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梦（综娱）

　　苏教授很高兴看到弗拉基米尔。

　　确切地说，她看到孟熙的任何朋友都会表现得很高兴。这种习惯可能是从孟熙小时候养成的，她邀请小学同学来家里写作业。苏教授当时在客厅接待一名来访的学生，大概是学业不顺想要老师高抬贵手，于是苏教授板着脸从头历数了他的斑斑劣迹，脸色和语气都只能算是不悦，偏偏那学生反应激烈，当场又是下跪又是哭嚎，弄得孟熙和同学写不下去作业，紧张得要命，孟熙还担心苏教授的安危，时刻准备报警……事实证明，这厮不过是为了讨分，苏教授松口之后，他马上面色如常侃侃而谈起来。孟熙的小同学回到班上就偷偷给其他同学讲了这件事，最后全班都传成了“统一答案”——

　　熙熙妈妈是老师，可凶了。

　　那时候孟熙年纪还小，忘记了要如何应对，满心莫名其妙，气得跺脚直哭。回家和苏教授讲说了一遍，苏教授就安慰了她。等她生日的时候故意多邀请了几个同学来家里吃生日蛋糕，苏教授从头笑到尾，生怕再吓着小孩子。

　　当年是怎么满脸堆笑的，苏教授就怎样慈祥地看弗拉基米尔。他们聊得不错，话题渐渐深入，多了很多孟熙听不懂的单词，于是她摇摇头回房间了。

　　弗拉基米尔在她家吃了晚餐，苏教授甚至给他做了俄式的饺子。孟熙大吃一惊，她可不知道苏教授还藏了这么一手。弗拉基米尔倒是从容多了，热情地邀请苏教授再去俄罗斯交流时不要忘记去他家里做客。

　　气氛很好、关系热络，孟熙已经偷偷把弗拉基米尔的情况告诉苏教授了，也不知他们有没有谈到更详细的情况，但是晚饭后苏教授当着他们的面给孟总打了个电话，一次性搞定了所有的事，直接帮弗拉基米尔约定了时间，让他去和孟总面谈，甚至还给他提供了聘请地接翻译的方式。

　　事情定了，孟熙还是不放心，和弗拉基米尔在客厅的沙发上聊到半夜，把她理解的孟总的喜好与脾气讲了个透。一开始弗拉基米尔听得很惊讶，似乎不敢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样古怪的人，后来就只是平静地听，仿佛将她的客气话“供你参考”当真了。他自然有关心的事，问了问中国的忌讳，言语上、饮食上、行为上……当然也包括送什么礼物好。可惜孟荪义实在是个乏味的人，既不懂享受，也不懂审美，说到他的喜好，孟熙就暗搓搓发笑：“你也不用专门迎合他什么。你只要去了，毕恭毕敬捧他，偶尔忍忍他的坏脾气，他就绝不会亏待你。”弗拉基米尔不解，孟熙笑得将脸埋在沙发靠背上。

　　她是想起了孟总对外国人的心结。孟总那一代人，但凡在技术岗呆过的，差不多都看过外国专家大出风头，当面忍了白种人的霸道横行，转身恨不得剥皮啐骨再踏上几万脚。往好里说是有实业兴国、支持科技发展的志向，往差里说就是当年吃的亏放不下、早晚要争口气。现在孟总聘着几个美国的工程师，还总嫌他们懒惰又不恭敬，有了虚心上门求助的弗拉基米尔，自然更会得意几分。弗拉基米尔要讨好孟总，归根结底还是要靠这么一张白人面孔。

