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梦（综娱）

　　几天之后，孟熙就记住了小“哈利”的真名——米格尔。不过她仍然觉得小“查理”最漂亮，偶尔还找机会偷看可爱的小家伙。米格尔发现了她在偷看，试图敲诈她一块蛋糕，被她拒绝之后，他就很努力地去导演面前讲她坏话了。

　　利兹女士把所有坏话都收下，转头又告诉了孟熙。孟熙吐槽老师选小演员的标准有问题：“您是不是按照真人秀演员的标准去选的？戏剧型人格？”

　　利兹女士点点头：“是不是很讨厌？观众不会知道，他们会觉得他很棒！”

　　米格尔确实很棒，在表演领域尤其出色。他发挥稳定，不闹不崩，虽然有的时候还不太听得懂利兹女士的指示，但所有人都忍不住给小演员更多耐心、更多时间。孟熙看着米格尔在剧组中心备受宠爱，就仿佛看到了在“东归”剧组的自己——唯一的区别大概只剩下，弗拉基米尔、米沙和菲奥娜对她的指导更主动也更有针对性，而她是被老师和可怕的老牌女演员指定要和孩子们搞好关系。

　　幸运的是，孩子们的确更喜欢她一些。

　　“你没那么老，”他们直言不讳地说，“我们还算有话题聊。”

　　事实上，这不过是文化差异带来的附加作用。她并不能搞懂孩子们念叨的动画片和小学生段子，但孩子们对她更宽容一些，似乎觉得外国人不知道这些也很正常。扮演露西的小女孩甚至很认真地给她从头至尾讲了一遍《爱丽丝梦游仙境》，当她主动提起自己看过很多个版本的《绿野仙踪》时，孩子们竟然表现得有些惊喜了：“你看过？那可真是太好了！”小“查理”十分大方地送了她一只可怕的针织稻草人，她回赠了一只毛绒小狮子。这给她和孩子们的相处开了一个坏头，他们开始源源不断地送自己不喜欢的玩具给她，而她在回赠了许多次之后终于幡然悔悟，一概改送唐人街破败超市里随处可见的彩色香包中国结，主动切断了“礼物链条”上最吸引孩子们的一环。

　　利兹女士仍然没有给电影决定名字，于是棚里棚外的标志都是模糊的“哈利的冒险”，像是什么乡下农场临时搭建的游乐园的名字。可进了影棚，就只能为布景的神奇瑰丽而惊叹。孟熙觉得自己很多年都不会忘记，从光线明亮的室外沿着小门投过来的短短的明亮之路走进影棚，身边的黑暗逐渐变得清晰，那种明与暗、真与幻、丰富与绚烂之间的交界融合的奇异感受。更让她印象深刻的是，当她惊讶地看着高耸如山的布景时，工作人员抬着一朵盛开在蕨类植物之间的巨大蘑菇迎面走过来，蘑菇当然是一件道具，栩栩如生，却又大得让人如坠幻境。可是再精致的道具永远只展示给镜头欣赏的那一面，有着星星花纹的彩色蘑菇和她擦肩而过，她注意到这件道具应该是陈列在某个巨大布景的角落里的，它靠墙的屁股是粗糙的三棱形，完全没有上任何颜色，就连表面都凹凸不平，维持着原生态的木头支架与泡沫材料订在一起的丑陋样子。

　　儿童演员们不在乎，他们疯狂地在影棚里跑来跑去，他们的妈妈和工作人员忙着抓住他们，以防他们跌倒将散落在各处的钉子、尖角戳进身体或者脑袋里。

　　棚里满是怪味儿，说不清泡沫烧焦的糊味和化学胶水的酸味哪个更呛，如果适应了这些气味的冲击，很快又能从中模糊地分辨出木头沫子的潮湿、铁锈在热水里蒸腾、人肉和汗水被高温灯灼烤以及来自每个人头发上、衣服上、皮肤上复杂的化学香料混合后的气味。

　　谁能想到，童话电影就这样浸泡在令人窒息的味道中呢？

　　孟熙每天回家都被苏教授委婉地嫌弃，演员休息室和影棚共用换气通道，她只能习惯到家先要迅速换下衣服，打开窗子通风，等到苏教授下班回来或者从自己的房间走出来时，才不会因为家里的怪味皱起眉头。

　　利兹对自己的学生也不放松要求，一个镜头拍摄五遍以上是常有的事情。孟熙扮演的莲娜，身为占卜女巫时装扮低调古怪，大权在握之后就有了各种华丽的长袍。邪恶狂妄的莲娜站在皇宫的台阶上，长袍覆地、蜿蜒而下，身后是华丽的宫殿、深黯的夜色和巨大的金色月亮。实际上呢？长袍上的装饰品大概是用鱼线缝上去的，每一个藏在服装内侧的线头都尖锐地戳在皮肤上，稍有动作，就划得又痒又痛。服装师追求美观的视觉效果，腰封紧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如果肋骨在腰封的力量下折断，下一秒一定会戳进她的腹腔。更何况她脚下还踩着道具组准备的、用来提升身高的小箱子，在狭窄的台阶之间战战兢兢，随时担心自己会滑稽地摔下去。

