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梦（综娱）

　　孟熙是在演戏。

　　扮演一个盛气凌人的股东+朋友+特殊客户。

　　她内心满是不能表露出的酸楚，不仅仅为了玛利亚、为了弗拉基米尔、为了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也为了自己未来要面对的、紧张的财务状况。

　　为了筹集增持股份的钱，她很可能不得不放弃招募化妆师和第二位私人助理的计划，她甚至可能需要先借一些钱，然后为了还这些钱接下更多的片约或者商务活动——更糟糕的是，她胁迫石田做出了只为她定制礼服的承诺，同时也失去了时尚领域的商业活动机会。

　　她在考虑将通过父母投资建筑领域的资金抽取出来。而这样的决定，无疑会被父母视为她轻率、浅薄、无知行径的又一个例证。

　　设计师们已经将礼服重新套在人台上，她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亮闪闪的腰带，有些提不起兴致，但该说的还是要说，她要的合作是双方甘之若饴，而不是心怀怨愤：“既然如此，我就该为你尽到宣传的义务……我会努力工作，让你的创作能登上更大的舞台，被更多人看见和重视。这是我的义务。”

　　石田气昏了头，不再理会她，一寸寸整理礼服。她走过去，站在他身边，轻飘飘地说：“谢谢你。”他想要说点什么，但别针戳进了指尖，让来不及出口的话变成了倒吸的冷气。

　　当天下午，他们还会再见面。

　　首映式前预留了几十组媒体专访的时间，很多演职人员从午饭后就开始应对媒体的车轮战了。孟熙的待遇比较特殊，只安排了30分钟的杂志专访。公司原本通知的是单独安排了一家“大刊”主笔为她撰写人物特稿，到了现场才发现变成了三家媒体的联访。采访者们和被采访人两边都比较客气，互相致意后，就由翻译居中，准备开始采访。桑德拉再次向翻译询问了三家媒体的名称，果断叫停了采访：“非常感谢几位的辛勤工作，但是电影公司涉嫌违约，我需要和现场负责人见面沟通！”

　　孟熙抱歉地对几位媒体人笑笑。桑德拉一开口，她就闭上了嘴巴，专心看翻译成英文的采访提纲。

　　这是专业领域的交锋，和她本人的意愿无关，同时她也赞同桑德拉挺身而出维护自家权利的做法。是的，她并不在意人物特稿或者媒体联访，也没有计划深耕日本市场。但主办方在安排上的朝令夕改是会成为惯性的，如果她在采访事宜上做出让步，下一步不知道又要让在哪里。桑德拉对细节问题的敏锐感知，或许会为她们惹来一些“耍大牌”的小麻烦，却能给主办方一个警告，让他们更重视合约条款，不要得寸进尺地从她身上索取利益。

　　采访提纲没有几行，三家媒体的提纲里甚至有一些题目高度接近。她看完一遍，就又重头读一遍，完全是为了打发冷场的时间。

　　“呃……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可以简单聊聊吗？”对面一位细眉细眼的女士开口询问，她的英语水平不错，虽然有口音，但每一个词都咬得比较清晰。

　　孟熙笑笑。这就是和媒体人同处一室的危机，即便桑德拉明确告诉他们采访不能进行，他们也要见缝插针地发掘一切可能有用的信息。她不想就这样接受采访，也不想让对方感到尴尬，所以她会拨弄一下前额的短发，有点腼腆迟疑地询问：“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请问您是……”

　　“近藤，您也可以叫我的中文名字，滕落秋。”

　　关系拉得亲近又巧妙，还把话题递到受访者手中。

　　孟熙赞叹着笑：“您曾在中国留学？”

　　“很遗憾，还没有。这个名字是我家隔壁的中国人家庭帮忙起的，他家开办了中文培训班，我去学过两个暑假。”近藤热情起来，能和受访人的文化背景拉上一些关系，是有利于话题深入的小技巧。就连她的同事们，看起来都很嫉妒她找到了突破口，她按捺着得意之情说下去：“可这两个暑假，让我很迷恋中国文化。”

　　近藤观察孟熙，想要看到自己的恭维像预期一样挑起对方的热情。可惜并没有，这个闯荡好莱坞的亚裔女孩过分老成，她似乎轻易满足了好奇心，平静地重复了一开始的问题：“那么，请问您是……”

　　近藤所属的媒体当然不是拿到专访权的那家，她通过熟识的公司职员把自己加进联访名单，打的主意就是要发个冷门。她显然不是唯一这么想的，同时挤进来的还有其他媒体——孟熙第一次出席本地的首映宣传活动，电影公司却只给一家专访，分明就是不想让外来的明星抢了这次首映主题的风头。可站在媒体的角度，谁想要错过这样难得的采访机会呢？

