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梦（综娱）

　　圣诞公演反响奇佳。

　　究其原因，大概是这一天还坚持出门看剧的、口味挑剔的专业观众少了，反而是对现代戏剧怀有好奇心的家庭观众和前来旅游看什么都开心的游客观众塞满整个剧场。

　　掌声经久不停，演员一次次返场谢幕。明明不是最后一场，他们却不得不把为末场学习的法语歌曲拿出来，在台上合唱了一曲。最后幕布是米沙要求后台人员落下的，他的原话是：“返场超过五次太不合适了。你们想想，末场观众要是不如现在热情怎么办？”

　　事实证明，最后一场时，观众的表现确实很难超越圣诞公演了。不过《鼠巷》的排期理想，正好是跨年夜，演员们走出剧院的时候，城市上空有一朵朵焰火升腾而起——再过两个小时，新的一年就要来临了。这个时间广场上的人太多了，剧团里不乏勇敢的好事者，无论如何也不肯返回酒店，要在汹涌的人潮中抢占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

　　整个圣诞季，剧团都不断接到各种派对邀请。米沙只应承了当地主办方的派对邀约，演员主创衣冠楚楚地去亮相，作为人形立牌装饰现场。推不掉的是剧院产权方的年会，本地艺术团体受邀出席，是个互相交流经验的好机会。米沙和剧团经理如鱼得水，演员们反而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弗拉基米尔原本有个秘密的“跨年计划”，也邀请了孟熙和米沙。可是他接到了来自ICU的坏消息，连最后一场表演都几乎心不在焉。孟熙询问玛利亚的状态，他又不肯明确答复，一语带过说是肺部感染问题，他要尽快赶回去。

　　于是保密状态的“跨年计划”直接丢给了米沙，孟熙也知道他们的安排是坐直升机升空看烟花，还可以俯瞰巴黎城市夜景。据说法国当地很流行直升机旅行，但跨年夜的航线管理会更严格，弗拉基米尔所属的某个富豪俱乐部，有专人提供生活方式定制服务，能轻松代订到最新款的直升机和时长理想的行程。

　　弗拉基米尔负责了经费的部分，米沙接手去做自己想要的“计划”。首先，他修改了直升机降落的目的地；其次，他带上了单反相机和几个沉重的镜头；最后，他友好而不容拒绝地向孟熙提问：“你愿意为我当一次模特吗？”

　　孟熙实在不该不假思索地答应的，她习惯于看见米沙作为和善的朋友的一面，忘记了他作为挑剔的艺术工作者的本性。摄影师米沙会一边建议她服用维他命，一边要求她做好在冬天的户外多做停留的准备。甚至，他对于她自带的服装表达了不满，不知道从哪个当地剧团借来了一件白色毛皮斗篷和夸张的大摆蓝色纱裙，斗篷厚实而沉重，纱裙有裙摆和裙撑，几乎需要用尽浑身力气才能收纳到箱子里。箱子当然可以由米沙去搬，但孟熙看到他身上背的、手里拎的相机和器材，知道那些东西分量重得可以压死一匹马，她还是宁愿坚持自己拎衣箱。

　　这是私人行程，他们只是两个身在国外的普通人，即便可以坦然地享受富豪待遇，也并没有整整一个团队鞍前马后地侍奉。

　　超强的负重和工作的压力让被剧团成员羡慕的跨年计划变成了还没开始就已经让人感到疲惫的责任。

　　“你会很喜欢的……也许你有很多个新年都可以过得很精彩，但不一定能留下更美好的照片了。”米沙手拎的器材包总是拍在他的长腿上，一步一步发出沉闷的响声，听起来很疼，可他的表情一派轻松。

　　“谢谢。如果你想要知道的话，我的演员手册上，放的仍然是你拍的照片——”孟熙默默回想上一次拍照的经历，几乎无法记起他为自己拍那张半身正面照的情景了。那么多美丽而有意境的照片，能用到资料手册的永远是最直白简单的照片。

　　“哦，那么，是该更新一下了！”米沙开玩笑说，“我没有支付你的模特薪酬，你也不必付拍摄费用——算是劳动互换吧！”