　　奇怪的是，她没有从箱子上摔下去，却在一边拎着长袍下摆走向化妆间时原地绊了一个跟头，手掌狠狠挫在地上，满是细细小小的口子，皮肤薄薄翻起一层，露出肌肉的殷红。创口虽然没有出血，也把剧组吓了一跳。米格尔看见她摔倒，只是咯咯地笑。转天他们对戏，镜头拍不到她的掌心，她就掀开捂得严严实实的纱布，让伤口透透气。米格尔几次走神去看她的手，被利兹女士及时喝止，要他专心一些。当天的拍摄完成后，米格尔就化身小天使，当着整个剧组安慰她，给她唱了一首不在调子上的儿歌。所有人都爱死米格尔了，觉得他简直是个小绅士。只有孟熙看透了米格尔虚伪的一面——他只不过是个热爱表现自己的孩子，不放过一切机会刷大家的好感，只要有人赞美和鼓掌，他就可以为这些虚荣扮演各种不同的角色，去做任何事情。

　　小“查理”在几天后听说她受伤了，坐立不安、吞吞吐吐，最终却没有勇气来和她说句话的样子，才像是真诚的小孩子啊！

　　米格尔自从那天在影棚里展现过“绅士风度”之后，目光就再也没有往她的手上遛过哪怕半秒钟。说不定，他那颗小小的脑袋里，正在遗憾剧组没有其他人受伤，没有人为他提供展现善良和风度的更好的舞台呢！

　　“剧组有个孩子很像你。”她忍不住在闲聊时对尼克提及。

　　“长得像我吗？你见过他父亲吗？说不定我们是兄弟呢！”尼克讽刺地笑，他的身世不能言明，但他们在拉玛客厅有过默契的约定，此后他就在她面前越发无所顾忌，仿佛默认她已经知道了一切。

　　“不是说外形……”她想到了，他们相似的只是热衷表演的人格，是想要崭露头角的迫切，“是感觉很像。”

　　“哦？”他没有兴趣搞清楚这些小事，而是急于要分享自己的工作计划，以及了解孟熙在新一年的拍摄计划。

　　尼克已经吃定了喜欢他的导演并且从中获得了声名与利益。他并不肯止步于此，目光放得更长远——他的确对选角导演很有吸引力，这从他谈到的目标作品上可见一斑。他不仅接触到主流的商业作品，还在文艺片领域继续深耕，甚至还有竞争爱情片男主角的计划……他的每一步都在准确无误地向好莱坞的核心圈子踏近。

　　“你有什么新计划呢？”他好奇似的问。

　　但这个问题给孟熙带来某种紧迫感。她试图摆脱这种感觉，他们不是竞争对手，甚至算不上什么知心好友，但他们毕竟生活在同一个时代，有着相似的圈子和职业，在事业的道路上短暂交集……比较是不可避免的，她只能尽量淡化自己的情绪。

　　“做好眼下的工作，其他还没有想太多。”

　　“虚伪！”他一针见血。

　　“真诚的心也没有时间规划更远的事。你不知道学生为老师工作有多辛苦吗？”

　　莲娜的戏份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脸谱化的女巫形象，游走在正邪之间的气质只能算是表演的基础层次。利兹女士把控自己的电影十分严格，鲜少有细节能供演员自由发挥。孟熙只能在莲娜的石块、或者说心脏被毁灭的时候，展现一些空洞的悲伤情绪。不过利兹女士还是爱她的，这个镜头拍摄了多个版本，包括复杂的笑容和意味深长的叹息。她不知道老师会用哪个，但她能感觉到这对于电影的方向和基调来说十分重要。

　　格温女士吵着头疼，提前搞定了自己的戏份。

　　孟熙的戏份比米格尔要少多了，但结束自己的拍摄任务之后，她留下来给利兹女士帮忙，偶尔还会帮利兹女士协调“资方关系”。坎蒂丝派来的监制像秃鹫盯着腐肉一样盯着剧组的每一项开支，而安德鲁从不放过任何一个能让自己代理的小花露脸的机会——他甚至硬塞进来一个有着漂亮金发的歌手女孩，扮演晴空之城庆典上的皇家女歌手。在利兹女士原本的计划中，这个角色应该是一位胖胖的、可爱的女士。不要说演员早已通知了拍摄日程，就连服装组都已经准备好了相应的服装，临场更换演员让所有人措手不及，但安德鲁的小花提出的自带服装的对策还是被否定了。孟熙觉得，利兹女士没有直接翻脸，或许只是因为与安德鲁的血脉相连吧。

　　她希望尽可能多地为利兹女士多做一些工作。不仅仅是因为她将要告别高中时代，也是因为漫改电影的第二部即将上映。商业电影公司不会放过任何机会进行炒作，她拿到评论家协会奖之后发布的第二部预告片里，留给她的镜头数量和时长都明显增加了。预计会在春天开始的内部看片也拖延了两周多的时间，据说导演尼克·艾森伯格要重新剪辑片子，有些特效镜头还需要后期增补。连和她相识的评论家们都会私下对她表示祝贺：你在新片中的表现更值得期待了。

