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梦（综娱）

　　迈克尔说得没有错。

　　她很快看到了小报对马斯特斯先生的围攻。他年轻时的风流韵事被一桩桩搬出来，他和凯特分手时凯特口不择言的攻击语句也被翻出来，他的中学寄宿男校多年前曝出的性侵未成年人的丑闻也重新包装刊登，重新供大众咀嚼——犯下罪行的老师已经伏法，但当年曾经试图包庇他并且最终被解职的校长成为了媒体判罚的新嫌疑人，而这位校长在马斯特斯在校期间，曾经担任过他的老师……这种言尽于此而语义无穷的笔法，成为法律社会里攻击他人的舆论利器。

　　琳达告诉孟熙，马斯特斯先生不会通过打官司应对这些“麻烦”。她家再一次成为经纪团队开会的安全空间，等到双方谈妥条件，凯特就会冲进传媒视野，代替马斯特斯先生澄清这些乱七八糟的谣言，她甚至可以面对面指责小报花招百出、言过其实的手法。

　　“条件会很难谈吗？”

　　“难，凯特有多贪心，就会有多难谈。但是放心吧，她最后会答应的。这个颁奖季她没什么成果，能登上头条而且还能表现自己豁达大度的机会，她才不会放弃呢！”

　　两个女孩聊起这件事，都有点隐隐的不开心的情绪。孟熙对奖项竞争中的恶行感到不满，琳达则因为凯特又要发挥重要作用而沮丧。

　　她们在琳达帮助小杰克组织的“新影人俱乐部”的常规聚会上愁眉不展地对坐在角落里，人群中的小杰克只能伺机观察她们这边的动静——他抽不出身来，攻略好莱坞大人物是个持久战，在好莱坞新人中广撒网也很重要，只要他交好的电影人中能有一个一飞冲天，那么现在这些免费供应的酒水、餐厅后厨里忙碌的叱骂声乃至他心血来潮时帮一些穷困青年支付的房租等等所有代价就都是值得的。

　　据说拿到了不错的演出机会的威尔带着“试镜俱乐部”的青年演员们一起加入了“新影人俱乐部”，用人情在琳达的《影像遗失2》中拿到角色的露比也来了，还有之前和孟熙、阿曼达一起试镜过的法国女孩也说要留在美国发展……“新影人俱乐部”的阵势至少看起来欣欣向荣。

　　尼克到场总是稍晚一些。他不能算是“新影人俱乐部”的成员，成员们也似乎不大喜欢他，但他并不为此感到尴尬。他带了一束花和一盒包装精美的小甜品，鲜花送给孟熙，小甜品送给琳达，然后他给了满脸警惕走过来的小杰克一个拥抱。

　　琳达笑嘻嘻对尼克发难：“为什么送熙熙就是鲜花，送我就是甜品？”

　　尼克应对自如：“我撞上了好运气，希望能和两位女士分享。甜品味道很好，我希望能由美丽的女士品尝；熙熙是演员，还是送花更合适。”

　　琳达眼珠一转，又问：“派对上人这么多，你却只送我们礼物，难道不是不够公允吗？”

　　尼克说：“全世界有七十亿人，邀请我参加今天的派对的却只有两位美丽的女士，难道我不该为此做出回报吗？”

　　琳达无话可说，哼了一声，夺走了孟熙手中的花：“甜品是我的！花也给我！杰克放心好了。”

　　小心眼被当场点破，杰克打了个哈哈。

　　尼克是来分享好消息的。之前孟熙帮他拍摄的面试视频当然得到了好评，这次面试他势在必得。更好的消息是，第三副导演争取到了主动权，和他一次签订了两部片约，在加上迈克尔投拍的电影作品，他至少要忙两年。非凡的忙碌意味着更大的成功。对于很多年轻演员来说，繁忙的工作日程是可以交给经纪人变现的——更多的曝光量会带来更大的商业价值，而商业公关又会和娱乐行业的影响力充分互动。

