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梦（综娱）

　　和选角导演们的见面还算顺利，虽然她们用了接近十个小时的时间相处、面谈以及看她过去的电影作品。艾尔莎对孟熙的演员资料手册上的照片非常满意：“给演员拍照和给模特拍照是不一样的，很多摄影师不明白这个道理。”艾尔莎指着封面上那张正脸特写，赞不绝口：“我喜欢这道阴影，明暗对比很有味道，让你比日常生活看起来要成熟——能演善良坚强的角色，也能演傲慢阴郁的角色，非常有跨越度。”

　　“我有一个好摄影师。”孟熙自己更喜欢用作封底的那一张，她和树木融为一体的摄影作品。

　　“他，或者她，在洛杉矶有工作室吗？我可以推荐一些客户过去。”

　　“恐怕没有，他不是美国人……”而且米沙的主业是导演。

　　“那可真是遗憾。”艾尔莎需要的不是摄影师的背景，她需要的只是一个水准较高的摄影工作室。

　　她们讨论了一些近年来声名远播的电影佳作，艾尔莎很少表达态度，偶尔会在她的笔记本上写写画画。孟熙猜测，那是在给自己“制作档案”，以便将她推荐给合适的电影项目。

　　“一般来说，我们不会这样匆忙地做出决定，”艾尔莎沉吟了一会儿，“不过的确有一部新片需要少数族裔演员，你想尽快去试试吗？不，你不要着急回答我，我个人建议你再等等看，也许会有什么新的变化……谁知道呢？”

　　孟熙有点迷惑。她能够感受到别人的态度，或者说是她自己的直觉特别敏锐。艾尔莎的反复无常，看起来并不像是职业素养的问题或者注意力不集中导致的颠三倒四，艾尔莎非常清醒，像是要暗示给她什么，却又无法坦率交流。艾尔莎是选角导演，她是演员，理论上来说艾尔莎没什么需要在她面前隐瞒的。

　　除非，艾尔莎自己也不确定。

　　孟熙就更迷惑了。她只能含混着回答：“应该没什么变化了，或许新片上映之后我的知名度能更高一些？”她自己知道这恐怕无法实现。原本绿巨人的续集应该能为她带来知名度和票房累计的更高数据，但被偷拍之后发生的一系列热闹，已经让她提前享受到了广泛的认知——从外国记者协会奖上媒体和同行业的态度上就可见一斑。她报给艾尔莎的片酬标准已经比以往提升了一大截，下一次提薪应该是其他代表作面世之后的事了。

　　艾尔莎笑了，似乎很满意孟熙的反应：“我们保持联系，也许未来可以合作很长一段时间。”

　　她们握了握手，挂着恋恋不舍的表情互相道别，仿佛这两天的相处就足够让她们成为朋友了一般。

　　但她们肯定不是真正的朋友。真的朋友不会要求你签下空白合约，而艾尔莎在孟熙接连拒绝了两个剧本之后，就力劝她先签一份片名空白的雇佣协议。她们就此事争执了几轮之后，艾尔莎给孟熙下达了最后通牒——“评论家协会奖就要公布了，你不想再前进一步吗？”

　　孟熙震惊了！

　　现在艾尔莎是在暗示可以让她拿个第一名吗？

　　“谢谢，不了，”她尽量语气温和，避免艾尔莎恼羞成怒，“这个奖对我来说没那么重要。我确实很期待参与德西陆的作品——只需要看到一个理想的剧本或者策划，我没有想向德西陆索取更多资源。”

　　“你是担心得罪娜奥米吧？她脾气臭，爱打人，吓着你了？放心，娜奥米不是问题，我们能搞定她！”艾尔莎语带讽刺。

　　她早不是容易冲动的小女孩了，艾尔莎的激将法只是让她捕捉到了更多的信息，现在她有了新的推断：“你们‘能’搞定娜奥米，还是你们已经搞定她了？”

