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梦（综娱）

　　像这种保密级别的内部试映，其实是为了给电影公司负责策划和内容的高层审看的。

　　有了这样的观众配置，全程自然没有什么热烈交流的气氛，放映机投射出忽明忽暗的光线，在黑漆漆的小影厅里沉沉浮浮。导演的粗剪已经脉络清晰了，笑点高度密集，可是孟熙偏过头去看弗拉基米尔的时候，只能看见他严整的下颌和孤耸的颧骨。即使用电影演员的标准去衡量，他也太瘦了。她分了神去偷窥，他一眼瞥过来，她的注意力才匆忙回到银幕上。

　　麦蒂正趴在浩克耳边，轻柔低语：“要听话呀……”

　　时间已经过去几个月了，孟熙的思考方式也发生了变化，现在她能给自己的表演和发音挑出一堆错误，但她也不得不承认，这一幕看起来和谐又古怪，小女孩和巨大的绿色脑袋相映成趣。动画技术制作出的浩克，也有着类人的目光和神情，甚至有那么一点点温情流露的意味。

　　可惜了，可惜动画技术还不够发达，如果浩克也能由迈克尔来演绎，一定会更有人性的光彩。

　　时代造就英雄。一部电影、一个角色的成功与否，有的时候并不由导演、编剧、主演或者任何工作人员的努力所决定，而是由时代潮流所推动，文化观念发展到合适的阶段，技术水平提升到一崭新的高度，人们的审美口味转向不同以往的方向……就会有光芒万丈的角色应运而生。

　　绿巨人是眼下这个时代的英雄，他会拥有和占据这个时代的注意力。而当下一个时代交替来临，他就要黯然退场，把舞台留给有着聚光效应的新一代。

　　洪流浩荡，大浪淘沙。

　　这便是文化产业的宿命和机遇了。

　　孟熙心思跑得有点偏，也就错过了许多精彩的剪辑手法和自己的表演。她倒不遗憾，很多演员都拒绝观看自己的作品，很多事情看别人做是赏心悦目，看自己做就只剩下疲惫不堪。她想听听别人的评价——她没有很贪心，只要那么一点点鼓励就好。

　　特纳的反应让她又开心又担心。他一眼一眼地回头偷看她，在她注目的时候就飞速移开目光，假装自己在关注着其他方向。他没什么掩饰行径的智慧，放映结束后连电影公司的高层都注意到年轻编剧的反常，对孟熙微笑起来，意味颇多。

　　弗拉基米尔突然向前一步，于是羞涩或者恶意的视线都被挡住了。他恍若不觉，只是鼓励她说：“角色选得很好，”看见她失望的表情，他才补了一句，“你的表演没有辜负这个角色。”

　　孟熙笑着点点头。她可以放心一些了，弗拉基米尔不是夸夸其谈的人。他说“没有辜负”，就已经是“相当不错”了。

　　“我给你介绍一下编剧吧！”她走出了弗拉基米尔的“保护圈”，又侧了身悄悄告诉他，“就是那个一直偷看我的家伙！他人很好，只是有点内向害羞。”

　　特纳看见他们走过来，摇了摇手打招呼，随即开始擦汗。以前他是个脏兮兮、黏糊糊的蠢家伙，现在他穿了整齐的衣衫，剪了新的发型，甚至认真地洗脸，想要在日常社交中给人留下好印象——是的，他是一个干净整洁的职业人，但出汗还是让他显得黏糊糊的。

　　“特纳，这部电影的编剧，非常优秀的创作者，”她为他们引荐，“弗拉基米尔，我在第一部电视剧里合作过的优秀演员，很遗憾他现在不演戏了。”

　　特纳高大笨拙的身躯往前蹭了一点，犹犹豫豫地握了握弗拉基米尔的手。弗拉基米尔的表情没有变，孟熙能感觉到他非常不愉快，甚至可能是在礼貌地忍耐。

　　特纳一定又把手汗擦在别人手上了。她忍着笑，故作镇定：“先生们，你们不想对影片发表一些评论吗？几句个人意见？”

　　“编剧先生的创作质量很好！我以为这个故事出自更老成的作家之手，没想到您还如此年轻。”

　　“不，不，不……我的老师给予了很多指导……熙熙也给了我灵感，”特纳耷拉的脑袋稍稍抬起点，挤出紧张又仓促的笑来，“你的表演比我想象中还要好，特别可爱，我都忘记我自己写了什么……”他意识到自己越说越傻，索性就不说话了，呆呆地看看孟熙又看看弗拉基米尔。

　　“我曾经认识很多才华横溢的编剧，随着他们的声望提升，他们变得越来越难以接触，有的时候我觉得他们脾气太古怪，后来我才知道，那或许和他们年轻时没有得到很好的对待有关。特纳先生，希望你的才华能得到更好的对待，你会成为更智慧包容的人。”特纳语塞，弗拉基米尔只好多说了几句。

