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梦（综娱）

　　米沙是永远不会寂寞的男人。

　　就在孟熙刚以为发现了一点他和伊莉娜之间的蛛丝马迹之后，某位戴着漂亮帽子的美人像蝴蝶一般翩翩飞来，径直粘在米沙身上——当时他们刚刚从剧场返回酒店，伊莉娜还拖着米沙的手臂。

　　伊莉娜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这位撞开了。她也不生气，转头就去向孟熙八卦米沙和帽子美人的事。

　　帽子美人索菲亚，是德国人，听说有女爵头衔，丈夫是政坛要人，不过现在不在选举季，夫妻俩大概还是各玩各的。

　　除了这些表面上的身份，索菲亚还是一位戏剧爱好者，她的家族拥有两家剧场，而她本人也在支持一份专门介绍演出信息的报纸的运营。

　　剧团在汉堡巡演时，她第一次出现在剧场的贵宾包厢里，随即成了每场必到的常客。一开始，剧团成员都觉得这又是弗拉基米尔的追星粉丝，没想到很快她就出现在排练现场，一副和导演很熟悉的朋友模样。

　　朋友？什么朋友？

　　伊莉娜神秘兮兮地向孟熙宣布自己的发现：“哪有朋友来看排练还送礼物的？不是送给演员而是送给导演？古董腕表——米沙现在戴的就是，你没看见？”

　　孟熙注意到米沙戴了一块大表盘，但她没有注意品牌或者款式。伊莉娜提起后，她才偶尔偷眼打量，发现的确是古董款的黑间金。

　　索菲亚的身影陪伴了剧团在奥地利的几乎全部行程，在他们转道法国时，索菲亚还专程来送别。

　　孟熙偷偷问伊莉娜：“她怎么不一起去法国？”

　　伊莉娜开了嘲讽模式：“谁知道？也许是因为大巴里没有她的位置？”

　　伊莉娜笑得声音不小，旁边一位年轻的演员也参与到她们的八卦中：“那你知不知道女爵为什么从德国跟到奥地利来了？”

　　他问的是孟熙，孟熙摇摇头。

　　于是他笑得更加鬼祟了：“她本来在柏林为我们准备了送行晚宴，结果大家喝醉了，她听说到了奥地利我们就要换一个女性版的‘傻瓜伊万’，就再也不肯放开导演了。”

　　孟熙翻了个白眼：“你或许很有幽默感，懂得编笑话，但你还是回答不了我最初的问题——她为什么不一起去法国？”

　　“也许竞选季要到了，她要回家去扮演政治家的好太太；也许是她的剧院出现了经营问题，她现在看起来轻松其实头发里全是汗水；也许某个路过的女巫和她说，如果她迈进法国的国境线，就会受到诅咒死于非命……”

　　哦吼吼，编得真不错！女士们笑起来，嘲讽他说：“你该去当编剧！”

　　孟熙并非真的刻意要探究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当然可以直接去问米沙，作为《鼠巷》的导演，他和她交流的时间可能大大超过了对其他“老”演员讲戏的时间，但她不想把学习的时间和机会浪费在无所谓的小事上。

　　至于导演本人的节操么，嗯，大约本来也所剩无几了吧？

　　不过在第一场公演前她有些紧张，透过幕布向外张望，在最前排的观众席上意外找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索菲亚为什么没有来法国？

　　因为凯特女神盛装而来，身边还放着一大束鲜花。毫无疑问，她会在演出结束时上台为导演献花。虽然说剧团主创对于戏迷献花都不陌生了，但没有哪位男士会把新欢旧爱凑到同一个场子里，万一女爵遇见女神，根本不是什么惨烈修罗场的问题，而是第二天剧团演出的宣传信息会不会被花边新闻抢掉风头的问题。

　　米沙那么聪明的人，不会放任自己的心血之作被私生活风波毁掉。

　　她的偷窥没有逃过导演的眼睛。

　　“紧张吗？”他塞了一只香蕉过来。

　　不知道戏剧界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习俗，大家都默认为吃香蕉能克服演出前的紧张。孟熙拿到的香蕉有点大，她吃了一半就放到一边了，含混着辩解：“彩排过很多次了，你不也说没问题吗？那我就相信你和弗拉基米尔！”