　　任何“一夜成名”的奇迹之前，都有无数个日日夜夜的密集工作。

　　“比较有希望的是哪一部？”孟熙眨眨眼，成名作贵精不贵多，能让心比天高的尼克专程报喜的，一定是难得一遇的佳作。

　　“《审判》，战后追凶，鲍勃·艾略特。”尼克说得飞快，每一个清晰的发音都跳跃着，展现出他的期待与兴奋。他颧骨上仍然放射着难以满足的欲望之光，但人工制造的湛蓝瞳色清澈如湖水，起到了奇异的中和作用。此刻，他紧紧盯着孟熙，生怕错过她的祝贺。

　　“天呐……恭喜！恭喜！”震惊让她失语片刻，所有华丽的辞藻都没有用武之地。

　　鲍勃·艾略特这个名字，就代表着好莱坞最苛刻的评委和最庞大的资源。这位五十年代生人的老牌影帝几乎将所有能叫得出名字的奖项拿了个遍，近几年他出演的作品数量快速下降，只有真正实力雄厚的作品才能请到他出演——基本上都是冲奖热门，而且必定有所斩获。

　　能和鲍勃·艾略特演对手戏是一种荣耀，好莱坞的女演员为此打破了头。遗憾的是，鲍勃·艾略特的年纪已经不适合和年轻女孩演爱情故事了，听说他对女主角的要求高得很，不仅要求是真正的实力派，还要求公众形象满分，以避免在颁奖季拉整个剧组的后腿。

　　鲍勃·艾略特对于搭戏的男演员倒没什么特别的要求。很多人猜测在他眼里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具有威胁力的后辈”——他不会刻意提携，也不会故意打压。仅仅是后者，就足够让他被年轻一代男演员视为晋身阶梯了。当然，想要在他的片子里赢得注意或者荣誉都很难，与他的合作根本就是一道分值丰厚的高难度试卷。

　　非常，适合，对于现状永不甘心的尼克。

　　“机会难得，努力把握。”孟熙又说。

　　“你呢？试镜怎么样？”尼克得到了祝福，又询问起孟熙的事业进展，“有回音了吗？”

　　“没有，也许还要等，也许得不到……”孟熙摇摇头，竭力让自己不要沉浸在这种悲惨的娱乐生态对比中。

　　“我还要在配角中挣扎很久，你已经拿到好几个主角了。登山者的路总是越高越难走，说不定你可以，一举登顶呢！”尼克的声音很轻，最后几个字只有他俩能听到。

　　然而在娱乐行业中，男性和女性的境遇对比完全不是由番位决定的，他们的事业轨迹完完全全由商业价值决定——这不是喊喊性别公平、权益均衡就能解决的问题，而是市场需求或者说人性特质来引导的。

　　她不相信做杂志写评论的尼克不明白，这种“一片封神”的夸张论调只适合私下互相安慰和鼓励。于是她也压低声音，凑近他耳边回赠：“也祝你早日登顶——”她做了个手势，在他头顶比了一个最高的高度。

　　这本来是个玩笑，却把小杰克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了。孟熙有点好笑，正要喊警惕的男朋友过来解释一下，尼克先出人意料地动作了，他翘起夸张的兰花指梳理了过分纯正的金发，配合扭腰转头的妖娆姿态，足以让遍布戏剧界的弱气同志战线黯然失色。

　　小杰克十分辣眼地放弃了对女友的监督。琳达说得对，熙熙是需要朋友的，无论是事业还是生活，他们的朋友都只会更多而不会少。既然他们没有办法把彼此绑在身边，就应该给对方多一点空间。

　　孟熙也在嫌弃尼克自作聪明：“杰克不会对你怎样，胆小鬼！”

　　尼克反驳：“你根本就不知道嫉妒的男人有多可怕！”他想了想，又砸了句更狠的：“何况我比他要英俊得多。”

　　孟熙并不承认，而且禁止尼克再评价杰克的外形。

　　尼克知道她为一个A级项目录制了试镜视频，却并不明确地了解这个A级项目具体的分量。她也没有告诉他，她的老师利兹女士正在筹备重新出山拍摄新片，她势必能获得一个不错的角色。

