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梦（综娱）

　　洛杉矶是一个华裔文化不容忽视的城市。农历年快到了，喜滋滋的小装饰就从街头巷尾悄无声息地钻了出来。

　　孟熙知道自家过年不讲究，但这将是苏玉文和孟熙一起在外地过的第一个春节。孟荪义原本也是要来找妻子和女儿过年的，但连续两个国内的施工现场在冬季都出了事故，闹得人心惶惶，按规矩除夕和初一都要放鞭炮驱邪，老板亲自点火，显得诚心诚意。孟总是个痛快人，事情多了走不开，干脆就省了这一趟美国之行。

　　苏教授倒是想要招待孟熙的朋友来家里玩，可是她没有陪同孟熙去参加颁奖礼，马斯特斯先生已经来电话问过几遍了，如果邀请了琳达，恐怕马斯特斯先生就要陪同而来。苏教授觉得不合适，孟熙也没有非邀请马斯特斯父女不可的理由。

　　孟熙决定带苏教授去看花车-游-行-——即便苏教授以“不喜欢热闹”拒绝了两遍，最终还是拗不过女儿，被拖着手臂拽出家门。

　　都说西岸的唐人街历史悠久，但其实历史也意味着破败老旧。街道上的水泥块翻修了一半，新的旧的拼在一起，像是给大地打了一块补丁。站在这块“补丁”上四周张望，是高高的牌楼、无处不在的繁体字、红通通的灯笼红彤彤的龙以及来来往往频繁出现的亚裔面孔……这一切都绝对不是孟熙所熟悉的那个“中国”，同时却也让她不可否认二者之间的联系。

　　她和小杰克看过一次春节巡游，因此对日程安排和巡游路线熟门熟路。苏教授被她引着边走边看，时不时还要提醒她，晚点一起去买海产干货。不过苏教授不太想要直视身边的女儿，因为她戴了一顶有着浓厚刘海的假发，这让她看起来失去了自己的特色，可以顺利湮没在常见的亚洲女孩面孔之中。

　　桑德拉并不放心孟熙单独跑到巡游现场，她认为自己的雇主有被认出来脱不了身的风险，但孟熙及时制止了首席助理的妄想症，指着门外告诉忧心忡忡的她：“如果你在来的路上，在我家门前看到有人偷拍，你再担心我出门的问题吧！”

　　桑德拉气势汹汹得反驳：“你已经被偷拍过了！你忘记了吗？”

　　孟熙笑着递了个苹果给桑德拉：“你该记得，那只会发生在比佛利山庄……或者其他什么富人区？”她指了指窗外，这是一个平凡又安静的街区：“才没有摄影记者要来这里拍一个低调的外籍演员呢！”

　　无论她在助理面前表现得多么自信于自己仍旧还是个普通演员，最终她都不得不戴上假发，画一个埃及艳后般浓墨重彩的眼妆，变成春节巡游中会被第一代、第二代亚裔嫌弃的那种“美式”年轻人。这当然是最安全的选择——如果亲妈不露出那种不忍直视的表情和“离我远点”的眼神就更好了。

　　锣鼓唢呐一响，她就遗忘了这些琐碎的烦恼。叮叮咚咚的广东音乐也好，哀哀戚戚莫名混进来的日本古乐也好，都只是丰盛节日里的小小花边。她们有那么丰盛的购物清单要逐一打勾，有那么多元的文化盛宴要随时体验，有那么热烈的美好时光要为之庆祝……节日本身是没有意义的，有的只是人们储备囤积起来，平时没有来得及释放的情绪。

　　孟熙没有想到，自己会再一次遇见去年那位发压岁钱给她的老爷爷。即便她其实总忍不住在围观的人群中寻找，即便她路过他们曾经休息过的长椅时留神看了一眼……她大概已经放弃了的时候，苏教授拉了她一下，她才注意到一只红包正努力挤到自己面前。