　　这样说的时候，他们很有默契地看向化妆间紧闭的门。

　　弗拉基米尔是公演当天下午才到剧场的，只来得及和孟熙对一遍戏。米沙又把他俩单独留下，点了几场重点的戏出来，示范讲解、分析细节。

　　对于即将开始的公演来说，这样临时的组合显然还不够成熟。

　　谁忍心苛求弗拉基米尔呢？他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了下去，脸颊凹陷，显得鼻子更高、眼眶更深，神情更阴郁，随时随地都像个坏脾气的帅家伙。然而他气质中那种锋利的质感，更像是易碎的水晶。米沙指出他表演中存在瑕疵的时候，孟熙几乎随时都在担心他突然崩溃。但他熬过来了，板着脸、不说话、点点头这样熬过来了。只是开场前，后台到处繁忙，演员们也习惯聚在一起聊聊天，或者练练声，或者站好位置找找感觉，弗拉基米尔却声称要回化妆间补妆，钻进去就再也没出来。

　　孟熙不担心弗拉基米尔临场弃演，只是有点担心他画好的舞台妆。她想让伊莉娜去看看弗拉基米尔，被米沙阻止了。

　　“等一会儿，等开场了我去催他！”米沙抱着手臂，似乎并不担心。

　　开场再站位不是太晚了吗？孟熙没说什么。米沙揪了揪她本来已经被化妆师揉乱的头发，她气哼哼地找了个废置的音箱坐下来。

　　弗拉基米尔不需要任何人提醒，他从化妆间出来的时间像秒表计算过一样精准，当他走到自己的备场区的时候，第一组演员正好从另一边登场了。

　　孟熙出场比较晚。观众会觉得她是被苏军士兵从下水道里揪出来的，其实她是通过一小块升降舞台升上去的。

　　傻瓜伊万出场，有一段绕口令式的俄语对白，她念得很熟，被舞台灯光一烤，说得速度就更快了。对戏的老兵把手臂往她肩上一压，还使足力道，打乱了她的节奏，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演得有点急，需要放缓下来。

　　观众还在笑。笑伊万鸟窝一样的头发、灰头土脸的狼狈样子、自作聪明的炫耀商品，笑他在最危险的地带用最世俗的智慧求生存，笑他不识时务还妄想着从军人手中赚一笔就走……

　　米沙说得很准：“观众看伊万，就是笑着登场，哭着离场。”

　　当然，笑是观众的，哭也是观众的。人物身在戏中，无悲无喜。

　　孟熙不打算把伊万当成喜剧角色来塑造。他只是一个认真生活的孩子，该知道常识的一无所知，不该学会的技巧却运用自如。战争中人命贱如鼠，他本来就是城市下水道里的小老鼠，反倒在这一刻和所有人平起平坐了。他的玩笑是哄别人的玩笑，他的言行都是为了生活而自在表演。

　　当她放缓了节奏，她也就慢慢沉入这个叫做“伊万”的躯壳之中。

　　她就是伊万，撒谎的伊万，无知的伊万，愚蠢的伊万，傻瓜伊万。

　　伊万和老兵们讨价还价，和政工战士开不入流的玩笑，被推搡着教训，还要得意洋洋地炫耀自己的“货物”。

　　伊万是连接舞台和观众的一道桥。他和老兵们话不投机，就往舞台前方走，神秘兮兮地掏出发霉的香烟、潮湿的面包和两小片硬邦邦的香肠，夸耀自己的生意多么“实在”；他们要让他潜入德军阵地，他转头去看观众，鬼鬼祟祟地探着身子说出心里话——他掏遍德军尸体上的所有口袋，能偷出来的东西比苏军多多了，在他看来和德军做生意才有赚头。