　　只是孟总的脾气暴烈，弗拉基米尔又一副艺术家的傲骨，不知能相善多久。

　　“要是实在忍不下去，又或者被为难的不行，就告诉我——或者直接告诉我妈妈，我们会帮你。”她殷殷叮嘱，转头又说起了家乡的气候和饮食风俗云云。

　　好久之后，弗拉基米尔才定定回答：“我知道你们都出于善意，这就够了。”他难以向孟熙说明，恶意为难是个什么样子，是个什么滋味。每分每秒，那些家伙如同旷野中的鬣狗，成群结队地骚扰、包抄、分割、啃噬……玛丽亚的连尸身回国都要受到无来由的限制，手续一次办不下两次三次也不行，他亲自跑了两趟，忍气吞声又无处发作。他不肯为自己受这种委屈，却心甘情愿为了玛丽亚吃下所有苦头。仿佛一旦确定并非出于个人利益，他什么都能做，不再有负担也无需总是自责。

　　他们聊了太久，孟熙回房后也睡不着，数着钟点算弗拉基米尔的飞机时间，又算时差和里程……醒来自然什么都错过了。

　　漫改电影第二部的合约宣传条款十分苛刻，她被桑德拉的车子载着城里城外来来回回跑了好几天，才算把合约标注“重要”的四地首映礼以及其他合计二十多场宣传活动的服装敲定。多亏石田是个男装品牌，她不必兴师动众地带着好几箱礼服、鞋包首饰飞来飞去，服装经理们有一些充满奇思妙想的基础款改裁方案，可以确保她的行李没有那么沉重。不过他们也不肯放过她，执意要求她多带一些服装备用，原因是长途连续飞行过程中行李遗失或者投递失误是常有的事，即便她决意带上桑德拉、雅子和一位服装经理也无法确保万无一失。

　　果然，其中一个箱子遗失在了从欧洲飞往亚洲的路上，确切地说应该是被航空公司错误地塞进了别的航班，桑德拉为了找回箱子连续写了五封追责的邮件。行李还下落不明，航空公司用于致歉的升舱券就先到了。桑德拉在机场附近的酒店收到升舱券，气得冲进孟熙的卧室指着天花板诅咒这家航空公司的飞机马上要掉下来，孟熙埋在被子里，小声提醒抓狂的助理：她们未来的行程还要继续乘坐这家公司的航班。而桑德拉只是将“掉下来”的时间期限往后推了两周，接着一口气骂了个痛快。

　　丢了也就丢了，别说还有找回来的希望，就算从此杳无音信，她们也有应对之策。日本站的宣传位于宣传期行程中间，服装经理第一时间向石田回报了情况，石田不会放着她不管的——说真话，除了担心石田给她增加过多的行李负重之外，她没有什么好在意的。

　　密集的宣传行程里，出现变故的不止有孟熙一人。迈克尔的私人飞机可以让他在美洲、欧洲部分国家大摇大摆地进出，但还有很多国家行不通。最让整个项目相关成员捧腹的是，他引以为傲的豪华包机还飞在天上，这家提供“优质私人航行服务”机构的母公司就在写字楼门口宣布破产。据说飞行员开启自动飞行控制模式之后，就走出驾驶室，当面向迈克尔宣布了这一消息，并告知他们无法保证后续服务的完整进行了。遇见这种意外，电影公司会比当事人还要着急——每一站宣传活动的日期、场地、组织、观众、媒体等等所有细节都是提前反复确定过的，怎么可以一应到位之后舞台中心的主角被扔在半路上？合作公司突然破产这种事，虽然意外，倒不鲜见，兵荒马乱之后行程照旧，只是留下一场笑谈。

　　欧洲各地大半是迈克尔的主场，伦敦首映礼更是群星闪耀。电影还没有正式上档，预告片也留了悬念，观众只知道孟熙参与了演出，却不知道她扮演了怎样的角色。于是当她夹在一堆影帝影后中走过红毯，除了礼服别致一些，实在是没有什么特别抢眼的表现了。俄罗斯站她更有主动权一些，认识她的观众也多、记者也多，她还颇能应付几句日常谈话，导演执导□□片时也学过语言的，迈克尔落单，干脆连采访都巴着她，动不动就求她翻译。这样嘻嘻哈哈的，倒是让媒体时常感慨剧组相处和谐、气氛融洽。

