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梦（综娱）

　　这条新闻实在令人意外。

　　孟熙第一遍读正文的时候，只觉得每个单词都看着眼熟，组合起来却无论如何也分辨不出词义句意。她又反复读了两遍，情绪平静下来，才读出了一点名堂——

　　虽然配图是琳达和孟熙，但新闻攻击的仍然是马斯特斯先生，或者说火力对准了马斯特斯一家。记者想要表达的意思，远在正文之外，暗示给读者是一个简单朴素适合大众解读的信息“如果一个男人的妻子/前妻是同性恋，他的女儿也是同性恋，那么他的家庭和人生是多么失败啊”，甚至“就连他的合作演员都是女儿的同性情人”。

　　这是颁奖季竞争的一部分，是马斯特斯先生被污名化时泼过来的又一层脏水。

　　这种暗示根本没有任何逻辑，但偏偏就是击中了普罗大众的窥私欲。

　　如果说有什么比少女明星的离奇性癖更吸引人的，那么肯定就是“明星家庭”集体被扯掉遮羞布的一幕了。

　　孟熙明白，自己并非对方攻击的目标。但利用她的演员身份、她与马斯特斯家庭的亲密关系来进行炒作，就太令人憎恶了。拍摄照片的人很清楚两个女孩之间或许有些亲密的举动，但还远远不到值得专门向媒体爆料的地步。她们只是个引子，哪怕琳达没有抱着她的手臂，没有凑过头来讲话，摄影师也可以通过后期剪辑等手段把她们拼在一起，组成相应的“证据”。

　　“这是蓄谋已久的构陷！”马斯特斯先生在电话那端勃然大怒。

　　飞机落地后，孟熙第一次在旅客通道里遭遇记者跟拍。幸而米沙也在，他没有试图帮她遮头盖脸，而是迎上去拦住了摄影记者。在好莱坞他的知名度不够，即便是少数关注东欧戏剧作品的娱乐周刊撰稿人也未必能一眼认出他来，但是在摄影圈他可不是一张陌生的面孔。孟熙一路小跑的时候，还听见有谁在熟络地和米沙打招呼——但愿摄影师和摄影师之间的惺惺相惜能留住这帮家伙追逐的脚步。她可不认为自己在机场单独出现的任何一张照片适合出现在什么印制粗糙的八卦小报上，他们总会选择当事人最狼狈、滑稽的样子，配以耸人听闻的标题……

　　桑德拉在通道外接应，一起同来的还有马斯特斯家的保镖，这般如临大敌却没有遭遇什么摄影团队的正面狙击，一行人的气氛一下子轻松下来，孟熙和桑德拉开玩笑：“我还以为弗里德曼先生也会来呢，他不想承揽公关业务了吗？”

　　恰在这时，保镖将电话递给孟熙，一贯温文的马斯特斯先生连招呼都不打，直接对她断言了事件的性质。

　　“我知道。”孟熙让自己尽量平静地回复对方。

　　马斯特斯先生告诉孟熙，他已经和电影公司、经纪公司开过会，认为这个时机该由他站出来说话。原有的、由凯特澄清事件真相的计划基本作废。马斯特斯先生劝告孟熙不必担心，她和琳达都不必在此刻出来迎接媒体不怀好意的痛击，他是引战的-导-火-索-，也是对方的靶标指向，最适合迎接风雨大浪。

　　孟熙感谢了马斯特斯先生的好意，但也委婉地表示：我需要和琳达聊聊，我们应该有自己的想法和应对方案。

　　马斯特斯先生沉默了片刻，话筒那段有细微的杂音，接着琳达接起了电话。

　　“很抱歉，”琳达的声音里全是委屈，“他们不让我给你打电话，也不让我去机场接你。经纪公司的意思是，我们要避免见面和任何方式的联系，以免被人盯上……”

　　“可我们是同学，是室友！我们早晚都会被拍到——”

