西陆拥有卡米尔和迈克尔的时代，就是最辉煌的时代。连凯特的光芒都被压制，不得不转投其他公司。

　　“当然，据说内耗严重！大家都想抢同一个角色，就变成比谁看到剧本速度快了。”凯特不无讽刺地说。这个语气让人熟悉，她应该是从玛丝洛娃的世界里走出来了。于是更多的内幕消息从她口中涌出：“艾德·迈布里奇最懂得使用小手段，签约演员几乎都很难从他手里拿到十足的好处。你知道他最擅长什么？”

　　“什么？”

　　“惩罚！如果你让他不满意，他会狠狠惩罚你！他可不是那种保护员工的高层，如果你表现不够好，他甚至可以从你嘴边拿开甜品，扔到窗子外面去！”

　　这是个比喻，孟熙挑挑眉，她觉得自己即将触及真相：“比如说奖项？”

　　凯特的表情很有意思，她明确地传达了一种“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的表情，口中却毫不迟疑地回答：“艾德·迈布里奇在公司里没有根基，大家都不愿意投靠他，女演员尤其害怕这家伙翻脸无情，结果呢？德西陆在这个颁奖季没有给任何常驻女演员申报奖项……然后，他用实际行动告诉这些演员，只要他愿意，就能随随便便搞到一个重量级奖项。”

　　孟熙点点头，不说话。

　　于是凯特又放了一条新内幕：“你记得娜奥米吗？被你挤下影后宝座的娜奥米。艾德·迈布里奇回德西陆时带了团队，有传言说娜奥米本来答应要跟随他改签德西陆，却临时反悔了……”

　　这次，孟熙是真的感觉说不出话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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