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梦（综娱）

　　第二天剧团排练，弗拉基米尔的状态很不错，米沙却有些心不在焉。

　　“你们昨天偷偷互换了灵魂吗？”孟熙好奇地向弗拉基米尔询问。

　　“宿醉，他还没醒过来。”弗拉基米尔语气平淡。

　　“真是冷漠的朋友。”

　　“我们习惯这样鄙视酒量不足的男人。”

　　米沙强自支撑着给苏军中扮演争锋吃醋的年轻人的演员讲戏，但他似乎有些头疼，总是有意无意用手锤着额头，仿佛这样能让自己更加清醒一些。于是孟熙从桌子上挑了一根过分肥硕的香蕉，还特意剥了皮放进他手里，表面恭敬实则调侃地说：“导演，吃点东西吧！”那两个年轻演员在拍摄期间也和孟熙偶尔闲聊，被劈头盖脸痛斥的时候得到了拯救，几乎是在用崇拜的目光凝视她了。

　　米沙捏着香蕉，又气又笑：“你以为你没问题是吗？等着！待会儿我再和你谈！”

　　这可不是个好的信号。

　　孟熙掉头就往边边角角的地方躲，可她又不能躲出排练场地，还是被米沙抓到了。

　　“你昨天是怎么回事？排练时都好好的，上了台就发疯——伊万是可以起到调节气氛的作用，但他不能占用那么多时间！别笑，你记住，台上几乎所有演员都在等你！你有任何创意，都只能在自己的时间内表演出来，你多发挥一分钟，就会影响其他演员的表演，影响全剧的流畅程度！”米沙缓和了一下，才接着说，“我以为你有过舞台经验，就不会太兴奋……昨天是首演，发现问题还来得及纠正，再登台时不要忘记看我，我会给你信号，告诉你什么时候向前一步，什么时候必须停止。”

　　孟熙乖乖点头，建议导演：“你真的不去休息吗？你看起来有点难受。”

　　“如果你也在一个晚上喝遍四家酒吧的话，你就知道那不仅仅是难受而已。”

　　“可是弗拉基米尔看起来很好啊！”

　　“因为我们遇上了他的影迷，女人们都疯掉了，每个酒桌游戏都是针对我的车轮战，”米沙不肯被孟熙带跑话题，他再次叮嘱，“我们今天再排一次，从头来，不要慌。”

　　“请您放心。”

　　孟熙认认真真对待工作。

　　可是米沙没有盯到这次排练的结尾。

　　凯特招摇而至，扰乱了排练秩序。米沙笑着应酬，没有马上翻脸，人人都知道他心情好不了，却又从他的风度仪态上挑不出什么毛病。凯特对此就更加无知无觉了，她的两个小助理忙得团团转，指挥着厨师将一台可丽饼餐车挪进了排练场地。

　　米沙叫停了排练，邀请大家来享用从天而降的可丽饼。他自己却先走了，也带走了凯特。剧团里总有好事的人喜欢起哄，问凯特的小助理：“你知道他们去哪儿了吗？”小助理被凯特丢在陌生的环境里等着给餐车付账，整个人都晕头转向，糊里糊涂被骗出了凯特让她提前预订餐厅的名字和地址。“哦……”一群男演员互相使眼色，既不隐晦也不想避讳，“美国女人还真是开朗热情啊！”助理慌了手脚：“他们是谈工作，我老板有工作机会想要邀请……”谁要听这种正经又无趣的解释？男人们张开大嘴把可丽饼塞进去，一哄而散。

　　剧团能放过凯特的小助理，却绝对不能放过总导演。不用等到第二天，剧团自有多事之人，在酒店走廊里守了大半夜，堵住了凌晨才赶回来的导演，将整个走廊吵得人声鼎沸，连值班经理都带着保安过来了。孟熙在房间里睡熟，也因此惊醒，走到门边听了听，就知道是剧团里几个爱玩爱闹的家伙在哄米沙，可惜他们不敢把导演得罪太狠了，最终还是大家吵吵嚷嚷地去喝酒了。