　　“闺女，给我拜年呐！”老人家笑起来，脸上的皱纹也揪在一起。

　　“过年好！大吉大利，恭喜发财！”她开心得不得了，抓着妈妈的手用力摇，“这位老先生我们去年过年就见过！他还封了红包给我！”

　　她又转向老人做介绍：“我的妈妈，今年和我一起过年！”

　　老人笑起来，果然摸出第二个红包，递给苏教授。苏教授猝不及防，接在手里才反应过来：“这怎么合适？应该是我给您包个红包呀！”

　　老人摆摆手：“你还年轻呐，也是孩子。”

　　苏教授本来不是话多的人，只是拿了红包有点不好意思，索性站下和老人闲聊。谁想到越聊越近，两家不仅是同乡，还沾着点几代以前早已稀薄的远亲。老人有些激动，攥着苏教授的手问东问西，只是他少小离家、乡音全无，就连关于家中旧事的记忆也往往都是错的，常常说着说着就开始愣神，最后都化作一声声叹息。临别时，苏教授问老人住处，说找时间再去拜访，老人却拜拜手，留了她们的联系方式，只说等再来洛杉矶看你们。

　　孟熙觉得千里之外遇见远亲简直是巧合中的巧合。苏教授却在回家后才告诉女儿，关于这位老人的故事，她其实早就听闻过一些。老人年纪虽大，论辈份却只和苏教授是平辈，要管孟熙的外公外婆叫舅舅、舅母。这舅舅自然不是亲舅舅，中间隔了好几层，但伶仃少年上门讨口饭吃，总要借着点血脉亲情，才拉得下脸，张得开口。

　　在苏教授听说的故事里，老人的真实姓名早没人知道，家里只叫他一个粗鄙的小名，“二剩子”。

　　二剩子家从祖辈上就是被分家分出去的一支，可惜人丁不兴旺，到他的上一代，就再没有男丁，只有他妈和他姨两姐妹。他姨嫁得好，家里就想让他妈招个上门女婿，没想到招来的是个贪心不足的懒汉，家门没振兴，倒败落下去。懒汉惯赌，输了田地又输了房子，一家人只能搬到运河边无主的草屋里寄住。妹妹来看姐姐，见姐姐过得凄惨，就把姐姐接到自己家里去住，想叫她扔了懒汉不要，等懒汉饿死作死，再干干净净了无牵挂地回来。没想到就这样过了一年多，懒汉还活得好好的，姐姐却显了怀。这来路不明的孩子就是二剩子，他妈不开口，他姨家也只顾着生气，他的血脉就成了谁也说不清楚的谜。既然怀了孕，就没有再在妹子家里住下去的道理。他妈挺着肚子回来，吃不饱穿不暖，天天挨懒汉打，竟然也把他生了下来。就这么一家子乱七八糟地混日子，按理说也只能算凑合活着。二剩子的妈怎么甘心？到底还是跟着运河上跑船的生意人走了。懒汉没弄死二剩子，也不肯好好养他，但他天生机灵又敏锐，看眼色就知道谁家心善可以依靠，从小就讨着百家饭吃，有那么几年就跟长在苏家似的。

　　当时国内战乱，苏家境况也不好，接济二剩子常有断续。二剩子是个男孩，吃得又多又快，自己藏到船上去，跟着走了一两趟，竟然就被收留干活了。懒汉死了之后，他回来一次，据说当时也不过是十岁大小的小少年，已经很懂事了，挨家挨户去讲，自己会给“爹”下葬，不过父子缘分稀薄，也就不大办了，希望舅舅伯伯、姥爷太姥爷们都谅解。另外就是，他只跟几家提到过，他要去上海，跟着远洋轮，去海外，海外有金矿，等发了财就回来。