　　“我不会再去上课了！”琳达突然飞快地说了一句。

　　孟熙恍然大悟：“这就是经纪公司的解决方案吗？”

　　琳达的大学申请很顺利，她的学分足够“特别录取”的底线，提前结束高中学业并没什么问题。但她的部分课程还没有结束，利兹女士布置给她们的小组作业也没有最终完成。在风口浪尖上，她的父亲决定站出来，严严实实地将女儿藏在身后。

　　这是一个家庭的决定。

　　孟熙不想非议其中的得失，但她坚定地对琳达说：“或许你现在必须这样做，但我永远相信，回避困难、封闭自我不会是最终的解决方案。”

　　也不是最好的解决方案！她在心里默默地想。

　　上车之后，桑德拉递给她两本杂志，一份发行量非常大，一份发行量小一点，但明显都为马斯特斯家的“新闻”留出了厚厚几页铜版纸的专题报道。杂志报道比报纸报道要长篇累牍，甚至“贴心”地为读者整理了时间线，将马斯特斯先生过去的经历，牢牢绑在了与同性恋、性丑闻相关的各类事件上，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漫无目的东拉西扯，连他年轻时在海德门公园附近租房的经历，都能被“链接”到曾经也生活在海德门公园的双性恋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芙身上。跳过这些无稽之谈，孟熙也很容易捕捉到这两篇报道中的共性。

　　报道表面上讲的是明星家庭的八卦，实际上只是为了败坏马斯特斯先生的公众形象，而且极富针对性。

　　马斯特斯先生温和、低调，即便和前妻分手多年，也仍然会面带笑容陪伴女儿参加前妻的生日派对。他可以和前妻的新男友平静谈话，既不一味回避，也不刻意热情。他那些极致的礼貌，在推崇硬汉牛仔和狂妄巨富的美国社会，对应的是“软弱”、“无能”、“白痴”的标签。在男权社会里，人们期待看到的是一个男人“征服”了一个“误入歧途”的美艳女同这种传奇故事。即便“同性恋至上”才是娱乐圈与时尚圈货真价实的“政治正确”，可在圈子之外，一大部分保守的底层民众仍抱持着传统价值观，表面上的包容背后是藏得更深的嫌弃与歧视。

　　如果说马斯特斯先生没有错，同性恋者没有错，那么为什么这样的新闻会值得人们津津乐道？

　　硬邦邦的黑料可以用道歉和时间来冲淡，罗织似是而非的罪名可以得到真相的澄清。

　　马斯特斯先生站出来，所能做的无非是谴责偷拍者，蓄意歪曲事实，侵犯未成年人的隐私权……他永远无法剖白和澄清自己是一个怎样的人，也很难在短时间内重新塑造个人形象。对他的攻击已经生效，铺天盖地的新闻砸下去，人们再看见马斯特斯先生就会马上联系到他的私生活，联系到他生命中两个最重要的女人，都是——即便并非都是同性恋者，那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没人在意马斯特斯到底因此失去了什么。

　　琳达没有出席马斯特斯先生的发布会，孟熙也没有去。迈克尔作为《卑鄙的我》的出品人之一召集了会议，他们通过屏幕观看发布会的直播，讨论得却是发布会之后的事态发展。

　　除了电影公司的策划、企宣人员，还有《卑鄙的我》项目聘请的公关顾问，导演马斯特斯团队中的一位助理全程做会议记录。孟熙带上了桑德拉——新的助理合约里包括提薪与保密条款，她理当承担更重大的责任。安德鲁·弗里德曼也到场了，只是因为他之前过于忙碌，没有没时间和孟熙碰头开会，计划在电影项目会议之后和孟熙简单聊聊。

　　会议桌上铺开的是超出孟熙想象的剪报，由于时间紧张，文员们来不及将剪报都做成精致的册页，而是直接装满了几个巨大的袋子，倾倒在桌面上。剪报倾泻而下，到处乱飞，她随便抓了几张，翻翻，发现桑德拉给自己看的报道已经算是相当收敛了，这些无名小报或者社区报纸，讲起名人八卦来更是津津乐道、毫无底线：