　　她摸回床睡了一觉，醒来仍是清晨，窗帘外雾蒙蒙、灰秃秃，天光将亮未亮，街道上的路灯还没熄灭。反反复复，这回睡不着了。她干脆拿上泳衣去游泳——酒店是老品牌了，健身房狭窄，顶层泳池倒是宽敞标准，可晚上游泳的客人太多，不如早晨清净。她起了个大早，痛痛快快游了几个来回，觉得累才停下来，缓了片刻，觉得时间还不晚，又游了一个来回。这下她确实累过头了，手臂隐隐发沉，小腿也仿佛快要抽筋了似的，上岸来勉强做了几个拉伸的动作，换衣下楼。

　　舞台演出的好处是台词烂熟于心，她靠着电梯门出神，对四壁镜中照应出的自己视若无睹，只攥着“伊万”这样一个角色胡思乱想：伊万若是个女孩呢，在战场上自然也是要隐瞒身世的，她在下水道里钻进钻出，贩卖一点食物和香烟，难道只是为自己讨生活吗？会不会下水道里的某个地方是她的家，她家里也有人等着她回去呢？到最后，她也只把香烟脱了手，是不是想要把干巴巴的香肠留给家里需要照顾的人？她想得入神，电梯门一开，她差点跟着摔出去。

　　剧团都住在同一楼层，外面等着的也是熟人，看她一个趔趄，登时前后左右都是笑声。

　　她也跟着笑，眼睛是红的，偏偏自己不知道。

　　“怎么了？”看见的人都会问一句。

　　“去游泳了。”她应付着回房，才在门廊的穿衣镜里看到自己红通通的眼睛。游泳是个好借口，万一被人知道她在电梯里乱猜角色身世把自己感动坏了，岂不是让整个剧组笑话？

　　虽然这样闷头乱想是有点笨拙，但充沛的感情总归是利于表演的。再彩排时，米沙就没有多挑剔什么。公演时她信心足了一些，直到和观众互动时才趁机张望，发现米沙并没有特别关注或者打手势指出问题，估摸着自己算是过关了。

　　《鼠巷》只在单日演出，正巧赶上圣诞节。俄罗斯人过的是东正教的圣诞节，在欧洲的圣诞节演出对于他们而言毫无影响，反而期待着观众届时能有更好的反应。

　　伊莉娜和孟熙相约去逛圣诞市集。伊莉娜很喜欢收集欧洲各地的手工艺品，因此对圣诞市集特别热心，了解的情况也比其他人多一些。大半个剧组都在把目的地锁定在巴黎本地，伊莉娜却一心想去斯特拉斯堡，逛逛“历史最悠久的圣诞市集”。孟熙对圣诞市集的了解仅止于可以品尝新鲜的农产品，买面包、蛋糕和蜂蜜，因此被伊莉娜嫌弃了一番，说她不该去美国那种没有文化的地方留学，对欧洲的风土人情一窍不通。

　　去斯特拉堡要搭火车，她们去向剧团经理请假时也没有刻意回避，米沙听说后，制止了她们单独出行的计划。他喊了大半个剧组同行，连弗拉基米尔也也跟上来了，理由都是现成的——斯特拉斯堡圣诞市集上也会展示周边地区最好的葡萄酒，水准不一定像巴黎酒吧里那么均衡，但很可能会有惊喜。

　　他们把行程安排在圣诞节前几天，以便不让疲惫影响圣诞节的演出计划。

　　不巧的是，他们赶上了雪季。户外不是很冷，但厚实的服装和鞋子影响到孟熙的步伐。她一开始还和伊莉娜走在最前面，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走了十几分钟，就掉到队尾。如果不是米沙和弗拉基米尔留在最后，慢慢散步低声聊天，她恐怕会迷失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连同事们的影子都找不到了。

　　米沙和弗拉基米尔的表情都很严肃，他们聊的话题就更严肃，孟熙听到了，也是一怔。

　　玛利亚的状况很不好，弗拉基米尔没有参加匈牙利的巡演，就是因为已经到了需要他做出决断的时刻了。

　　“几个月前我们聊天，她还反复对我说她不要浑身插满管子地活着，她已经做好了面对一切的准备，我当时也同意她的想法。可问题摆在眼前，我才知道我做不出毁掉最后一线希望的决定。她是重症病人，一旦发病就等不得，医生一遍遍来催，我去看她，她的四肢上都是创口，管路都是现成的，就是要不要移开呼吸机的问题了……”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弗拉基米尔说这些话的时候已经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了。

