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梦（综娱）

　　苏教授或许不能接受一些电影的题材，但有妈妈陪在身边最大的好处是——

　　有人在密切督促着你的学业。

　　不得不说，学校选择很重要。高昂的学费不是白收的，这种老牌私校和常青藤联盟的情谊不言而喻。整个11年级的学习里充斥着各种交流活动，几乎所有老师都有写推荐书的门路，上课前必先宣讲一番，对钟意的学生还要重点谈话。孟熙觉得自己成绩还不错，但是很显然老师们将她划归为利兹女士的门徒，一些平时表现得相当欣赏她的老师并没有主动拿出推荐意见，其中也包括催着她去参加预修考试的数学老师。倒是她选修的经济课程老师在课后喊住她，聊了两句之后，吞吞吐吐地说出了建议：“其实很多东岸大学的影视专业也很有深度，你不一定要去加大或者南加大才能学影视专业。”

　　“东岸？”

　　“对，我查了，很多学校都出过大明星！”经济课程老师尼科尔先生是那种有点古板的中年人，此时表现出的急切几乎有点滑稽了，“哈佛有娜塔莉，耶鲁有朱迪，普林斯顿有波姬——你喜欢普林斯顿吗？我可以给我的教授写推荐信，他已经是分院院长了！”

　　“哇噢。”

　　“普林斯顿，普林斯顿……”尼科尔先生论文写得好，课程讲得一般，想要推荐自己的母校时突然词穷，想了一阵才说清楚，“普林斯顿的图书馆很有名气，你一定喜欢。普林斯顿有很多老房子，和这里的环境有点像，你去那里也不会觉得陌生。普林斯顿的学科实力很强，你肯定不需要助学贷款，但是校友会的奖学金很不错。”

　　“普林斯顿的经济学是不是很好？”

　　“那当然，全美国最好的经济学科，耶鲁都比不上。”尼科尔先生脱口而出，紧接着就露出恨不得把话咽回去的表情。

　　“可是我要学的是艺术学科。”

　　“艺术学科课程不多，完全可以作为辅修……不，亲爱的，你听我说，你可以主修艺术，辅修……经济学……”大概没有人看到过尼科尔先生这样难堪的表情，他硬着头皮鼓励学生主修艺术时像生吞了一只苍蝇或者拌了一口屎，几乎马上就要呕吐出来了，但他仍然挂着艰难的笑容说着违心的话：“你会想要进修的对不对？我很喜欢你上学期的小论文，理论的部分你再多接触一些，你就会有更好的研究方向，比如你可以结合你的观察和资料分析亚洲模式、蛙跳模型，甚至有机会提出一个全新的概念……”

　　“尼科尔先生，您是第一位说要为我写推荐信的老师——本来我以为自己被‘教师推荐俱乐部’抛弃了。”孟熙开了一个玩笑，尼科尔先生也笑起来，她真诚地告诉经济课老师，“我对普林斯顿大学不是很了解。您或许也知道，我有很多时间在外工作，对于学业投入的精力不够多。在您的启发下，我想要认真地规划择校事宜，也许未来真的会选择综合性大学——辅修更多学科。”她对经济学不是很感兴趣，但人总在变化，未来的事情又有谁能说得准呢？

　　孟熙恭谨的态度，让尼科尔先生得到了安慰，他再接再厉地说：“我在做一个大众经济理论模型，你愿意加入我的研究小组吗？研究的部分我推进得差不多了，你可以帮我检查一下数据，核对引用资料……你先把这个填了！”

　　他拿出一张表格，孟熙接在手里，发现是非常简明的“项目组成员信息表”。她不明所以，只能应承：“好的，我回去看一看。”

　　“不，时间很紧，你现在就填写吧！我想在今天上报给政策咨询基金会。”尼科尔先生连笔都准备好了。

　　“可是我还什么也没做！”