　　“任何没有协议的劳动互换都是耍流氓。”孟熙也想回一句俏皮话，但是他们走上了直升机停机坪，巨大的风浪差点把她手里的箱子掀飞出去，幸好赶来接洽的工作人员在米沙的示意下，首先抓住了孟熙的手臂，接过箱子，把她推上座椅。

　　高速叶片和发动机噪音轰鸣着，于是所有关于乘坐直升机的注意事项和训练经验都在脑子里远去了。她紧紧撑住座舱舱壁，盯着坐在驾驶员旁边的米沙，他高举相机、不断寻找最好的拍照角度，根本不在意飞机升空时偶尔出现的失重感或者调整角度时的旋转。有的时候，他从机舱里探出身体，仿佛下一秒就要脱离机舱，飞出去，但他紧紧抓着相机，不断寻找合适的角度。驾驶员对米沙大喊着什么，孟熙的心已经跳到嗓子眼。

　　午夜到来之前，烟火最是绚烂。直升机绕开了焰火燃放地点以确保飞行安全，不断攀升的高度让观赏视野更开阔。米沙连按几下快门之后就会收回相机，低头查看拍摄效果。孟熙也跟着这样的节奏松口气，第一次搭乘直升飞机的紧张情绪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她的视线投向仿佛在身边绽放的一朵朵礼花。

　　在空中看到的焰火和地面上看到的完全不同，那些由火焰组成的花朵和什么有趣字符在半空中开始变形，夜风里全是亮闪闪炸开的碎金星星，一波波涌上来，争先恐后地绽放出光彩，消失或者坠落下去，像是水晶，像是潮水，像是太阳下被风吹起的层层雪雾……她双耳隆隆，隐隐约约地还能听到人们欢呼的声音，仔细分辨时却又不知所云。

　　埃菲尔铁塔当然是地标建筑。直升机驾驶员随时讲解他们飞临的位置，塞纳河、卢浮宫、凡尔赛，从深黯的空中看下去，都成了灯火纵横间模糊的影子。

　　直升机围绕着跨年焰火盘旋，凯旋门的灯光秀已近高潮，这座城市上方的空气中有某种快乐的因子已经聚集到足够丰富，正在噼里啪啦地炸响。

　　直升机驾驶员指着空中某一处让他们注意——新年倒计时开始了。

　　孟熙怎么也无法从四面八方的光线乱舞中分辨出哪怕一点点像是阿拉伯数字的符号，只能跟随驾驶员的倒数，在夜色中穿越新一年。

　　“3，2，1！新年快乐！！”

　　他们欢呼起来，风声呼啸，相应相和。

　　焰火更胜、灿如白昼。

　　直升机没有逗留太久，渐渐将高耸的铁塔、辉煌的城市、波光粼粼的长河抛在身后。

　　降落的机场看起来没什么出奇之处。孟熙随米沙转车，路灯很少，有些路段近乎幽暗，她打开车窗时被略带咸腥的海风拍了一脸。

　　“我们要去海边吗？”

　　“是，很美的海边。”

　　时间已近凌晨两点，而他们还在去海边的路上。孟熙隐隐感到绝望，试图挣扎一下：“你要拍摄海上日出吗？”

　　“还有你！”米沙的声音里满是笑意，他看透了她的担忧，安抚说：“你可以小睡片刻。等下到了旅馆，你也可以再休息一会儿——”如果他不接着说完下面的话，那么他可以称得上是一位体贴的朋友了，可他坦率得让她心碎，“不过我不建议你休息，你还没有试穿服装呢。”

　　汽车拐过几道弯后，目的地出现在他们的正前方。那是一个巨人，从夜色中显露出巍峨的身躯，夺目的繁星在这一刻也要沦为背景，让巨人成为天地间唯一夺目摄魄的存在。

　　孟熙深吸了一口气，难以置信：“那是爱丽丝城堡的原型吗？”

　　米沙笑了：“是修道院，凡人敬献给天使长米歇尔的礼物。”