　　苏家的长辈们是不信这些的，家里有人留过洋，有人海外营生，就告诫他，那边天高水远，无依无靠，说不定被卖了，再回不来。二剩子嘿嘿一笑，说，我就算回来，又有什么好？

　　这么一走，再也没有确凿的消息。家乡有人传说在美国看见他，过得也不好，也有人说他发了财，但是挥霍光了，没钱回来……他走的时候还是个孩子，故事也都留在老一辈人的口中，不甚详尽地流传下来。

　　谁知道世界就是这么神奇，传说中断了档的人和事，居然就这样被接续上了。苏教授很上心，想要知道老人生活境况，还叮嘱孟熙要给予接济。孟熙却觉得老人看起来活得不错，还满街发红包，哪里就到了需要帮助的境地？她这么揣测来揣测去，就被亲妈嫌弃小气：“怎么养得你这样算计？”

　　孟熙捂了脸撒娇：“这不是没钱嘛！我赔了那么一大笔，到现在还心疼呢！”

　　苏教授顿了顿，吃过饭之后才犹豫着告诉孟熙：“你别担心了，没赔。”

　　“什么？”

　　“是骗你的，”苏教授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原来我们都不想告诉你，但我又怕你太在意了，还是告诉你吧！”这才娓娓道来，把瞒着女儿的一切都讲了一遍。

　　孟熙没有看错，行业野蛮生长时期最好赚钱。孟荪义入股建筑公司很顺利，分红又丰厚，赚了不少。不过他本来就不喜欢小孩子过问赚钱的事，就和妻子商量着给闺女一个教训才好。亲爹亲妈联起手来，想让亲生女儿摔一个跟头——摔疼了，才知道投资有风险，经商需谨慎。

　　事实是，那家建筑公司的经营者确实不太靠谱，为争一时之气和竞争对手打起无底洞官司来了。孟荪义赚了分红又转手了股份，反而去投资了很多小建筑队伍，这期间的风险就更大一些，但万中之一的回报也就更大。按照孟总的规划，两年之后再告诉孟熙真相，连这次投资的所有回报都给她，算是他对孩子成长的规划——二十岁，大学读了几年，社交圈子要扩展、要提升层次，这时学习投资管理自己的资金，刚刚正好。

　　孟熙哭笑不得。

　　行业里已经很少有人提及她“儿童演员”的身份了，大家都把她当成年人看待；关起家门来，父母照样管得她束手束脚，连投资这种事都要当成成长教育的案例。

　　要不是有投资失败这档风波，她何至于拿不出公关费用，还匆匆接了莫名其妙的灾难片呢？

　　到现在，她连剧本都没看见个鬼影。但在可以提价提薪的这一年中，她还不得不给这样一部商业片留出数周档期……哦，对，还有十天的海外宣传期。

　　所有这一切，原本是可以避免的。

　　当她忍不住这样去想时，她就会告诉自己：如果没有父母的隐瞒，她拿出资金来进行公关，可能就无法趁机解决掉所罗门先生；大佬大概也就不会因此注意到她，既不会抛出一个影后的头衔作为礼物，也不会开放一些可能的合作机会。可谁又能肯定这样的结果是好的呢？福祸相依，本来就是经历了历史检验的真理啊。

　　在这个旧历新年里，孟熙的心情大起大落，但她很快就找回了平稳的状态，利兹女士的剧本朗诵会开始了。这意味着“可爱”的、真正的儿童演员将登场，而她还要应对老师严厉的考核和前代女神格温的挑剔。