　　特纳张口结舌。他和英俊的男演员仿佛是两个星球的生物，如果在茫茫宇宙中遇见，必然是谁的航线出现了错误。他们的习惯都不是向对方发射友好电波，而是第一时间去查看自己的航行记录——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我怎么会碰上这种家伙？哪怕同处于一所学校、一家餐厅、一场派对，他们都像生活在平行时空一样擦肩而过，生怕自己不小心踩上了对方的脚印。所以，当特纳看见弗拉基米尔的时候，他从未期待过从对方那里获得关注或者善意。

　　意外之喜让他开心地轻飘飘的，同时又不敢做出强烈的反应，生怕在这种“外星球”的同性面前丢丑。最终他嘴里嘟嘟囔囔了一阵，才说出了像样的应对：“我也认识很多有出众外表的人，但他们都没有您得体。”

　　“我并不是生来就知道如何做更得体的，”弗拉基米尔的目光转向了别处，“命运会教给我们需要学习的一切。”

　　“没想到，您是位哲学家。”

　　他们聊了几句，特纳终于不再出汗，能够把自己的想法完整表述出来了：“我在修改第三部——我想要对白更精彩一些——特别是麦蒂，我想要她没有感情，却能唤醒观众心底的温柔。”

　　孟熙不太明白，他明明是按照她的样子写的角色：“我为什么没有感情？”

　　“哦，麦蒂可不是你。”特纳的反应平静，却很坚定。他甚至传达出了某种信号：亲爱的姑娘，你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至少对于作者而言，你还没有那么决定性的作用。

　　“那么，麦蒂是谁？”她步步紧逼。

　　“麦蒂？”特纳缓冲了一下，还是说出了答案，“麦蒂是能让你尽情发挥的角色，她也会让班纳的形象更人性化。”

　　原来是这样。孟熙意识到，她还是她，但特纳已经不是过去的特纳了。他的成长表现在外部的很少，真正的成长在他的脑中。从创造者到操控者，他开始掌握创作的主动权，沿着这条道路，他最终能将导演、演员、观众穿成一条线，当他在一端弹拨时，震荡可以传导给所有人。

　　“我会很期待！”她轻声笑起来，拍了拍特纳的肩膀，“谢谢你。”

　　特纳好不容易撑起来的体面已经快要像漏气的气球一样瘪下去了。弗拉基米尔开口拯救了他：“你要带我逛逛这附近吗？”

　　孟熙似笑非笑，她看透他在为可怜的编剧解围，故意不好好理会他们：“我去和其他人道个别。这是基本礼节，先生们。”她确实是去道别了，但大家见面总要聊聊的，电影公司的高层也摆出了尊重的态度——谁能不喜欢孟熙饰演的麦蒂呢？他们可是抢在她获奖之前就搞定了片约，现在所有人都只能赞叹他们的眼光精准。

　　孟熙知道在某些同业人士口中，她是“迈克尔的女孩”。似乎只有轻佻的称呼，才能让人对女演员产生某种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的错觉，也似乎唯有如此他们对她的品头论足才能显得更加重要，或者说自以为有份量。

　　她又不是上帝，如何左右别人在背后的言谈？她唯一能做到的就是竖起警惕的刺，同时又用圆融的态度作为缓冲，来消弭、应对身边那些含而不露的恶意。她身处于一个被聚焦、剖析、评论的行业，应激反应越快越容易出错，而完全没有反应又会让人觉得无趣……她完全理解那些演技派巨匠为何拒绝参加任何社交活动，因为这个圈子除了无趣就是成吨成吨的攻击和诋毁，丝毫不利于建立起对表演的自信心。

　　即便是在这样的内部试映会活动上，人们关注的焦点应该是导演，但仍然有人执着于对她言语刺探。即便她缺乏办公室工作经验，也能从人们的话题中感受到电影公司内的派系斗争——幸运的是，占上风的那一派是漫改电影的幕后推手；不幸的是，这让其他人针对剧组成员的攻击和陷阱也变得更多了。

　　迈克尔应对这些状况游刃有余，还能分神和她简单聊两句：“我和尼克要合作了！”

　　“哪个尼克？”她问出口就意识到不对，绿巨人会拍摄第三部，迈克尔当然会和导演尼克·艾森伯格再次合作。这个尼克，只能是演员尼克，迈克尔签下的新人演员，星途顺畅的明日之星。

　　“他没对你说过？”

　　她无法判断老板是否在试探什么，所以即便她很确定尼克从未提及，也只能表现得迷迷糊糊的：“我们最近聊得不多……”

　　迈克尔看了她一眼，她心里一凉，疑心也许哪次给尼克打电话时老板就在附近，连忙补充说：“你知道的，我有男朋友了，所以……”所以不适合和漂亮的男演员过多闲聊。

　　迈克尔调侃她：“男朋友？”边说边指了指杵在人群中极为醒目的弗拉基米尔。

　　“一个老朋友，已婚。别拿他开玩笑了。”她转移话题，主动询问老板，“你和尼克要再次合作了吗？是什么片子？很重要吗？”