　　孟熙降下车窗，外面的风真冷啊，又湿又冷，可夜幕中的圣米歇尔修道院宛如圣洁的殉道者，有着清冷而脆弱的美感。

　　修道院似乎是位于一座孤耸的小山上，又或者它本身高低错落、起伏有致的建筑形态就像是山峦，一盏盏昏黄的灯勾勒出砖墙陡峭的走势，当她仰望最高的尖顶时总有一种眩晕感。

　　这便是凡人的信仰吧！要造出超凡脱俗之物，再居高临下审视芸芸众生。

　　看起来很近的修道院，其实还有很远的距离。修道院周围几乎没有任何建筑，平坦的地面上似乎覆盖着积雪，积雪反射的微光让这段道路变得虔诚又神圣。

　　“这真是……太令人惊叹了。”她甚至没有时间想象日出时会有多美。

　　他们的落脚点是这座耸立的修道院脚下一座普通的砖石建筑，内部已经改建成旅馆模样，只是房间的窗子仍然小得可怜，窗棂竟然是几条竖立的铁栏杆。

　　“这里曾经被当做监狱，”米沙走到窗边摇了摇窗棂上的栏杆，“你就当做是历史风情体验吧！反正我们也不会停留太久——天亮之前我们要爬到顶楼上去，跟着阳光照射到的地方，一路拍下来，会很耗时间。”

　　那么，就没有时间休息了。孟熙抓紧试装，蓝色纱裙尺寸不大合适，米沙在她的腰后系了一个大大的夹子，看了看，又拿开了；白色的斗篷能把她整个人“覆盖”在里面，帽子有些臃肿，几乎盖住了双眼。好不容易摆弄好，米沙又要求她把道具服装换下来，穿日常服装，他们要“减轻负重”，先上到修道院的最高处。

　　这段路走起来有些艰难。城堡内外的台阶狭窄又陡峭，只有少数位于开敞空间的台阶才相对宽敞平缓一些。米沙一开始走在孟熙身后，打着手电照亮她脚下的道路，可她还是连番趔趄，他和她调换了位置，他走前面，空出一只手拉着她，也支撑着她。接近最高点时天光已经放亮，他们都有点着急，脚步加快，终于赶在日出前登上阁楼。这里四面都是一排排拱形落地窗，没有玻璃也没有护栏，更像是悬空的门洞，孟熙站在窗边向下看，很有一步迈下去的冲动。她向后退了一点，感觉安全了一些。但米沙是不在意这些危险的，他站在阁楼边缘上拍摄日出，过了一会儿又指挥着孟熙站在他刚刚拍摄的位置充当模特，旋转身体、寻找角度，让他能够拍摄到她在不同自然光线下的特写。

　　米沙拍摄人像总有层出不穷的点子。她被要求跳上危险的舷窗，做出被微风吹拂的惬意模样，而现实中寒冷的海风正像利刃一样切割在她的皮肤上；他说早晨的光线很好，修道院高高的拱形穹顶也非常美，要她“饱含深情”的仰望天空，她努力达到他的要求，他却放低了身体，想要自下而上地拍摄到她的颌角，完全忽略了她的神态与“深情”；他告诉她那一堆石头就是“国王门”，唆使她爬上高高的围墙，又指挥她把身体拗成根本无法想象的角度，她维持着艰难的姿态，他却为寻找到一种“人与物的矛盾冲突感”激动不已。

　　有的时候，他的热情的确感染到她，她也很欣赏他的审美角度；有的时候，她有点出离状况，或者是由于海边的空气实在太过寒冷，或者是由于她贪看这里美丽而盛大的风景。

　　清晨的光线明亮起来，她能够看清自己来时的道路，看清修道院的建筑群轮廓，看清这个岛屿如同一座飞来之峰，孤零零地立在海水当中。这里似乎下过几场雪，海岸边的浪涛堆叠成一层层冰雪，而整个海面都覆盖着一层单薄的冰面——冰面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完美倒映出圣米歇尔修道院巍峨的身影。

