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梦（综娱）

　　评委先生没有回答。

　　但他应该很满意这种含蓄的恭维，接下来时间里透了好几条猛料。

　　首先是，他的票不会投给马斯特斯先生，《解除警报》和《卑鄙的我》在他看来都“太好莱坞”了，他想要投给另一部海外电影的男主角。

　　——他这样说的时候，她忍不住去看长桌斜对面的马斯特斯先生。马斯特斯在低着头听琳达说什么，没有分出注意力来。那么马斯特斯知道这位评委先生的选择吗？还是不知道也不在意呢？

　　其次是，他知道孟熙有提名但却没有公关计划，对此表示了赞同。他说，这是新人冲击重大奖项的惯例，评委会钟意恭谨而努力的演员，不过这种“努力”需要让更多评委知道。

　　然后是，他非常看好凯特所选的题材，近几年好莱坞把投资都放到灾难片上去了，评委们只好把奖项颁给各种各样的现实题材，名著改编作品已经连续三年都没有出现在入围名单里，凯特冲击明年的影后就更有把握了。

　　还有就是，凯特为了把持整个项目的运作，已经先期投入了太多资源，背负这样的票房压力对于女演员来说无疑是不利的，如果反响不佳，即便她拿到奖项，也会失去公司董事们的支持。那么未来，她可能就要面对“影后的魔咒”了，比如无片可演，不得不回归舞台剧……

　　孟熙觉得评委先生想得太远，虽然他的推断有一定道理。

　　凯特举行晚宴，不仅仅是为了个席间宾客一个互相认识的机会。当她在家里招待这样多的宾客时，才不会被堵在门口的小报记者臆测她要与前夫复合。

　　晚宴后她邀请大家去参观她的收藏——一个套间被专门用来陈列她收藏的钻石，四壁是连贯的展柜和展架，地面上铺着深蓝色的长绒地毯，星星点点的水晶镶嵌在地毯的图案上，被屋顶的射灯照耀得流光溢彩。凯特的助理按照顺时针方向带领宾客们参观藏品，介绍每一件的来历；而凯特自己则和马斯特斯先生站在套间里面的小屋一隅，低声聊起了什么。

　　对这些闪闪发光的石头过于熟悉的琳达扯着孟熙往外走：“我带你去看另外一个神奇的展示！你就彻底认识她了！”琳达有点生气又有点傲慢的表情让人好奇，可米沙喊住了孟熙。琳达松开手，气鼓鼓地走了好远，靠在走廊另一边的楼梯扶手上，堵着耳朵对自己的朋友大喊：“快点！说完跟我来！”

　　米沙宽和地笑，笑容很浅，转瞬即逝。他郑重地问孟熙：“弗拉基米尔不想通知你，但我想你有权利知道……玛丽亚的葬礼会在她的家乡举行……”

　　这个消息撕裂了她在人际关系中寻找空隙的大脑，她在混乱的思绪中问出了一个有点艰难的问题：“如果没有被通知，是不是就是死者不想在葬礼上见到的人？”

　　米沙少见地愣了一下：“你怎么会这样想？”他帮助朋友作出解释：“不，不是这样的。他只是不想影响你的学习和工作——葬礼的规模很小，他原本也没有邀请我的计划，我昨天联系了他，才了解到他在选择墓园……”

　　“你会去参加葬礼吗？”

　　“会。”

　　“那么我和你一起去——如果不麻烦的话。”

　　“熙熙，现在是颁奖季，你不应该离开！听着，我告诉你这个消息不是为了打乱你的行程，而只是觉得你应该知道。”

　　“谢谢，我知道了。我错过了玛丽亚的婚礼，现在我不想再错过最后一个……为她而举办的仪式了。”玛丽亚的病情反复无常，谁都能料想到最后的结局。孟熙以为自己可以平静地谈论这一切，然而她还是觉得喉咙里梗了一下，连鼻子都有些发酸。她低下头，将未能流出的泪水咽了回去。

　　米沙沉默着。她以为他要拥抱她了，但他只是按了按她的肩膀。

　　“去吧，马斯特斯小姐在等你，”他低声说，“晚一点我来安排行程。”

　　他们之间的气氛不对，琳达也感觉到了。孟熙原本已经忍住的眼泪，被琳达从头到尾反反复复地问，又勾了出来。她们去看的是凯特布置的一间比较私密的会客室，挂的、摆的、橱柜上镶嵌的和桌面下铺开的都是凯特的照片。孟熙哭得停不下来，琳达翻出面巾纸给她——竟然也印着凯特标志性的人鱼头像——这简直太诡异了，孟熙眼泪还没擦干，就已经被逗笑了。

　　“看！”琳达看她笑了，也跟着活泼起来，跳到沙发上，把靠垫抱在怀里，神秘发问：“你知道这个标志吧？她演外星女王蜂的那个电影，太空舰队的徽章！你猜，靠垫背面也是一样的图案吗？”

　　“总不会……”孟熙的视野不再模糊，但眼眶还有点微微的痒，她揉了揉，努力笑着问：“总不会又是照片吧？”