　　艾尔莎沉默了半秒。

　　孟熙确定自己的猜测是准确的。

　　搞定娜奥米的不是艾尔莎，而是她的老板，艾德·迈布里奇或者他的大佬朋友们。艾德·迈布里奇很可能在介绍选角导演给孟熙之前，就已经先和评论家协会的人碰了头，确定了幕后合作意向。娜奥米就算再大牌，也终究是要在这个圈子里谋生存的，保不准德西陆在过去帮过她大忙，或者她欠艾德·迈布里奇私人一个人情，又或者她得到了一个非常宝贵许诺……随便哪种情况，都足以让她轻易放弃评论家协会的“最佳女主角”奖项。老板指示目标的时候，就已经把筹码交给下属，艾尔莎能把合同谈到什么程度，事关她的个人能力。

　　艾尔莎无所不用其极，只是想要逼孟熙签字，完成老板交待的工作。

　　“我没有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礼物’，但我的确感受到了德西陆的诚意，”孟熙抢在艾尔莎前面开口，“没有好的剧本或者策划，我没道理糊里糊涂地签约。但是我可以承诺：我今天给你报的片酬，五年之内对德西陆来说都不会提价。”

　　“你以为你是谁？五年？也许两年之后你在这个圈子里就连个位置都没有了！”

　　“那样的话，迈布里奇先生大概会很高兴，你没有在今天签下我。”

　　她们的对峙，在“迈布里奇先生”这个名字出口之后，终于气氛松懈了。

　　艾尔莎懒洋洋地说：“蠢姑娘，本来你和我谈就可以，可你猜出了老板的意思，我只能把你的话带给他了。”

　　“那么，请代我表示感谢。”孟熙觉得，大老板是没兴趣听下属回报一次没有结果的交涉，艾尔莎应该也不会蠢到这种地步。最初和德西陆的选角导演们碰头的兴奋已经快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疲惫。

　　德西陆抛出了她本来并不期待的橄榄枝，而她没有拒绝的机会，因为“橄榄枝”已经被折下来了。

　　评论家协会颁发的年度最佳女主角奖成了德西陆给她的见面礼。电影工业中的庞然大物以这样轻松又随意的姿态“运作”奖项的做法，甚至冲淡了她起初获知自己拿到最佳女主角第二名的兴奋。当她登台发表准备好的获奖感言时，几乎小小地走了个神，最后才勉强做出了兴奋到不敢呼吸的样子，让台下的评论家协会成员们露出会意的笑容。

　　评论家协会奖不像其他奖项那么在意媒体宣传，而是更看重给电影从业者和电影评论家们面对面交流的机会。和孟熙攀谈的评论家很多，每一个都笑容可掬，看起来像是出门前藏起了笔墨中那种犀利刻薄的特质。孟熙疲于应对，她无法猜透他们中谁没有投票给她，谁会私下为娜奥米叫屈，更无从判断眼前这些热情面孔是否早已对德西陆和评论家协会的“交易”心知肚明……

　　出发前，她对苏教授强调和夸张了这个奖项的地位，以便不被妈妈追究去向。

　　她找个借口闯出宴会，独自去了小杰克的新酒窖，手里抓着奖杯，肩上随便披了件外套，进门先卸妆，连奖杯都忘在了洗手间，小杰克追进去给她拿出来。

　　“你怎么了？获奖都不开心？”小杰克看看女朋友的状态，在拿不准对方心情的情况下，他开玩笑的本能被调动起来，“是不是发现没有我，再多的奖都没意义？”

　　她含混地笑，抱着他凑过来的脸亲了亲，就又推开了：“老板，给我倒杯酒吧！”

　　小杰克笑嘻嘻地拒绝：“我们这里可不给小女孩卖酒！”可是他担心她，摸了摸她湿淋淋的头发，拿了餐巾帮她擦拭。

　　她再一次推开他，十分不满：“你自己的驾照拿出来！”她怀疑他也没到饮酒年龄，却已经把酒水生意当作谋生之路了。

　　小杰克古怪地看了她一眼，真的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卡片，塞给她。那是他的驾照，但年龄是25岁。25岁？她将这张弄虚作假的卡片丢到他脸上，小杰克一扬手抓住了。

　　“太假了！”