　　孟熙原本以为自己在日本站会更有归属感，然而迈克尔的跨国粉丝实在数量庞大，红地毯两边几乎都是她们爆裂的嘶叫声，迈克尔开开心心签了一路，最终被保镖们簇拥进放映厅时，还抽空对孟熙炫耀：“我以为亚洲女孩都很含蓄的，没想到对我的爱这样直白。”他晃了晃不知道从哪个影迷手里抢来的荧光色灯牌，上面歪歪扭扭写了一行他的名字，下面写了巨大醒目加粗的“干我”。他咧开嘴，看了又看，不好意思似的用手搓脸，却仍然挡不住溢出的笑：“我原本以为她会在背面写个电话号码……”

　　“我原本以为你会把房卡给她！”孟熙睨着荡漾的迈克尔，忍不住嘲讽了一句。

　　“哦，亲爱的，我可不需要那么直白，”迈克尔一定是挺喜欢这位热情粉丝的，忍不住自己爆料，“经纪人已经去约她们了。”

　　啧啧，大明星艳福不浅。

　　孟熙并不多聊他人私事，她还有工作要忙，石田工作室一堆人等着她，大半年的定制礼服都已经有了雏形，她既然来了，就一套套试过去，熬上整个通宵都未必能试完。这些白布坯衣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服装师们半点不疏漏，一针针顺着她的体型别得牢固。

　　石田在旁冷冷说：“女人这个年纪开始继续脂肪了，你小心——胸大了笨拙，腰围再膨胀，礼服都穿不进去！”

　　他的设计偏中性风，孟熙是亚洲式身材，纤腰一握，正面看曲线刚刚正好，侧面看却整体单薄，衬他的礼服又轻又美，像是在花丛间跳跃飞舞的蝴蝶。也不知道是不是食物高热的缘故，这几年她的曲线开始往欧美女性的方向倾斜，让石田看一眼量体的数据就皱眉不已。

　　她稍稍有点尴尬。裁缝知道你的尺寸原本也没什么，但她发育期好像分了界限，青春期那一波猛蹿了身高，然后就一路停滞；直到去了美国，突然又长上来一点点个头。她没在意，只因身材变化本不明显，连在镜头下都看不分明。即便在瘦骨嶙峋的女演员中间，她的身材也算不得逊色，偏偏在皮尺下一分一寸地现了原形。

　　“我会注意饮食……”她正思量着接口，冷不防石田过来从她的指尖一直捏到肩膀，手臂的皮肉都被推起来，又疼又热。

　　“我记得你练过舞蹈，最近是不是没练基本功？这不行！”他皱着眉，又去看她的腿，一伸手，她就闪开了。

　　“我会练！”

　　她气哼哼的，也忘了困倦，神采奕奕地试到第二天上午，连早饭都是由梦游一般的工作人员给买回来吃的。

　　绿巨人的首映宣传持续了接近一个月，她本人行程最密集的只有一周。可这样的工作量已经是她到目前为止宣传任务最重的一次，结束行程之后感觉整个人都脱了层皮，想要一头扎进软绵绵的床被里。

　　她可以休息，工作计划无法停止。错误签约的灾难片开机之前，她要把之后的项目确定下来，邮箱里大概躺着几百个剧本等待审阅，其中有一多半都不需要她再去排队试镜了。德西陆的片约当然会排在最前面，不给大佬还个人情她寝食难安。然而德西陆给出的这几个角色实在太难以抉择——不是因为都特别出色或者都一样暗淡，而是因为对比悬殊到几乎像个故意设置的陷阱了。

　　三十年代纽约□□片里的情妇。

　　犯罪题材影片的女飞贼。

　　太空歌剧里可以自体分裂的外星人。

　　悬疑惊悚电影里的女留学生。

　　拳击电影里的女记者。

　　喜剧片男主角的初恋情人。

　　前两个都能算是主角，第三个也算是分饰多角的难得尝试。

　　后面三个都是配角，甚至算不上大配角，如果是去年收到这样的剧本，她可能挑个质量高一些的开开心心就接下来。但放在今天，后三个的份量就太差，不要说带着荣誉去给别人做陪衬，但凡是个正常人就没有自降格调的道理。