　　“哦……他真的没告诉你。”迈克尔摩挲着下巴，笑容放松起来。她明白了，这大概是个筹备中的保密项目，迈克尔要知道尼克有没有遵守合约和承诺——可他为什么不放心尼克？为什么要向她反复试探？他就是老板，他可以要求尼克做到任何合约条款要求的事，如果尼克做不到，他就可以开掉他了。

　　“是什么？”她直视着他的眼睛，说，“现在，我可真的是想要知道了。”

　　迈克尔神秘地笑着：“再等等，我们会放出消息去！”

　　“我以为我不会坐在‘等待的椅子’上！”

　　大项目选演员的时候，叫到号码的演员进屋，没被叫到的演员等在门外。走廊上有长椅，被戏称为“等待的椅子”，但很多演员并不会坐下，他们宁愿贴墙站直，让自己注意力更集中，也希望万一有第二副导演或者其他掌控话语权的人出现时，能看到他们最好的状态。《卑鄙的我》大放光彩之后，迈克尔的公司已经步入正轨。她算得上是他的老员工，他既然已经先开了口，就不应该要求她和外人一样等待消息。

　　迈克尔摇了摇头，很无奈的样子，可惜止不住的笑容暴露了他的意图，他还是想要和她分享这个消息的：“真拿你没办法！我们要拍摄一部间谍题材的电影，剧本很不错，已经拿到了原著作者的授权！不是我吹嘘，这片子一定会爆！一定会爆！”

　　“嗯？”

　　“这是好消息，你不祝贺我吗？”

　　“你不会以为可以用一个秘密搪塞另一个秘密吧！原著是什么——”当你紧逼一步的时候，也要懂得给对方让出一点点喘息的空间，“我是外国人，不会给你意料中的反应，但我可以买一本小说看看。”

　　迈克尔突然弯腰，凑在她耳边说了个书名：“《蓝绶带》。”

　　孟熙看了他一眼，他也得意地回了一个眼色。如果不是这件事需要保密，他或许想在放映厅大声喊出来，或者对他见到的每个人都宣扬一遍。

　　《蓝绶带》可以说是近五年来最畅销的系列间谍小说，前两本已经出版，第三本据说也写完了。孟熙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在书评节目中看到过——她的英文阅读几乎都是为了扩充词汇量而进行的，行文充斥着暗语和黑话的间谍小说或者置入了太多猜谜游戏的悬疑小说都不是她的首选。

　　“恭喜！”

　　她的敷衍之情让迈克尔迅速冷静下来，从容地开了个玩笑：“要是早点见到你的朋友，我或许就甩掉尼克了。”

　　“我会转告他——他们的。”

　　有些话不必当真。迈克尔会签下尼克，却不会签下弗拉基米尔——即便弗拉基米尔还从事演员这一行，也不行。孟熙过去并不能清晰地了解，弗拉基米尔为何在艺术界举步维艰，但迈克尔在见面时一瞬间转变的状态足够说明问题了。弗拉基米尔对任何外形英俊的男演员都具备威胁性，反而是像特纳这种已经放弃外形的家伙，才能和他融洽相处。

　　在回去的路上，她忍不住思考起来：米沙也是男演员，难道他的内心能放弃对皮相的追求吗？他和弗拉基米尔之间毫无芥蒂的友情到底是如何产生和维护的？又或者，作为摄影师和导演的米沙，只是站在审美的角度欣赏弗拉基米尔吗？

　　“在想什么？”

　　“想米沙和你的友谊，对你来说一定十分珍贵吧……你也感觉到迈克尔对你的忌惮了，是不是？”

　　“我习惯了，”弗拉基米尔的声音毫无波动，“当然，友谊都很珍贵，米沙、菲奥娜、你——”他又说了几个她从未听过的名字，然后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才自嘲起来，“我们习惯说，一个老朋友胜过两个新朋友。”

　　“那我算是老朋友了吧！”她喜滋滋的，希望能把他的情绪带起来。

　　他点点头，有点犹豫，又似乎很是决断地开口：“我遇到了问题，米沙建议我直接问问你——”

　　他的态度让她有点紧张，可她同样决断地回应：“请说吧！我希望能为你提供我所能做到的一切帮助。”

　　“我要寻找新的出海口！”

　　“什么？”

　　“港口。天呐，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

　　“港口，航运和……贸易？外籍船公司可以收货，但港口不肯接你的单吗？比这还要糟？货物积压？海关查扣？或者，你连出口权限都被停掉了……”她一连串猜下去，心里越来越凉。

　　但弗拉基米尔却仿佛一点点振作起来：“熙熙，你竟然懂这么多？”

　　“我不懂，”她茫然地回答，“我只是在家里时偶尔听说过一些。能帮你的人不是我，但我们总会有办法的。”

　　“来我家吧！”她整理了心情邀请他，带着鼓励和肯定的笑容，“我妈妈会喜欢你的！”至于孟总会不会喜欢弗拉基米尔，那就要看缘分了。但无论如何，他们都会助他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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