　　哈哈哈，琳达笑着翻转靠垫。

　　果然，也是凯特的大头像，无处不在的一张漂亮脸蛋。

　　除了各种角度的凯特女神的容颜，琳达还带孟熙看了那张传说中的“完美裸背”的照片，光影糅合、曲线毕露，即便用女性审度女性的挑剔目光，也找不出半分瑕疵。可是琳达是看不惯母亲到处展示肉身的，抱着孟熙的手臂历数了凯特在幕后的丑事奇闻，其中自然包括凯特与一位女摄影师之间分分合合好几年的感情纠纷。“她给她拍过一组照片，十几张吧，我小时候偶然看见过，后来就不知道被藏到哪里去了……”琳达大大方方动手翻凯特的抽屉，根本不在乎女佣探头探脑地张望，甚至在翻完一个抽屉后还喊女佣来收拾整齐。

　　“钥匙在哪里？”琳达注意到另一只锁住的抽屉。

　　女佣当然不会随便交出钥匙，或者她真的没有钥匙，只能连连摇头，嘴里细细碎碎地说着连串的西班牙语。孟熙听不懂，琳达却听得熟了，叩了叩抽屉，又对孟熙说：“应该就是这里！可惜我和你都不会开锁，不然可以请你鉴赏一下超级女明星的-裸-体-写真。”

　　“我并不想看到朋友母亲的-裸-体-写真，那会让我在面对朋友时感觉尴尬。”孟熙很清楚，大小姐是不听劝的，与其对她说应该怎样做，不如告诉她：我想要怎么做。

　　琳达只别扭了一下，又很快开心起来：“我们是朋友嘛！你和她才不是朋友呢！”

　　孟熙又一次被逗乐了：“嗯，我和你是朋友……凯特是谁？我想不起来。”

　　两个女孩窃窃地笑，仿佛达成了什么机密的约定。马斯特斯先生很快来寻找琳达，他和凯特的谈话高效而短暂，作为“掩护”的收藏展示也潦草收场。宾客们驱车而出，大门不远附近的岔路上停着几辆脏兮兮的车子，据说那些就是摄影记者的“装备”了。孟熙没有看到摄影记者的-长-枪-短炮，打头的一辆越野车车门大敞，可惜周围连个人影都没有。传说中无孔不入的摄影记者们，难道是找到了更好的拍摄地点和拍摄角度？马里布海滩遍布豪宅，说不定就有哪个高地正适合拍摄凯特的家。不知道凯特故布疑阵，能否真的解除记者们的猜疑揣度？

　　孟熙这样猜测，却并不希望猜测成真。

　　这不单单是出于她的大意，而是今天聚会的所有来宾都没有想到。那几辆停在岔路上的车子只是故布疑阵，让宅邸的主人和保安相信摄影记者只能在外围等待守候。专业摄影师们早已经租下了距离最近的航空大亨的私宅，十几个长焦镜头瞄准了聚会中的每一个人，就连离开时每一辆车的车牌号也要拍得清清楚楚。用于拍摄的房间有着宽敞、弯曲的回廊，落地窗延房间铺了两面墙，摄影师们各踞一片地盘，根据需要调整相机的位置和角度，快门声连绵不绝，停下来查看拍摄效果时，他们才会互相交谈几句，靠窗的地毯上落满烟灰，却没人在意这些细节。在摄影师和相机器材背后走来走去的，是一个黑头发的小个子男人，他总是有意无意地抚摸着脸上时髦的凡戴克胡须，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特别是在某台相机的取景框里看到想要的素材时，他就会在摄影师身后站上一阵子。随着最后一辆车子离开凯特的宅邸，快门声终于停下来，摄影师们不约而同地准备拆卸器材，但在此之前他们纷纷转头，看向这个俨然作为导演的小个子男人。

　　他的拇指、食指和中指像小梳子一样不断地顺着胡须梳理，眼神中闪烁着自得的光芒：“祝贺大家！非常好，唯一的遗憾是她们没有坐同一部车子离开……”他琢磨了一会儿，就也丢开这层忧心：是不是同车有什么要紧？又不是法庭上的罪证展示，受众才不会留给当事人自我举证的时间，任何污名风暴都只要一波就足够达到效果了。

　　令好莱坞大明星们憎恨厌恶的偷拍记者，也被称为“帕帕”或者“垃圾”，而当下最令人不齿的“帕帕”则是马尔科·布兰卡西亚，他原本是八卦小报的记者，后来转为照片贩子，因为生意红火就自命为“摄影团队经纪人”，实际上干的是攒起一帮专业或者不太专业的摄影师，一起承揽大公司公关任务中的“脏活儿”。圈子里没有人再提到他的名字，直接给他起了个外号“帕帕-妓-女-”。

　　“帕帕-妓-女-”虽然可恨，但业务能力不容小觑。如果知道“帕帕-妓-女-”盯上了他们，凯特会动用经纪团队平息风波，马斯特斯先生会立刻要求电影公司召开会议，或许弗里德曼先生也能通过什么渠道收购照片……“帕帕-妓-女-”专门兜售名人不想为人所知的私密，同时也小心谨守着自己的动向和目标，避免被蹲守对象反追踪。