　　她想起自己在修道院最高的平台向上张望，哥特尖顶直刺蓝天，尖顶之上还有圣米歇尔的金色雕塑。身在修道院里的人看不清天使金身的全貌，但北塔的礼品店里陈列着按比例微缩的人偶，她很想触摸金闪闪的羽翼，也想要知道这种悬空而立、一剑飞天的姿态到底预示了什么。

　　他们登塔太早，礼品店还没有开门。米沙看出她对小圣像既不敬畏也不掩饰的喜爱，承诺说一定会挑一个最精致的送给她。

　　而他冷淡的朋友、疲惫的模特表达谢意之后，就又把头偏过去，转向太阳的方向。这个姿态明明是出自他的设计，但是却让他感到遗憾，为了不能看到她快活的表情，也为了不小心错过她向往的眼神。

　　他让她回旅馆去更换服装，顺便休息一下，他要去山脚下拍摄日出时刻了。

　　她感觉自己似乎是在换衣服的空隙里睡着了，或许不是太久，只有十分钟、二十分钟，但却补足了精神。接到他的电话通知后，她蒙着斗篷、步履艰难地走出去。沿着他画好的路线，来来回回地行走。她知道他在很远的位置，用镜头关注着她，而她要做的就是给他留出充裕的拍摄时间，直到他的喊声远远传来，她才停下，站在原地等待他的指令。他离得太远了，光是跑过来就用了好久，金发贴在额上，外套不知道甩去了哪里，一只手抱着相机，一只手用力挥舞。直到他跑近了一些，她才听清他在喊什么：

　　“很好！很好！完成了！跟我来！”

　　他带她去了一处破败的栈桥，桥下是冰封的海水，桥身遍布附生的贝类，木头桥板一步三颤，幸好底下的铁链还在，至少不会让桥上的游客遭遇事故。

　　她在桥板上脱下斗篷，吃力地挽住蓬松的裙摆，蹭到栈桥边，按照米沙的要求，跪坐下来，弯软腰身，舒展手臂，缓缓做了几个简单的动作，又更深地弯下腰去，仿佛是在拨弄冰面的褶皱一般。

　　这一次米沙离得很近，快门声不断响起，节奏欢快。什么都拦不住他继续创作的好心情，他说：“熙熙，你看过夏塞里奥的油画吗？我想要达芙妮在画中的姿态。”她仍然跪坐在桥面上，茫然地看着他，他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摇着头笑，小跑过来，为她做了一个妩媚的示范。这个动作不难，她站起来，裙摆却被桥板的缝隙卡住了，差点翻进海里去。

　　米沙紧急出手，一把捞起了摇摇欲坠的模特，然而裙摆上撕裂了一道口子，显见是无法挽回了。

　　孟熙拈着几乎破碎的裙摆，心痛不已。

　　米沙并不在意，他只在意他的“达芙妮”，还要她“挣扎又抗拒”。

　　这是最后的造型照了，摄影师和模特都已经疲惫不堪，哪怕城堡里的游客们才刚刚起床，他们却只想赶紧回到房间休息一下。

　　米沙仍然惦记达芙妮，将他喜爱的名画对孟熙夸了又夸，还忍不住感叹，那是他所见的最美的胴体，矛盾、困惑、抗拒又充满诱惑力。

　　孟熙也终于找到了美术课本上某一页的记忆，达芙妮确实是一位丰腴白皙的裸身女郎，她感受不到米沙描述的那种强烈的美的冲击，反而开起了玩笑：“凯特就很适合啊！你不觉得她很适合这种女神的角色吗？”

　　米沙笑答：“她一心想演卡秋莎·玛丝洛娃，不过我觉得她还是比较像安娜·卡列尼娜。”

　　孟熙停下脚步，连问了三个问题：

　　“是《复活》吗？

　　你要执导吗？

　　什么时候开拍？”

　　米沙笑着点头，目光投向高窗外灿烂的阳光：“是的，没错，就是今年开拍！所以你不打算祝我有个好的开始吗？”

　　“愿好运与您一生相伴！”

　　“谢谢，祝愿您的每一个新年都比过去一年更美好，”米沙晃晃手中的照相机，“忠诚的朋友将继续为您提供私人摄影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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