　　但近藤没有料到，记者站在媒体角度不能理解电影公司安排，演员站在商业角度也并非迫切想要接受联访。

　　联访固然意味着更多的曝光率，同时也意味着几家媒体得到的是完全相同的素材，最终不过是成为一波泛泛的通稿。相较而言，人物特写更为详实有趣，阅读率、精读率乃至传诵率都要更高。

　　近藤犹豫了一下，还是报出了媒体名称。孟熙单独拿出近藤的采访提纲，认真阅读了一遍，说：“您的问题列得非常清晰，我感谢您为此付出的劳动。等我的助理回来，请您把联系方式留给她，等到我们回美后再邮件回复给您吧！”

　　“那就太晚了！孟小姐，您可能不了解新闻行业的工作流程，我的编辑现在可能就守在印刷机前等待我的稿子……”

　　“我能理解您的焦虑，我建议您和电影公司再次沟通，或许是工作环节中出现了什么问题，他们对您的采访工作安排有误。”孟熙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射灯烤着她的脸，围坐的媒体人们也盯着她说出每一个字：“我拿到的日本宣传行程里，只有——《映画艺术》编辑山田明彦的人物特稿采访。抱歉了，各位。虽然是电影公司安排失当，但我很珍惜能够和各位相识的机遇，结束这次宣传之后，我会邮件回答采访问题，希望您能够感受到我本人的诚意。”

　　她注意到，坐在正对自己的戴眼镜的男士，在听到《映画艺术》的英文译名后挺直了腰杆。他应该就是山田明彦，他的采访提纲并不很长，但有很多开放性的问题，适合单独交流而不是联合群访。

　　近藤深吸了一口气，还想要就采访的问题再做努力。采访室的门打开了，那名强势的外籍助理带着胜利的笑容走进来。所有人都能听见助理声调愉悦地向孟熙汇报：“是日本人的错！他们道歉了！”

　　孟熙抽出《映画艺术》的采访提纲，顺便将其他几页提纲交给桑德拉：“虽然可能是活动流程中出现了误会，但今天来的几位记者也都为采访做了准备，请帮他们登记一下邮箱地址好吗？我们活动后再逐一给出回复——这位近藤女士，她曾经学过中文呢！”

　　近藤被这样“特殊”地介绍了一句，连不甘心的表情都平静了一些。电影公司的企宣人员也跟进来，准备引导几家媒体“转场”群访其他嘉宾。

　　小小的插曲，却占用了差不多十分钟时间。孟熙目送企宣和媒体离开，再一转眼，山田明彦已经打开了录音笔，严阵以待。这样认真的阵势，让他们之间出现了短暂的一两秒空白。孟熙决定为特稿编辑做个友善的开场：“很高兴认识您。如果您接下来没有其他采访安排，我可以拨出尽量多的时间与您谈话。请您放心，如果有什么补充问题，我也可以在今晚回酒店之后以邮件形式快速回复给您。”

　　山田明彦愣了，转转手里的笔，他才慎重地说：“谢谢您！但我更相信面对面的聊天。邮件或者电话之类的，容易造成误会。”

　　山田明彦把采访提纲放在一边，他显然对这些自己列出的问题已经烂熟于心，开口问出的却是和采访提纲毫无关联的问题：“如果您不介意，我想问您一下，您为什么会出席今天的首映式呢？”他摊摊手，说：“毕竟，您看起来完全不在意曝光度，似乎也不在意日本市场。”

　　“日本市场？我只是还没有想那么远。曝光度么，我考虑得也不是很多。《五色之味》推迟了很久才公映，如果您这个问题问给当初的我，我大概什么都回答不上来——那个时候，我只是激动于自己参演了第一部电影。”她其实什么都没有回答，但如愿抛出了最重要的信息。

　　山田明彦接收到了这条信息：“第一部电影？在《回到小镇》第一部之前吗？甚至在《影像遗失》之前？那是——”

　　“是我去美国留学之前。当时，我还在俄罗斯，完成了电视剧的拍摄，接到了一个新的试镜机会，有人问我会不会拉小提琴？会不会骑马？凑巧我这两样都会一点点。”

　　“竟然就这么简单？”

　　“哦，不，试镜才是考验，但我见到了喜欢的漫画家……”

　　……

　　他们足足聊了近四十分钟。在山田明彦被工作人员带离之前，他们还交换了联系方式。山田明彦努力争取更多一点采访时间：“您离开日本之前可以联系我，再多聊聊吗？”

　　“没有翻译的话，我担心表意不清。”

　　“我没来得及告诉您，我在东大学了四年中文，基本会话和书面语阅读，我都可以……”山田明彦的中文有点含混，但他能说长句子，已经很不容易了。

　　桑德拉只看到记者被拉走时还在对孟熙喊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关切地询问：“没事吧？”

　　孟熙点头：“没事。我只是不敢相信，难道媒体从业人员都要学一点中文吗？为什么让我遇见这么多？”

　　桑德拉很适合让雇主回到冷冰冰的现实：“那或许只是他们被选来采访你的原因。”