　　通过下水道钻进德军阵地这一幕，她先从升降台下到后台，然后要飞速奔跑到观众席和舞台之间的紧急通道入口，鬼鬼祟祟地从观众席前蹲着走。这是小型默剧，一盏追光灯跟着伊万，观众的目光也追着伊万。伊万走得艰难，观众笑得开心；伊万磕了头碰了脚，观众笑得更开心。可能因为是首映场，观众反应特别积极，她就给伊万加了个细节，在地上翻滚了半圈，顺势把那两块道具香肠甩在地上，上下左右、手舞足蹈地摸索，这里摸不到，那里也摸不着，每次刚好差一点点，观众的笑声随着伊万的动作一起一伏……指挥棒效应真是太美妙了。

　　孟熙享受这种反响，眼角余光瞥见米沙做了个手势，却不是朝她，而是朝舞台上的弗拉基米尔。

　　德军军官海因里希，也就是正在舞台上忙着瞭望阵地的弗拉基米尔，当机立断给自己加了台词：“什么声音？”他走向舞台边缘，一步又一步，观众的笑声渐渐停歇。

　　某个瞬间，追光灯从伊万身上移开了，也向警惕的德军军官追过去。

　　孟熙有点犹豫，她不知道米沙有什么安排，她原本的计划还要继续演下去吗？她朝着观众席扮了个鬼脸，离她最近的观众很给面子，低低的笑声扩散开来。

　　追光灯移向她时，她已经收拾好了逗趣的鬼脸，警惕地与弗拉基米尔对峙。

　　他们近在咫尺，只不过一个在台下，一个在台上。她单腿盘地，半蹲半坐。他笔挺地站着，弯腰向她躲藏的地方窥探。

　　他向左张望，她就往右躲闪；他向右探寻，她就往左缩身。暗暗的笑声一层一层，席卷过观众席间，像是夜晚的海面，浪涛翻卷、前赴后继。

　　在笑声中，弗拉基米尔直起腰来，似乎巡查无果、准备放弃。而孟熙也稍稍起身，做势要继续寻找丢失的香肠。

　　仍然是在笑声中，弗拉基米尔突然转身，抄起毛瑟-步-枪-，冲着孟熙的位置戳过去。

　　笑声嘎然而止。

　　孟熙躲了一下，枪管已经打在她头上。她反应过来，顺势抱住枪身，和弗拉基米尔互相用力，拖了几个来回。

　　弗拉基米尔不松劲道时，枪身根本纹丝不动，他再一用力，孟熙整个人都被带着和枪身一起往台上蹭。

　　他们对视了一眼，知道这是一个好时机，稍纵即逝。

　　孟熙记得自己刚把道具扔在哪儿了，此刻慌慌张张向后伸出手去，却是又准又快地抓向了道具所在。

　　弗拉基米尔没必要给她更多时间，径直揪着衣服将“伊万”拎上了舞台。

　　他们几乎是同时动手。孟熙只抓牢了其中一片，另一片道具香肠从她手指间漏了出去。

　　“看我抓到了什么？一只小老鼠！”军官哼了一声，士兵们围了过来。

　　傻瓜伊万，倒霉的伊万，可怜巴巴地朝观众席伸着手，仿佛丢掉的不是干瘪的香肠，而是他腹中的肚肠。

　　谁也没有想到，一个过度热心的观众突然跑出来，捡起掉落的道具，塞回到演员手中。孟熙是来得及将手缩回来的，但是她觉得自己不能这样切割戏剧与观众的联系，于是她像看神迹一样看着手里的道具，仿佛它是自天而降的礼物，满脸惊喜地喃喃自语：“上帝啊……”

　　观众要笑死了！

　　伊万对着虚无的上帝拜了拜就爬起来。大无畏地开始兜售展示自己的货物，将在苏军那里耍过的把戏，换着花样又表演了一番。苏军老兵们对伊万的把戏嗤之以鼻，他们嫌弃他，嫌弃里透着自己人的亲热。德军面无表情地盯着伊万，像是随时可以给“小老鼠”一梭子。香烟总归是硬通货，他们最终还是接受了这个孩子的“交易”：两块方糖换一颗烟，一个罐头换两颗烟。表情冷酷的军官嫌弃伊万流脓的手弄脏了香烟，递给伊万一副明显过大的皮手套。伊万戴上试了试，暖得跳起了脚，将剩下的大半包烟都给了军官，还欢快地试图抱住他。军官推开这个肮脏的孩子，侧身查看外套，似乎生怕哪里被抹了一大把鼻涕。