　　很微妙的，尼克在面对孟熙时产生了一点点优越感。这点优越感，既没有足以让他流露出弯道超车的狂妄，又可以让他在表达关心与祝福时更加真诚。在“新影人俱乐部”派对中，他也凭借更强的优越感包容了成员们的轻忽怠慢，显得温和、儒雅又彬彬有礼。草根出身的一部分青年影人固然看不惯他这种私校教育培育出的“虚伪”，但绝大部分人还是忍不住为这样风度翩翩的青年心折。

　　特别是，他和巨星迈克尔熟识，又即将和影帝专业户鲍勃，简直身镀金光、闪闪发亮。

　　派对还没有结束，琳达就捏着手机来告诉孟熙：“凯特要松口了！她明晚要在家里举行晚餐会，邀请我们参加。”

　　“我们？”

　　“我和你，有问题吗？”

　　“不，我的意思是，马斯特斯先生不去吗？”

　　“哦不，亲爱的，你可真甜，”琳达这个油滑的表情不知道是从谁脸上看来的，和假惺惺的公关经理们如出一辙，“凯特喜欢站出来抢风头，可这并不意味着她会高兴地看见我爸爸拿下影帝。”

　　说完这句话，琳达就又恢复成那个妒恨母亲的小女孩模样，用讽刺的话语抒发无尽的抱怨：“我倒是很期待她再发一次疯，砸个新酒店，上遍媒体头条……”

　　女儿对母亲的了解，似乎及不上母亲对女儿的了解。

　　琳达不得不十分挫败地发现，马斯特斯先生也接到了邀请。

　　凯特女神的晚餐会，还邀请了几位工作上的伙伴以及和她关系亲密的媒体界的朋友。其中绝大部分孟熙都是初次见面，只有一位非常熟悉，那就是陪伴在凯特身边的米沙。

　　凯特引荐朋友互相认识，琳达自然是“我可爱又笨拙的女儿”，孟熙是“才华横溢的女孩，琳达最好的朋友”，马斯特斯则是轻飘飘一句“颁奖季的热门人选”，米沙被赞誉为“令人惊艳的、真正的艺术家，可以从内心到外形重新塑造一个演员的伟大的导演……”

　　如果不是被米沙引开话题，孟熙疑心凯特口中还会吐出更多的溢美之辞。马斯特斯先生对此处之泰然，而琳达看起来已经要把银汤匙掰断了。席间只有一位先生忍不住为被遗忘的奥列佛说了句话：“一直以来，你合作的都是最有希望的导演。”凯特就像是完全没听懂一样，热情地回答：“但罗曼诺夫先生与众不同。”

　　米沙致谢，和凯特碰杯。米沙无名指上的婚戒并不低调，凯特视若无睹。

　　孟熙小心避免和他们的视线相交。不考虑私人生活问题，凯特女神是一位非常贴心的女主人，她安排座次时考虑到交流的需求，坐在孟熙左手边的是一位健谈的评论家，谈起《卑鄙的我》总是引经据典、滔滔不绝。孟熙听了半个多小时，感觉自己已经分不清听到的评论到底是关于自己所熟悉的那个电影，还是关于什么前所未闻的经典作品……每个评论家都有擅长的领域，有的擅长盘点导演资历、作品，分析主创团队的处境如何在电影创作中留下蛛丝马迹；有的擅长点评演员的表演功底，忽而比表演课老师还要严厉，忽而又化身大明星的迷弟迷妹，面向神坛顶礼膜拜；有的则擅长“比较”这种分析方法，针对任何作品都能找出一二三四类似之作，横向对比纵向对比，将作品切割得支离破碎。孟熙遇见的这位评论家显然擅长的是“在历史中发现答案”，针对生与死的命题，他几乎要把整个西方艺术史上相应的主题都拿出来进行讲述。这样宏大的任务岂是一顿饭中间能够完成的，评论家很快就露出了疲惫的神色，讲述也断断续续、后继乏力，最终尴尬地喝着配餐酒咳嗽起来。