　　首映式规模不大，场景设计丰富又精良，显得十分隆重。孟熙在短暂的红毯上遇到大量影迷，他们会偷偷带自己喜欢的作品的海报，她不断看到《卑鄙的我》的各种印刷物料和衍生宣传品，甚至有人做了可爱的毛线小人莫伯格医生，央求她带给马斯特斯先生。她答应了，但是小人在桑德拉的书包里被钥匙圈刮开了从脸蛋到脖子的一大排线圈，她们回到酒店后又研究了很久，才把最后一个小线圈塞进了毛线莫伯格的脖子里。

　　第二天中午她就要飞回洛杉矶，只能约山田明彦来酒店一起吃早午餐。山田明彦准时得令人吃惊，孟熙赞叹了一句，他就自己道出了真相：他很早就来到了酒店，一直等在大堂，快到时间了才请工作人员带自己上楼。

　　孟熙和桑德拉同住电影公司安排的大使套房，有独立的书房、露台餐厅和会客厅可供使用。他们就在会客厅里就前一天没有完成的话题多聊了聊，然后又一起去吃了早餐。客房服务送来了两套餐车，孟熙的混合西式早餐和山田明彦的纯日式早餐。

　　山田明彦看看自己面前的味增汤，又看看孟熙面前的热华夫：“我以为您会更喜欢东方菜系。”

　　“我的确挺喜欢的。在美国我常吃中国菜，也常去日餐厅，不过那边的甜品真的是太甜了，所以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甜品了——现在，我想尝尝亚洲式的、不那么甜的甜品。您能包容我的任性吧？”

　　“这可算不上任性，”他已经听过她关于职业生涯的种种故事了，也问出了她对表演工作的理解和期待，现在想要多发掘一些关于她性格和生活的侧面，“你对自己要求很严格？是受家庭环境的影响吗？”

　　“或许，我的父母在某种意义上是严厉的亚洲式家长，但同时我们也是朋友，可以交流很多话题。”

　　“包括私生活和私人选择吗？”

　　“包括，只是要看时机，有的时候我觉得可以聊但父母还不想聊，有的时候我想要聊但要等到父母也有兴趣和时间……朋友就是这样，你不能只看自己的时间表，也要和对方协调好时间。”

　　“也就是说，你在判断时机是否合适？”

　　“嗯，总会合适的。”孟熙笑起来，她知道自己鼻尖上沾了一点奶油，但她也知道怎样击中这些自恃为“美的追求者”的编辑们的心。

　　果然，山田投降了，他的目光滑落到洒满阳光的地毯上，仿佛被那上面的花纹吸引住。他喃喃自语：“你身上有不属于这个年纪的一些特质……如果所有女孩的青春都像是自然馈赠的果实，那么你可能是在什么实验室里，被科学家们培育出来的那种，可以打上标签研究和欣赏的……”

　　这可不是什么好听的比方。孟熙付之一笑：“如果其他女孩都是美丽芬芳的花儿，我的花儿已经绽放在电影里了，现实生活中的我大概是无花果吧。”

　　几周之后，她读到了邮寄而来的《映画艺术》，连篇累牍的日语她是不懂的，但她看得清自己为首映拍摄的公关照，也读得懂标题——

　　“《花音》幕后的声音，无花果女孩的花”

　　她翻了几页，除了《花音》的剧照，出现最多的就是《卑鄙的我》的剧照。山田明彦很喜欢《卑鄙的我》，大概是生命的脆弱消亡和人性的绝望挣扎特别吸引特定的受众群体吧！

　　她已经很久没有重读《卑鄙的我》的影评了，但现实却不断提醒她不要忘记——这部作品不仅对于她意义非凡，对于导演和男主角也是如此。

　　新年到来，各大颁奖礼接踵而至。就在她去日本短短两天的行程里，《卑鄙的我》已经把各路美国媒体颁出的年度佳片榜跑了个遍，马斯特斯先生轻轻松松就拿下了洛杉矶影评人协会的最佳男主角奖。这个风向标式的奖项意味着，接下来的整个颁奖季，马斯特斯先生获奖的砝码正在加重。而《卑鄙的我》原本有限的后期公关开支，会向导演和男主角大幅度倾斜。

　　“所以你要多出席一些公关活动、协会午宴什么的，”迈克尔不吝给后辈讲道理，“因为现在是公关们活动最频繁的时候，赛和罗伯特就是活靶子。赛还好，他是个怪人，没人指望他能沐浴圣光；罗伯特·马斯特斯么，他的婚史不是问题，但你想不到其他竞争者的公关能做到什么程度，哪怕他只是在街上吃了一个三明治，也可能有人计划着要污蔑他抢了流浪汉的面包……这些穷凶极恶之人盯着他们的时候，你比较安全，多出去转转，多拜访一些人——我可不是第一次看到新锐演员爆冷门了——相信我，评委和观众都喜欢看到这样的喜剧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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