　　他无法就此了断妻子的生命，明知玛利亚的身体已经生机全无，却还是宁愿她能在ICU病房里捱过一天是一天。这固然是出于真情实感做出的选择，也是考虑到现实因素的无奈之举。无论是遗嘱还是法律，都确保他将在妻子去世后继承全部遗产。玛利亚的遗产不仅仅是奢华生活仰赖的固定资产，更多的是正在运转中的商业资产。在她生病期间，有意托付一些项目给弗拉基米尔管理，但弗拉基米尔对商业运营既没有兴趣，也没有经验，屡屡受挫之后他表达了放弃的意愿。玛利亚没有强求，她甚至表现出了对弗拉基米尔的理解。直到她的病情严重到无法起身时，弗拉基米尔才通过律师和多位经理人之口获知，在玛利亚患病期间，她原有的商业资源正不断被其他企业切割吞并，甚至连她的矿产也变得归属不明。玛利亚拥有众多企业，她的起家之本是矿业，开采证就锁在保险柜里，一样有人在各地法院起诉，争夺矿产权，也质疑她的开采权限。事实上，由于没有精力组织应诉，她已经放弃了两个矿产的开采权，解散了公司队伍……一旦她去世，所有这些责任与纠纷也都会转移给弗拉基米尔。

　　不幸的是，他无法像她一样做出决策、应对危机和企业共度难关。而让他坐享玛利亚的财富，坐视她名下的企业一家家分崩离析，他在感情上又无法接受。

　　“我似乎总是处在两难境地，”弗拉基米尔目视前方，沿着圣诞市集密密匝匝的铺面，广场中心伫立着30米高的圣诞树，彩灯覆盖，华丽而耀眼，“大学刚毕业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上帝不公，给了我这样的生命，却不给我艺术圈的垂青。我一直拒绝相信，所有左右为难的问题，其实都是我自找的。我能做到的事情有边界，但我总是把更远的、触摸不到的边界当作某种目标……不，也不能说是目标，大概是某种不应该有的期待……玛利亚是个聪明人，她替我做出了选择，我却为她感到不值，我都觉得我自己蠢笨到可笑。”

　　“别说丧气话！”米沙劝他，“想做什么就去做！不试试怎么知道‘边界’在哪里？你是被动接受了馈赠，玛利亚当初接手的不也是别人的遗产吗？她甚至连中学都没毕业，一样可以把事业做起来，你比她又少了什么？”

　　“少了很多面对世界的智慧吧！你和她交往不多，可能不太了解，她真的是很聪明的女人，看待问题的角度也很独特……米沙，有些话我只会对你说，其他人根本不会理解我，甚至可能会憎恨我——是的，我拿到这些遗产就可以活得很好，甚至可能比我们接触到的绝大部分人都要好，但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恐慌，我恐惧接受，也恐惧失去。我害怕我做出什么不对的决策，就像是按下了某个-炸-弹-的按钮，一下子，她所有的财产都消失不见了。我想我其实是害怕到了那个时刻，我会痛恨自己，鄙视自己。”他的声音低沉下去，不情愿地面对自己的私心。

　　米沙有感而发：“金钱可以是许多东西的外壳，却不是里面的果实——”

　　不等米沙说完，弗拉基米尔已经接上了后文：“它能带来食物，却带不来胃口；能带来药，却带不来健康；能带来相识，却带不来友谊；能带来仆人，却带不来他们的忠心；能带来享受，却带不来幸福的宁静。”

　　多少年过去了，他们仍然能够配合默契地背诵易卜生的句子，彼此对视就知道台词背后的未尽之意。

　　圣诞集市喧闹噪杂的氛围、熙来攘往的人流，似乎都不能冲散这两位挚友之间坦率、默契、珍贵的友谊。

　　孟熙缀在他们身后，猜测着以他们的视线高度大概不会注意到自己，这个时间溜掉再合适不过。一排排的摊位中间有狭窄的过道，她试图从帽子摊和水晶球摊位之间穿过去，另一行摊位似乎是卖各种瓷器和厨房用品的，她可以去看一看，然后走到前面去寻找其他同事。