　　孟熙听到右手边一直沉默的先生笑了声，那是短促而明确的揶揄，导致评论家咳得更厉害了。她看看右边的先生，对方也在看着她，脸上写满得意的表情：问我啊，快问我啊，我告诉你我为什么笑。她于洞察人心的同时也喜欢小小恶作剧，做出虚心讨教的年轻人的态度，却犹豫着问：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知道……

　　我想知道，您对这类问题是如何看待的……

　　有什么合适的，有什么不妥的，我都不清楚……

　　还要请您告知——

　　烤鹅为什么总是配苹果呢？”

　　她在对方蓄势待发的气势里，用叉子戳了戳今日的主菜，有点天真地发出疑问。

　　右手边的先生滞了一下，随即在评论家边咳边笑中明白自己被年轻的女士戏弄了。他是该生气的，严厉的表情却在中途化为乌有，继而问了她一个问题：“你知道我最近在忙什么吗？”

　　这样的态度，让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接着说：“我在躲那些非要陪着我看电影的公关。”

　　如果孟熙不是直接和安德鲁·弗里德曼合作，她可能就不会了解美国式公关游说的“标准执行方式”——为了确保评委看到参选影片并且在情感上倾向该片，公关人员会专程陪伴评委观影并适时作出讲解。贵重礼品和直接的贿赂有风险，但联络感情、牵线搭桥、帮人解决难题可是公关公司的长项。只要他们发现评委身上的一点点薄弱，就一定能趁虚而入，把对方牢牢钉死在自己这艘船上。

　　这位先生是某个奖项的评委会成员。即便他没有说出来，凯特把他放在这里就能说明问题了。

　　“我听说，有些评委会让公关人员知难而退……您是那样的人吗？”她动手切了一块烤鹅，但锋利的刀刃卡在了某处骨骼的缝隙里，她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评委先生。

　　和意图彰显权力的人士谈话，最好的开始是示弱，如果不想在针锋相对的问题上示弱，就要在琐碎小事上恭维对方。这是令人烦躁又厌恶的成年人法则，少年人们总是不屑一顾，而孟熙却早已告别了自己叛逆的青春。

　　评委先生帮她拔出餐刀，又重新选了一块肥美的部位，切下来放进她的餐盘，搭配一句春风洋溢的“很高兴为您服务，女士”。

　　呵，男人。

　　她微笑颔首，他心满意足。之前的不愉快就此抚平，风过无痕。

　　她想要开启一个新话题，却十分偶然地对上了米沙的眼神。他一手支着头靠在座椅华丽的雕花扶手上，另一只手缓慢地旋转酒杯醒酒，目光在桌上巡羧，仿佛一切都瞒不过他的眼睛。孟熙看见他的时候，他一成不变的亲切微笑中似乎多了些鼓励的味道。凯特偏过头来和他说话，他的目光转过去，笑容又变成暧昧温存的样子。

　　她稍一迟疑，已经错过了开口的最佳机会。评委先生先开了口：“你不好奇是哪部片子在大力公关吗？”

　　“应该不会是《卑鄙的我》——我们是大导演小公司，老板大概也没有钱砸在公关费上。”

　　“你是对的。不过，你们的竞争对手可是忙着呢！听说了吗？凯旋公关公司雇了私人飞机，把一些新加入的年轻评委拉到天上去看《解除警报》……”评委先生的笑在喉间隆隆作响，他不必介绍的是：《解除警报》也是大有希望的评奖热门，封闭机舱里的乘客和航空公司职员共同面对危机的故事，积极健康主旋律；《解除警报》和《卑鄙的我》在众多奖项上都有竞争，其中最受瞩目的莫过于影帝之争，《解除警报》中登场的是双男主，申报奖项也是双男主，组合拳打人会更疼。

　　“我想，私人飞机大概算不得什么美好的观影体验，”她又一次发出那种天真式的提问，“您觉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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