　　孟熙扮演伊琳和莲娜，格温扮演莫尔森女士和冷酷女王。

　　王子由电视网的宠儿、户外王牌节目年轻英俊的主持人扮演，而公主则是安德鲁塞进来唱主题曲的厂牌小花。

　　每个人的角色都很合适，儿童演员们比他们的演员手册上看起来可爱多了。剧本朗读会为儿童演员准备了加高座椅的厚垫子，小“哈利”乖乖地坐在垫子上，低着头看剧本，偶尔挪挪屁股，害羞地左右张望。大家都喜欢他，就连格温也没有冲口而出什么恶言冷语。但是“哈利”的妈妈实在太可怕了，她就像十个捆在一起的律师和二十个捆在一起的经纪人，总是踩着高跟鞋一跳一跳地走路，为儿子做一切事情，姿态宛如在捍卫一个即将崩溃的国家。剧本朗诵会第一天，她就和小“查理”的妈妈打了一架，两个女人站在办公室外吵得鸡飞狗跳不可开交。朗诵会根本进行不下去，利兹女士的表情像是想要吃掉现场所有工作人员。漂亮的“查理”很快哭了起来，女性工作人员去喊他的妈妈，结果“哈利”妈妈也冲进来，对着孩子狂怒大吼。剧组不得不报警处理，当场把两位狂躁的妈妈带走。“查理”泣不成声，连头都抬不起来。小“哈利”倒是像没有注意到刚才那些荒谬的事件一样，认真念台词，甚至还做了一些即兴的小表演。

　　孟熙终于明白，利兹女士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个看起来乖巧可爱的孩子扮演“哈利”了。对于儿童演员来说，漂亮没那么加分，状态稳定才更重要。小“哈利”对母亲被带进警察局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关心，这让很多成年人都坐不住了，茶歇时间就有爱心爆棚的女性工作人员去陪伴他，温柔地问他要不要吃甜品，要不要喝牛奶，还安慰他不要担心他的妈妈。小“哈利”摇摇头，他看起来比安慰他的工作人员镇定多了。

　　格温笑得十分阴森：“你不担心吗？你妈妈可能回不来了呦！”

　　小“哈利”清脆爽快得回答：“我已经签约了！”

　　格温没搞懂：“什么？”

　　小“哈利”看了她一眼，叹口气，仿佛用了很大力气才能做到耐心解释一般：“合约规定，剧组会对我的安全负责！我妈妈不回来，那是你们要担心的事呀！”

　　孟熙好开心，她又不能像对国内小朋友那样随意又摸又抱的，只能敲着自己的大腿偷偷笑。

　　结果朗诵会结束之后，小“哈利”问她：“你是中国人吗？”孟熙点点头。小“哈利”就接着说：“我允许你摸摸我的头发——你能请我吃个冰淇凌吗？”

　　孟熙震惊了：“为什么？”

　　小“哈利”从容镇定，仿佛已经看透她的伪装：“我家附近就有很多中国人，他们喜欢摸我的脸和头发。如果我妈妈在，她就会不高兴。但我不在乎，而且她还没回来，我想吃冰淇凌！”

　　“不，我不和孩子做交易。”

　　“那我就去找别人了，”小“哈利”眼珠一转，假装往外走了两步，又转头问她，“要是我遇到危险呢？你放心吗？”

　　这个小家伙是故意的！工作人员们围观了他们的对话，假装在忙着手里的工作，其实已经低声笑起来了。孟熙不想理他，可是利兹发话了：“去吧！带他吃个冰淇凌，再送他回来。”

　　孟熙只好牵起小“哈利”的手走出办公区，可是一出门，他就又变了主意：“如果给我吃香蕉船，你就可以摸我的脸！”他甚至骄傲地扬起小脸，试图和她讨价还价。

　　孟熙逗他：“要是豪华冰淇凌套餐呢？”

　　“呃……”他偏着头想了一会儿，“我可以让你抱着我，但是你不许动手动脚！”

　　孟熙就等他这一句呢，笑嘻嘻得告诉这个能把自己切片卖了的小鬼：“我才不碰你呢！我要给你买最便宜的冰淇凌——但我自己要吃一只香蕉船！”

　　小“哈利”瞪了她一眼，乖乖吞掉了两个冰淇凌球。孟熙当然没有吃什么香蕉船，她喝了一杯冷饮就带着孩子回到办公室。一推门，“哈利”妈妈就扑过来抱住孩子，小“哈利”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妈妈，我想你了！”

　　哪里想了？明明刚才还吃冰淇凌吃得笑逐颜开……这个小戏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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