　　“嗯，我有好几张！”他露出洁白的牙齿，仿佛要为此感到骄傲似的。

　　孟熙想要打他，她真的动手了，他躲了几次，发现她用了力气，才赶紧抓住她的手腕：“熙熙，你……”

　　可是她扑到他怀里，抱着他的腰，怎么也不肯抬头：“对不起，对不起！”她连说了两遍，热气扑在他胸口。她不该向他发泄，他什么都不知道。

　　她无法传达自己的感受，甚至自己也无法分辨内心的滋味。或许，她就像是一个准备充分后才踏上征途的探险者，知道目标在很高的峰顶，所以一步步扎实向前，遇到困难也不曾放弃，遇到险境也不曾退缩，遇到危难也不曾让步……忽然有人在她脚下插了一面旗子，告诉她这里就是峰顶了！她不愿意接受，但是地壳陡然变动起来，她脚下高高隆起，真的成了又一个“峰顶”。而她放在心里的那个又高又远的目标，却不知去了何处。

　　她怎么能甘心？怎么能快慰？怎么可能就此放手？

　　他抱了她一会儿，脑子里是迷糊的，他以为她是要和他分享获奖的喜悦，但是她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开心。为什么？她不说，他还要不要问？

　　“给你拿杯酒？新到的香槟不错……啊，不，香槟有什么好喝的？我给你找甜酒好吗？”他抚摸着她的背，希望能够安慰到她。

　　“嗯。”她抬起头来，眼中并没有泪水。

　　他明显松了一口气的样子让她感到好笑。她嗓子里压着一百句话，可以随时用来嘲讽他，可她判断不清自己是否有迁怒的嫌疑，原本可以开个玩笑就过去的时刻，被她的欲言又止拖成了恼人的尴尬。

　　“我去——拿酒？”小杰克小心翼翼地和女朋友分开。

　　孟熙的手机响了，她举起来，听到了迈克尔的声音：“怎么样？拿奖是不是很开心？”

　　她很想叹气，但迈克尔是老板，老板总有得意洋洋的理由，而她最好不要说出自己的真实感受：“谢谢你，迈克尔，我知道这件事有你的努力……”

　　“你误会了，我可没有做什么！你本来值得一个好奖项，评论家协会奖最适合年轻演员了。不要误会，我不是不支持你拿更权威的奖项，只是年纪太小就拿奖，很容易堵死自己的职业道路。这种例子有很多，我不列举你也该知道。总之，我要祝贺你拿到评论家协会奖！最佳女主角熙熙小姐，你简直是今年的幸运女神！”

　　迈克尔一口气说了很多话，孟熙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酒窖在地下，手机信号却该死得好。她看见小杰克沿着旋转楼梯走上来，手里晃晃荡荡拎着两瓶酒。她想要快点打发了迈克尔，让这个夜晚马上从自己的生命中消逝。于是她向迈克尔再次道谢，并且委婉地提示他：“现在已经有点晚了，我们是不是改天见面聊？”

　　迈克尔哈哈笑起来：“你在庆祝对吗？让我猜猜，身边有朋友对不对？啊，他们真安静，还是你走出来接电话了？年轻人是该好好玩一玩，放松一下！好吧，我不占用你更多时间。不过有一句话，我应该帮艾德带给你，事实上，我自己也想亲口对你说——”

　　所有男演员都知道如何让自己的声音充满魅力，他突然换了一个腔调，那种深情款款的语气让她耳畔发麻：

　　“生日快乐，熙熙。这是你的成年礼物，希望你喜欢。”

　　孟熙挂断电话。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庆祝生日了。小学毕业那一年，她的生日赶上父母出差，等到父母回来之后她就撒娇讨要生日蛋糕和礼物，孟荪义其实已经点头答应了，不知道是逗她还是损她，说：“都大了一岁，还像小孩子一样，也看不出生日有什么好过的。”她记住了，就怎么也不肯再庆祝生日了。于是每年的生日都变成了一个普通的日期，写在她的证件简历里。只要不庆祝，她就不必理会生日这天和其他日子有什么不同。