　　她应该为此感到开心。同时她也很紧张，不知道自己的表现是否足够令人满意。她甚至想要找人陪伴自己去看片，可琳达已经去学校报道了，利兹女士有工作要忙抽不开身，就连尼克都已经进组无暇他顾，阿曼达与迈克尔的关系太复杂不是合适的人选……她在学校也有关系不错的朋友，可他们和电影业毫无干系，或许只会导致剧情泄漏……

　　她甚至认真地考虑了是否邀请凯特女神。女神如果不是太忙，应该会给她这个面子。但这样做真的有必要吗？一个陷入焦虑的女演员能从女神那里获得怎样的支持与帮助呢？

　　大概是想法太多，她竟然在想要打给米沙的时候，拨通了弗拉基米尔的电话。她能分辨出他的声音，顿时失笑：“抱歉，我拨错了电话……”

　　“嗯，”弗拉基米尔带着些笑意的声音传来，“可是我很高兴，早晨醒来接到的第一个电话是你——而不是那些我根本不认识的商人。”

　　他们之间有11个小时的时差。孟熙绝望地看向电影制片厂外那条漆黑的小路，她在办公室呆了太久，桑德拉大概一见面就抱怨她没有时间观念。她索性又坐回椅子，询问弗拉基米尔的情况，想要知道他的困境。他语焉不详，却又似乎想要说点什么。这种捉摸不定的语气，让他们在结束交谈时总感觉意犹未尽。

　　“我想，我可以去看望你，我们可以见面聊聊。”弗拉基米尔终于说了出来，孟熙明显感觉到他为此松了一口气。

　　她不知道他想要聊什么，只是下意识地提起精神，兴高采烈地回应：“你能尽快安排吗？我周四有一场内部看片会，如果你能陪我就太好了！”

　　弗拉基米尔一口应下，并不推脱。

　　能见到老朋友，孟熙很开心。弗拉基米尔作为演员带给她的压力早已转化为职业道路上的动力，而他所给予的指导和配合，也能让她有所受益。他实在是一位很适合陪伴她参加内部试映的朋友——

　　如果他没有英俊得那么醒目就更好了！

　　这种试映是对外保密的，没有媒体提前获知消息。但弗拉基米尔仍然吸引了太多的目光，女性职员成群结队地跑出来偷看他，对他的身份议论纷纷。就连迈克尔看到他的时候都露出了过份炫耀魅力式的笑容，演员们都有一些留在镜头前卖弄姿色的个人套路，这些“杀手锏”级别的套路在生活中很少出现，除非他，或者她刻意引诱谁或者感受到威胁。迈克尔显然对自己的反应并不满意，他很快收敛了笑容，挂出了漫不经心的表情，向孟熙问好。对于弗拉基米尔，迈克尔只是匆匆点了一下头。

　　弗拉基米尔对于周围人态度的变化没有做出太多反应。他好像一进入公众场合就自动套上了铠甲，完美演绎面无表情的“俄式冷漠”。这种态度让他成了不讨喜的客人，尤其是对于美国姑娘来说，他没有值得炫耀的肌肉，同时英俊得不真实。在热情的前台女孩蹭过来打招呼的时候，他目光笔直地从她身上掠过，还厌倦地皱了下眉。热情的女孩们哪里受到过这种待遇？她们聚在一起叽叽咕咕，对孟熙投来不解的眼神。

　　艾森伯格导演倒是眼前一亮，径直走过来问弗拉基米尔：“你是哪家经纪公司的？会演戏吗？”

　　孟熙想要帮他解释两句，弗拉基米尔直接开口回绝了：“我不再表演了。这次是来陪朋友看片！”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孟熙，转向导演，礼貌微笑：“您选演员很有眼光！很荣幸认识您，也很期待看到您的作品。”

　　大多数好演员都有优秀的语言天赋。他们擅长模仿，也可以很轻松地改变口音。孟熙听过弗拉基米尔和海外的影迷聊天，他会说一种又轻又柔的英语腔调，带点分辨不清的欧洲口音，却又显得与众不同。可是刚刚，他却用了一种笨拙的发声方式，不是美国电影中俄国反派的那种狡猾或者强硬的腔调，而是吐字含混、轻重不分俄式发音。

　　艾森伯格导演被这可怕的口音喷得皱起了眉，严厉地看了一眼孟熙就走开了。

　　孟熙对导演感到一点点遗憾，导演大概不会知道他错过了一位怎样优秀的演员。

　　“你是故意的。”她低声指责弗拉基米尔。

　　“我在拒绝别人这件事上特别有天赋。”弗拉基米尔扬一扬眉。他在追求事业的时候却总是怀才不遇，被评论界诋毁攻击；他可以轻易获得爱情，爱情也会轻易抛弃他；他放弃了表演，新的事业却给他带来更大的困境，而好莱坞的机遇却在眼前一闪而逝……他的生命里充满矛盾与冲突，这些磨砺让他从不视上天的恩赐为需要小心守护的财富，而是随时可以脱身而去，抛弃已经拥有的一切，不留恋、不彷徨、不迟疑甚至不屑一顾。

　　他只拥有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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