　　“贵族女校里的露水情缘”

　　“《影像遗失》很可能是女孩们失贞的纪念之作”

　　“凯特的女儿会走上凯特的老路吗？看看她选择的女主角吧”

　　“谁能相信？私校里居然还有二人寝室！马斯特斯小姐是否亲自选定了室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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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对女孩们的私生活随意揣测，“黄热病”这个刺眼的词也反复出现。在当下的流行语系中，“黄热病”几乎是伴随所有亚洲女孩的诅咒——在白人眼中，她们要不就是不受欢迎、毫无趣味的书呆子，要不就是会让很多白人男孩疯狂迷恋的“黄热病”病原体。孟熙是演员，自然归类为后者。

　　孟熙扫了几眼，就把报纸放回桌上。

　　“感觉怎样？”迈克尔态度轻浮地问她。

　　“没什么特别精彩的。”她也满不在乎地回答。

　　会议的气氛太严肃了。如果熟悉的人之间不能互相开开玩笑，那么本就严峻的舆论形势就会影响到讨论的热情。

　　他们要解决问题、排除危机，也要继续向前看，迎战年初的两大颁奖典礼。

　　项目公关早有应对危机的经验，直接提出了两条建议：一是重点要变，这一档事出来，把《卑鄙的我》两个主演都带进去了，不如把宣传重点往幕后转，可以多介绍一些导演的故事，主攻最佳影片奖或者最佳导演奖；二是要制造爆点新闻转移公众注意力，比如竞争对手的丑闻或者“买”条新人新闻什么的。买新闻不是要买报纸版面，是要买断一个人的黑料——虽然听起来很奇怪，但梦想在好莱坞成名的人实在太多，慢慢认清自己难以发达的三流演员愿意兜售各种胡编乱造的经历，只要有人“买”有人助力，至少自己也能蹭着宣传尝一尝当红的滋味。

　　迈克尔连连摇头：“导演本来就是电影的卖点，上映宣传时已经把能讲的故事都梳理过一遍了，现在拿出来重新讲，媒体不感兴趣，读者也有印象……还是得换个别的方向。”这似乎就是同意将宣传、夺奖的重点从马斯特斯身上移开了，但他接着又说：“买来的新闻不值钱，那些家伙的影响力比不过马斯特斯，不会有什么效用的。”

　　项目公关解释说，他们有一些跨领域的资源，也可以把影坛小人物和政界人物牵扯在一起，去年是大选年，在总统宣誓就职之前，获胜党派很愿意追加资金，让盘踞在关键岗位上的对立党派人士被丑闻搞下舞台。两相结合，就绝对是大新闻，而且涉及权色交易，拥有足够的热度，人们会马上忘记娱乐圈刚刚发生过的事情。

　　孟熙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公关方式。

　　迈克尔仍然不看好，他询问公司企划，是否还有其他更高明的方案。电影公司的团队愁眉苦脸地报了五六个方案，总体水平很难超越“权色交易”这种丑闻的热度了。

　　“我本来不该多说什么，但是我真的搞不明白：你们不打算回击吗？搞清楚背后弄鬼的人是谁，发起攻击……”安德鲁按捺了很久，还是出声质询。所有人都向他看过来，他冷淡地笑，不忘记对真正的客户孟熙示好：“我知道你们没打算为孟小姐争取奖项，但也不应该忽视这件事损伤了她的名誉！到目前为止，我没有听到你们的计划里有任何一项能够对她有帮助，这样的话，我不得不代表孟熙作出声明——接下来我和我的客户会单独讨论如何应对舆论危机，相应的行动也不会向各位通报了。”