　　现在，他从凯特的私人聚会中挖到了想要的素材，而且没有惊动任何一个拍摄对象。

　　接下来，就是他导演的舞台风暴了。

　　孟熙没有意识到，她会因为参加葬礼，而错过这场电闪雷鸣的大戏开场。

　　玛丽亚的家乡很冷，公共墓地甚至在夏季就已经挖好了墓穴，才能在冻土下寄存一个个漂泊的灵魂。

　　葬礼规模不大，送灵柩时敬献的松柏花环还不如本来就用于装饰的花环更多。送葬的朋友都由玛丽亚的管家招待，弗拉基米尔紧抿双唇，仿佛一开口就会溢出破碎的哭泣。他的眼睛里遍布血丝，一滴泪都没有。这个“最英俊的斯拉夫人”在妻子的葬礼上几乎是以实际行动彻底和演员的身份做了告别。

　　“瓦洛佳要接手玛丽亚的生意。我不知道这有多艰难，但我知道他会错过一个演员的黄金时代。”米沙拍拍孟熙的肩，也拍落了外套褶皱里的积雪。

　　孟熙听到了米沙的感慨，但她被厚重的黑色大衣和帽子压得喘不过气来，从围巾缝隙间稍一张口，寒冷的空气就直接刺进喉咙：“要——很久吗？”

　　“他还有时间，但我怕他做不到。”米沙摇了摇头，剩下的话语就都在寒风里飘散得七零八落，“玛利亚……资产分割……欧洲客户……港口……并购……”

　　“什么？”孟熙用力昂起头，再也没听到什么。

　　泥土覆盖墓穴，葬礼宣告结束。弗拉基米尔像是一颗挺拔的树，被细碎的雪花覆盖下来，坚硬、死寂地站在那里。宾客逐个向他道别，面无表情地互相亲吻脸颊，仿佛僵硬的木偶在齿轮的作用下机械运动。米沙走在孟熙前面，他们低声交谈了几句，握手，松开，再握手。弗拉基米尔先转向孟熙，平淡地询问：“你还好吗？我记得你怕冷。”孟熙走过去，想要像其他人一样道别，可他只是看看她，然后对米沙说：“早点去机场吧。”

　　他要他们离开。

　　他的妻子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而他将站在她的坟墓前，送别最后一个朋友。

　　孟熙抱了抱弗拉基米尔，他的衣服和室外的空气一样寒冷，她甚至无法从他身上感知到温度。她扬起头来看他——有零星的雪花从他头发上和睫毛上飘落下来，他的鼻子是冻红的，但看起来就像是为毫无表情的脸上添了几分忧伤。她的眼泪几乎要流出来了，他却用手盖住了她的眼睛。她终于感受到他的温度，冰冷僵硬，毫无活力。

　　“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不能送你们了，让司机送你们去机场。”他似乎轻轻抱了她一下，又似乎根本没有，但他清清楚楚地对她说，“谢谢你”。

　　“你要不要和我爸爸见个面？他在港口航运业有些朋友，说不定能帮上你。”她冲口而出，想要为弗拉基米尔做些什么。

　　弗拉基米尔没有回答。

　　墓园的台阶湿滑，一级级白雪上都是纷乱的足迹。她的泪水未干，凝结在睫毛上，看不清也站不稳，最后几级台阶，米沙索性托了她下来。

　　“会好起来的吧？”她问他。

　　“当然。”他这样回答。

　　都像是自言自语，无需解释，也无需赘述。

　　生命中总有些朋友星光璀璨、火花四射地到来，也会在天光黯淡、夜幕低垂的时刻退场。在这场盛大而热烈的舞会上，你与我，我与他本是陌生人，能执手共舞或者擦肩而过靠的仅仅是巧合与缘分。或许在道别的时刻，也需要更多一些洒脱，多一些无谓前路的快活，多一些不染尘埃的理智，多一些放手就好的豁达，还要再多一些再次滑向舞池的热情，才能多一些舞会退场时令人称道的翩翩风度。

　　在这方面，米沙堪为导师。

　　但谁都替代不了谁的人生，她终究还是要靠自己从莫名的情绪中走出——当然，当你打开报纸时发现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走出负面情绪的速度就要快上很多了。

　　“这不可能！”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她甚至觉得这像是一个漫长噩梦的结尾，只是为了让她在惊吓中醒来。

　　飞机上供应的英文报纸很有限，如果她能在飞机上看到，那么类似的新闻在其他渠道说不定早已传播开来。

　　米沙登机后一直在看电影，听到她的惊呼才凑过来看，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读出标题：

　　“热门影帝事业与家庭遭遇双重危机！

　　女儿与《卑鄙的我》女主角陷入热恋……

　　热恋？”

　　配图是两个女孩挽着手站在窗边，琳达是侧脸，孟熙是正脸，五官表情都清清楚楚。抓拍的镜头很巧妙，卡在琳达和孟熙说话的时刻，她凑过来一点点，看起来就像是在亲吻孟熙。

　　“这是假的，不知道拍了多少张才找到一张角度合适的。”这些把戏瞒不过米沙。

　　但足以瞒过所有读者，和观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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