　　这一连串地配合下来，连孟熙自己都会在心中暗暗感慨：老对手就是合拍！

　　中场休息时，米沙需要安排的事情仍然很多，但他还是抽空来叮嘱孟熙：“用过的道具不要浪费！”孟熙诡秘一笑，拉开衣服口袋给他看，那两片命途多舛的道具香肠压在方糖上面。他们交换了一个“你懂的”的眼神，米沙又匆匆忙忙去叮嘱其他人了。

　　不是每一场戏都能遇到这样“入戏”的观众，也不是每一场演出都能出现这种吸引观众注意力的道具，孟熙当然要用好它。

　　比如当众将它装进口袋，比如在身份遭到军官怀疑的时候，她结结巴巴说着台词，手却几次试图去摸口袋，比如在“伊万之死”的那一幕里，让它和方糖一起撒出来，而她还要徒劳地伸一伸手，试图抓住滚落的干瘪香肠片……

　　灯光和音效让她看不清也听不见来自观众的反馈，但她几乎都要把自己感动哭了，观众总不会内心毫无触动吧？

　　转场时她撤到了后台。弗拉基米尔就没她这么幸运了，他的角色死亡已经接近戏剧尾声，他只能趴在原地，一动不动，等待最后的落幕。

　　她看着弗拉基米尔，突然回忆起自己在“东归”中被他三枪毙命的戏码，内心升腾起幸灾乐祸的感觉。

　　“你说观众会不会觉得奇怪？军官死了，德军也不把他拖到墙边去？”她贼兮兮地给米沙支了个损招。

　　米沙才不会中她的圈套：“好啊，等演出结束，你和瓦洛佳商量一下。”

　　呵呵，算你狠。

　　谢幕时大家的登场次序和展位都是提前彩排过的。苏军站一侧，德军站另一侧，但苏军演员人多，孟熙就也被塞在德军这边，紧挨着弗拉基米尔。在等待谢幕时，她打量了一下弗拉基米尔的身高，估算着观众能看到的场景。弗拉基米尔突然问她：“找我有什么事？”

　　“什么？没事！”

　　“米沙让我问问你……”

　　“呃……是这样，你觉得一会儿谢幕时我搞个鼻涕抹你大衣上怎么样？”

　　弗拉基米尔用一种错愕的“你脑子是不是有病”的眼神看她，她摊摊手：“不行就算了。”

　　“我看你今天有点过度兴奋了！信不信工作结束后米沙会去找你谈话？你需要冷静一下！”

　　她的确还沉浸在兴奋的情绪里，对“老演员”的判断嗤之以鼻。

　　可能是担心她真的抹把鼻涕吧，登场谢幕时弗拉基米尔拉住了她的手。她习惯性地想要去拉身边另一位德军演员的手，奈何他们实在不熟悉，对方一开始根本没注意到，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讪讪地缩手背在身后了。

　　舞台上苏军老兵、苏军政工委和扮演德军军官的弗拉基米尔都收到了大捧的鲜花——并非是他们在法国拥有怎样规模的戏迷，而是剧组的着意安排。

　　孟熙知道自己会收到一朵玫瑰花，米沙特意安排了剧团工作人员的法国亲戚家的小朋友送花——他们在带妆彩排时也让小朋友走了一次位，跌跌撞撞的西装小男孩从观众席举着玫瑰花跑过来的样子，简直不要太可爱。

　　听说，在其他场次，伊万的男演员们是由穿着可爱蓬蓬裙的小女孩来送这一朵玫瑰花的。

　　孟熙有那么一点遗憾。

　　她在观众的笑声和口哨声中接过玫瑰，别在了满是破洞的戏服胸口，向观众挥手致意。

　　导演是最后出场谢幕的，两个安排好的女学生捧着花飞上舞台。

　　最后，凯特女神才缓缓起身、款款行来。她就是有这样的魅力，所过之处万籁俱寂，异国观众们屏气凝神看女神走上舞台，将花束献给导演。

　　然后，凯特亲热地挽住米沙，在他脸颊上深情一吻。

　　掌声雷动，灯光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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