　　满座哑然。在项目的名誉，男主角和导演的夺奖可能性面前，女主角的利益得失的确是被有意无意地忽略了。

　　急于表现的桑德拉不打算放过这个机会，也开口帮腔：“孟熙小姐拿到了提名，会出席颁奖典礼，作为电影的一份子出现在现场。你们今天忽略掉的，也许会对电影的整体形象造成影响。我们很愿意为澄清事实做些什么，但需要大家的通力合作。”

　　“你们能做些什么？你要是没和马斯特斯小姐做出那些亲密行为，我们根本不必坐在这里开会！”电影公司的企划组长直接把枪口对准了孟熙。

　　“住嘴！”迈克尔作为老板拍了桌子，“我雇你是要你想出解决问题的办法！不是让你推卸抱怨的！”

　　企划组长不说话了，只是眼神不善，狠狠盯着桌面。

　　“我以为我们是来帮忙解决问题的，但现在我觉得我们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安德鲁站起来，示意孟熙和桑德拉起身，对迈克尔致歉：“很遗憾，我要和我的客户先退出会议。连偷拍摄影师都很清楚我的客户在品行方面毫无瑕疵，负责电影企划的员工却和小报记者站在同一立场上，这让我质疑公司团队的专业精神以及——工作能力。”

　　“我很抱歉……”迈克尔站起身，他们握了握手，他对孟熙又说了一遍，“我会解决这个问题。”很显然，他也因此焦头烂额，甚至没有准备送他们出门。

　　桑德拉简直要气疯了，她走在最后摔上了门，还在走廊里把高跟鞋跺得山响。

　　安德鲁反而安静下来，一直到进了电梯，他才对孟熙说：

　　“三件事，你记好！

　　第一，从现在开始，你要随时进行电话录音和对话录音，以备不时之需；

　　第二，考虑公开恋爱，乡下人就算了，哪怕是为期三个月的协议恋情也行，我会帮你找个能公开身份的男友；

　　第三，我会做一个公关项目计划，完善后发到你邮箱，你认可的话我们就尽快执行，最迟不要晚于明天晚上。

　　你明白吗？”

　　他从提包里掏出一个盒子递给孟熙。那是一支录音笔，非常小，非常隐蔽，几乎可以作为配饰随便别在身上。“定制款录音设备，很贵，会算在公关费里。”他不容她拒绝。

　　这是来自弗里德曼先生少见的好意。孟熙找到了设备的开关，试着录了几句话，又听了一遍，就放进口袋里：

　　“最长能录多久？”

　　“36小时。”

　　不要说只是为了向媒体澄清事实而录音，就算是用来做呈堂证供也足够了。孟熙想了想，问桑德拉：“上次我们去的那家古董衣店，是不是有很多款手工项链？”她们对视了一眼，录音设备和手工项链上的装饰工艺品外形相似，混在一起几乎可以做到毫无痕迹。

　　安德鲁的录音笔未必派得上用场，不过是为他的公关计划铺路。这位雄心勃勃的弗里德曼先生昂首挺胸地道别离开。孟熙有种感觉：他似乎一直在期待着这样的时刻，可以渲染她的灭顶之灾，来凸显自己的重要作用。

　　增持股份是一笔大开支，安德鲁的公关计划报价也不会低廉，孟熙回家和苏教授谈判，希望她能同意，回收在房地产行业的投资和收益。

　　“啊！你说那笔资金啊！你爸爸和我说了，早就亏掉了呀！”苏教授神色轻松地回答，完全不在意的样子。

　　“怎么可能？妈妈，你在开玩笑吗？不要这样，我有正事！”孟熙既无法相信这是真的，也无法相信苏教授会和自己开这样的玩笑。她的收入几乎都投了进去，期待的是行业野蛮生长阶段的高额回报。

　　“这不是很正常吗？任何投资都有可能出现问题，今年的政策变化大，倒闭的企业不是一家两家。啊——”苏教授终于注意到女儿糟糕的脸色，温柔地安慰说，“没关系，我们会承担你的学费、房租、生活费，不会让你有后顾之忧。”

　　不不不，谁来告诉她，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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