　　她的尝试没有成功。米沙一把捞住了她帽子上的毛绒球：“跟着我们，别走散！”他顺着望了一眼，了然于胸：“你要去看瓷器吗？太奇怪了吧？”弗拉基米尔这才注意到孟熙，他表情有点僵硬地笑了一下，反驳米沙：“看瓷器有怎样？我们跟着她走。”

　　莫名其妙的，她要带他们去逛超长的瓷器、铁器、厨房用品摊位，每一个盘子掂在手里都超级重，铸铁锅端起来大概能把她的脚趾头一起砸掉，不过亮晶晶的叉子、勺子、餐刀都很漂亮，她买了几套小巧精致的水果叉，想要带回去送人。米沙也买了一套带有软陶小人偶的水果叉，说是可以送给两个可爱的女儿艾比盖和爱玛。

　　弗拉基米尔的消费观已经和普通人拉开了巨大的差距。他虽然极力掩饰，在朋友中间还是会但偶尔流露出一点点。让孟熙赞不绝口的银质餐刀没有吸引他的注意力，摊主大肆鼓吹的纯手工锻造餐刀也遭到了他的嫌弃：“随便找个索林根铁匠，打得也比这个要好。”他对法国的民间工艺和英国的皇家瓷器不屑一顾，随便看看陶瓷的质地就会和德国麦森的瓷面、设计、工艺做对比。他偶尔也会觉得某个小东西有“笨拙的趣味”，却毫无购买和长期欣赏的欲望。

　　摊主们远远望见这样英俊的顾客简直两眼发光，而等到他目不斜视或者挑剔一番之后走过去，摊主们就变成了最憎恨他的人。孟熙觉得，他们一定在用法语或者什么其他语言偷偷咒骂弗拉基米尔。

　　法国的饮酒年龄标准比美国低，孟熙能买到各种口味的热红酒，配巧克力或者面包，香气四溢。她喝得不多，而且会选果汁含量高一些的。米沙和弗拉基米尔偏爱冰酒或者酒精度数更高的烈酒，圣诞市集里有的是各类酒水摊位，他们一家家喝过去，很快遇见了剧团其他成员。

　　圣诞市集之旅，变成了举杯狂饮之旅。

　　伊莉娜迷恋上某种乡村啤酒，一扎一扎得往肚子里灌。孟熙心惊胆战地看着，生怕她把自己灌爆了或者突然全吐出来。

　　孟熙喝了三小杯红酒，现在从额头到身体都热热的。她不打算再喝了，左顾右盼希望剧团成员不要突然发起酒疯来，如果大家都醉倒了，她一个人实在不知道如何将所有人都弄上回程的大巴车。

　　市集上的本地游客几乎都是举家出游的，他们往往会购买用于圣诞节的装饰物，举在手里走过去的时候，全家人快乐的表情都像是要飞上天空了。

　　孩子们嘻嘻哈哈地抱着刚买的糖果跑来跑去，孟熙被某个小萝卜头撞了一下，手里的零食撒了大半。小萝卜头那个漂亮得像女孩子一样的哥哥过来道歉，她不懂法语，对方也不懂英语，一通乱讲之后，他忽闪着大眼睛从背包里摸出一个漂亮的盒子塞给她，含混不清地说了一句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祝福：“愿您的眼睛永远明亮如夜空中的星辰。”

　　盒子里是干燥的花朵，凝固的美丽，宛如枝头带露。

　　她没有合适的回礼，只能拿出一套刚买的水果叉，十分抱歉又绝对真诚地说：“圣诞节快乐！”

　　小小少年听懂了，笑着把水果叉抱在怀里，扭身奔向家人。他的父母站在不远处，向陌生的游客挥手致意，甚至连连抛出热情的飞吻。

　　孟熙晃晃花盒，以示感谢。

　　剧团的演员们喝得兴起，不知道谁起了个头，大家突然唱起了民谣小调，男声的低吟浅唱，如同雪地上深深浅浅行来的脚印，渐渐汇在一起，变成整齐的步伐，于是声音越聚越齐，渐渐响亮，打着欢快的节奏，和着淡淡的忧伤，一路升上夜空，袅袅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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