　　小杰克已经走到她身边，正傻乎乎地笑着倒酒。他也不知道她的生日，他的证件都是假的，她也不知道他的生日。他们一起庆祝新年和情人节，却没有庆祝过生日。

　　“我想吃个奶油蛋糕！”她突然对他说。

　　“呃……”他看看酒杯，又看看她，“这种酒可以单独饮用，不需要配什么食物，如果非要配的话，我也不建议选甜品——海鲜好一些，可是这里没有厨房……”

　　“那我们就去你的餐厅，或者别的什么餐厅都行！”她认真地再次强调，“我要吃奶油蛋糕。”

　　他放下酒杯，劝她：“太晚了！这个时间，好的甜品师都下班了！外面能买到的都是冷链运输的加工产品，不好吃。明天好吗？我叫后厨给你做一个超级大的蛋糕塔，三层，洒满巧克力屑，做最漂亮的奶油裱花，塞各种好吃的水果夹心。你可以把你的朋友们请来，我们一起庆祝，开个派对什么的……”他拥着她，轻轻摇晃。

　　“那就算了。”她忽然意兴阑珊，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她推开他，不顾他的挽留，就要离开。快要走到上楼的台阶时，她才意识到他没有跟上来，回头一看，他仍然站在沙发旁边，刚刚开瓶的酒液似乎还冒着凉气，两个酒杯摆在一起，却只有一个杯子里倾注了些许晶莹的酒液。

　　他站在原地，望着她，眉头紧锁，一脸落寞。

　　她走回去，看他眼里的光一点点亮起来。她认真吻他，然后道别：“亲爱的，不是你的错，是我必须要回家了。”

　　她只想回家，即便并不十分清楚回家能做什么。城里的夜晚自有喧嚣热闹，而她的家里只有让人心安的宁静。苏教授应该已经休息了，她蹑手蹑脚开门、锁门，打开客厅的灯，打开电视机，把音量调低。她还不想睡，想看看电视打发时间。她想了想，又进了厨房，寻找食物安抚肠胃和心灵。她不在意加工产品，冰箱里还有冷冻蛋糕，没有奶油，可是有熔岩内芯，加热一下就可以吃。

　　她没有去开冰箱。厨房的灯一亮，她首先看到了摆在餐桌中间的一碗面，其实是两个碗扣在一起，但她就是知道，那是妈妈做给她的一碗清汤面。面条肯定放了好久，汤汁已经踪迹全无，只剩下吸饱水分的面条，软榻榻揪在一起，葱花和荷包蛋也陷在里面，样子并不好看。她把面条热了一遍，用筷子捅得松动一些，然后夹起一小“坨”尝了尝，味道熟悉、面条软烂，不能说是多么丰富的味道，却一下子烫过喉咙，暖进胸腔里。

　　她抱着碗筷去看电视，在遥控器上按来按去，在一些凌晨重播的娱乐节目上停下来。

　　她看见了自己。

　　年轻勇敢的自己、光鲜亮丽的自己、荣誉加身的自己。

　　她看见自己在红地毯上走过，短发利落、裙摆飘飘，用笑容诱惑直播镜头定格了几秒钟；她看见自己接受采访时的样子，自信而专注地看着记者，直到对方提出的问题中每个词都开始结结巴巴；她看见了自己，站在领奖台上，用职业化的态度，表达人们期待已久的“演员式的激动和感谢”……评论家协会奖的确是一份极有诚意的礼物，不需要更多的推广费用和公关业务，娱乐节目也愿意将她的表演剪接在一起，做成优美流畅的电影画卷。

　　这一夜，不知有多少人期待看到她，或者像艾德·迈布里奇那样终于“看到”了她。

　　她慢慢地吃完这碗不讲究的长寿面。

　　“我不需要成年礼物，”她听见自己脑子里有一个声音说，“现在，此时，此刻——我生活的每一天，都是最宝贵的礼物。我可以打包每一天的付出与希冀，送给未来的自己去拆封。”她的心倏忽安定下来。她不再困惑于手中这份礼物的份量，而将目光投向更远的时空，那里势必有一个更好的自己在筹备更丰盛、隆重、荣耀的礼物。

　　她不庆祝生日，她要欢庆生活着的每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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