　　孟熙疑心德西陆公司的策划们早就把她研究了个透。她对自己的外形很了解，不会冒冒失失去接什么情妇的角色；外星人的角色虽然多样，却形象单薄，也不像她过去喜欢的角色……这些角色排出来，基本等于只是塞给了她一个女飞贼。

　　单看女飞贼的戏份，德西陆已经很有诚意了。

　　可诚意难道不是比较出来的吗？德西陆想让她把这份诚意和另外五个角色做比较，可惜她心里掂量的是另一个作品。

　　《蓝绶带》！

　　迈克尔和她聊起来的时候，她就有明确的感觉——不仅迈克尔和尼克要在这部电影里合作，导演也多半是艾森伯格——在这个几乎完全承袭自漫改电影团队的组合中，她被甩开了！

　　不止如此，迈克尔的公司搞不定这么大的制作，德西陆很有可能是就是出钱出工换取回报的合作方。《蓝绶带》小说里的女性角色众多，主要的有两位：男主角的心理医生和被男二号引诱又抛弃的政府实习生。如果德西陆想要给她机会，这两个角色其实她都可以试一试。原著作者没有大把笔墨花在对女性角色的外形描述上，没有发色、肤色、身高之类的限制，对孟熙来说简直是最好的机会。

　　可是没有人给她这样的机会。迈克尔绝口不提本身就像是一种暗示，暗示此事与她无关，暗示她不要轻举妄动。

　　《蓝绶带》的男性视角极为鲜明，女性角色相对来说不够丰满，即便有创造性发挥的空间，对女演员来说也不能算是最优选择。但被排除在外，还是点燃了孟熙的好奇心。她决定去探尼克的班，顺便从他那里探听消息。

　　尼克在荒漠拍外景，一把后天的金发衬着炫目的阳光，即便整个人窝在剧组临时搭起的破烂凉棚里，也一样是漂亮干净的。

　　“我已经知道了——恭喜你！”一见面，她就喊了出来

　　剧组的妹子们盯尼克盯得紧，孟熙刚开口，敌意打量的目光就跟上了她。

　　尼克灵活地跳起来，和妹子们拍拍摸摸，轻松安抚个遍，才几步跑向孟熙，一只手卷着剧本，一只手拉着她往远处走。

　　这是距离洛杉矶最近的、最适合拍摄西部荒凉外景的地点。沙砾和裸石反射着滚烫的阳光，他们头顶连个树荫都没有，幸而一个戴了墨镜，一个戴了遮阳帽，还能表情从容地谈话。

　　孟熙不绕圈子，直接问起《蓝绶带》的筹备情况。

　　尼克没什么好隐瞒的。和他合作电子杂志的同学，家里就是开出版公司的。同学没打算继承家业，不过出版界的关系网还是能沾点边。尼克不仅熟悉《蓝绶带》走红的内情，还联系同学，为迈克尔引荐了原著作者。事有凑巧，原著作者对迈克尔很有好感，愿意以比较公平的价格转让翻拍权限，同时支持迈克尔担任主演。并非没有其他公司盯紧《蓝绶带》的授权，只不过之前接触的那几家公司正赶上作者本人意向不定的阶段——据作者最信任的责编透露，《蓝绶带》的第一部和第二部写作速度非常快，作者当时一心想要等三部曲完成再统一授权，拒绝签订意向条款；但第三部写作进度放缓，作者的信心也逐步下降，因为拖稿时间太长，读者热度渐渐不如以往，恰在此时迈克尔登门造访，说服作者就事半功倍了。

　　“不过，为什么会是这个时间，为什么一定要是《蓝绶带》呢？”这不是孟熙提出的问题，而是尼克自己调转话头。他将墨镜拨下一点，挂在鼻梁上，露出湛蓝的眼睛，对孟熙眨了一眨，压低了声音揭秘：“《蓝绶带》是试验品，迈克尔有更大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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