　　“你可以以后再做，但这次上报很重要，初审复审已经通过了，终审之前我还能把你加进去。这样我们的项目组就有五名成员了，没有超过最高人数上限，也不会显得人数太少——完美！”

　　“我甚至不知道这是什么！”孟熙一手拎着笔，一手按在桌上。表格摩擦过拇指根部的肌肤，立刻黏在一起。她用指尖压下纸面，尽量保持距离。

　　“我的研究成果！如果你不是缺课太多，那你早就该来帮忙了！喏，把你的名字填上，年龄，国籍……好吧，这些学籍里应该都有……”尼科尔先生竟然自己动手帮学生填表，很多项目他并不知道该如何填写，干脆空了过去，戳着最下方的保密承诺催她签字，“快写个名字，其他部分我帮你填！”

　　“没必要这么着急……我不想……”

　　“熙熙，没人在乎我的项目组里是不是增加了一个学生组员，但如果你取得了国家级基金的学生研究员资格，对申请任何一所大学都有帮助——不仅仅指普林斯顿。”

　　“这是欺骗！”

　　“如果你拒绝完成接下来的工作，那才是欺骗！即便是欺骗，我作为项目组长也可以开除你，结项报告书不写你的贡献，论文署名里抹掉你的名字，拒绝发放工作酬劳……”尼科尔先生想，对不干活的组员，也只有这几种惩罚措施了，不如继续劝学生，“我不会教你欺骗基金会，我必须珍惜自己的声誉！”

　　孟熙知道老师是寸步不让，只好填表签字，做个好学生：“我相信老师，所以……非常感谢。”

　　尼科尔先生只看了一眼她的签名，就把表格小心翼翼地夹在一叠文件中间：“我会把需要核查的数据发到邮箱，你尽快完成。后续有什么工作，我会联系你。无论你是不是能随叫随到，都要准时给我答复，以便我安排工作。”

　　“好的。”

　　尼科尔先生满意了。

　　孟熙虽然交上了表格，心里还是虚的。经济课程是选修课，和她一样拿A+的学生也不是没有，尼科尔先生为什么要选她来当项目组成员呢？她和同学们交流了一下，才知道像这样临时加入科研项目组的案例比比皆是，私校的教师不仅自己要负责项目，还会联系各大企业参与指导项目，都是为了给学生创造更多的“学术实践”的机会。一些成绩优异、受老师宠爱的同学甚至同时参与了多个项目，这些项目互不相关，也看不出她们到底擅长什么，但就是能够为申请大学做更多、更充足、更有说服力的准备。而当她就此询问琳达时，琳达羞答答地表示自己要去联合国妇女署进行演讲，像这样重要的演讲是可以计入学分的……她早就知道琳达会选择美国电影学院和南加大二者之一，但她不知道琳达在有了父母的保驾护航之余，已经准备好了更进一步的加分计划。

　　“你会介意吗？”

　　“当然不。”

　　孟熙拍了拍琳达的肩膀，以示自己并不在意。谁知琳达瞬间从小可怜变身小公举，得意洋洋地说：“那你还不祝贺我？”

　　孟熙假笑：“祝贺！这是多么令人赞叹的荣誉啊……祝贺你即将站在凯特曾经站过的地方。”

　　琳达瞪圆了眼。这一次轮到假笑女孩得意了。

　　无论别人有什么计划，孟熙总归是能拿到利兹女士的推荐的，但利兹女士并不帮助她做决定：英国国家电视电影学院和伦敦电影学院哪个更好？南加大和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哪个更好？纽约大学艺术学院和哥伦比亚大学艺术学院哪个更好……即便是在同一行业范围内，这样的选择也并不容易。每个学校特色不同，批量生产影视从业人员的学校就一定比偶尔才冒出几个艺术家的学校更好吗？

　　苏教授在南加大工作，对环境更熟悉一些，可她并不因此偏爱南加大，反而认为纽约大学值得尝试。

　　孟熙想要试着多申请几所大学，不到最后一刻不做选择。

　　而琳达可能很快就要通过“早期决定”计划踏上通往大学的道路了。这种升学模式在明星家庭中极为常见，庇佑了不少学业平平但推荐信光鲜亮丽、社会活动丰富多彩的贵族学生。琳达生于斯长于斯，并不会意识到其中的特权意味，只是在听说孟熙要一家家申请大学的时候，表达了自己小小的遗憾与不满。

　　孟熙并不觉得有多么辛苦。国内的艺考生也要一家家考场奔波着去考，光专业培训就要耗费大量时间和精力，更不要提家长四处“活动”、上下打点的众多麻烦。而现在，她要做的不过是和申报顾问谈话，整理简历、成绩单、制作社会实践报告、收集推荐信然后发出申请，等待大学方面的回音。

　　和演员参加试镜没什么区别。

　　《信仰》的邀请试镜就很随意，片方只是给了一段独白和一个邮件地址，要求把试镜视频在截至日期之前发过去。孟熙拿到的独白上还有一个小标题《罪恶由苍穹而降》。

　　“看呐，大地尽头的黄昏，苍穹尽头的黑暗，太阳落下的地方，明亮的星子即将升起，当一件事情消逝就有另一件事情发生，当一个灵魂死去就有另一个灵魂获救。

　　可是，你，你怎么敢说，你驱逐的就一定是罪恶，保护的就一定是纯洁的灵魂？你怎么敢说，你走过的土地晨雾蒸腾，你踏过的每个脚印里没有燃起地域之火？就是你，你怎么敢这样说？你怎么敢确信你不会犯错？你怎么知道你犯下的每一个错，不是上帝藉由你的手，让罪恶由苍穹而降？

　　就像失去双眼的人相信双手的触觉，听不到声音的人相信鼓皮在震动，人类的蒙昧时代还远未终结，你以为你所知道的，可能从一开始就出了错。

　　而你，就是蒙着双眼、遮着耳朵的作恶之人！”

　　孟熙把这段话反反复复念了三五遍，站起身就去给利兹女士打电话：“尊敬的女士，您还记得您在课堂上讲过的《亨利五世》吗——是的，您要帮助您的学生，不然她就要变成莎士比亚所骂的，‘一锅炖烂的李子’了！”

　　第二天，孟熙去利兹的办公室试演这一段独白。她自以为是地选择了戏剧腔，结果被利兹骂得比“一锅炖烂的李子”还惨。

　　利兹女士认为，电影台词当然可以使用话剧风格的优雅独白，但演员不能照搬舞台风格，尤其像孟熙这样除了音乐剧之外根本没有接触过系统的话剧培训的新人，很容易弄巧成拙。电影是影像的艺术，观众不仅能够听到演员的独白，同时还能通过细微的表情变化，感受到演员的情绪，通过灯光音效氛围的配合感受到故事发展的趋势。冗长的独白，就是给了演员最大的表演空间。在利兹女士看来，凡是没有用这样的机会营造气氛、丰满角色、讲好故事的表演，都算是失败。

　　她好像完全忘记了曾经有多么喜爱《卑鄙的我》中孟熙的表演。

　　在这段冗长又拗口的台词面前，她们的心情截然不同：

　　孟熙是——啊呀，这太难了。

　　利兹却是——嗯，这太好了。

　　利兹女士挑剔了一通之后，还是耐下心来分析台词。

　　独白中故事的背景少得可怜，但可以看出台词起码是有所指向的，就是“你”、“作恶之人”。这个人物的身份并不难猜，男主角的可能性很大，很小的几率可能是指其他的宗教卫道士。而把这两种可能结合起来，利兹女士判断男主角可能是主教或者牧师。不过她也承认，这种设置很少见，几乎是挑衅了欧美文化的本源。

　　好莱坞电影中的男主角并不是不会犯错的，他们一般在电影开头犯下过错，通过认识错误和改正错误创造辉煌。如果这种推测方向合理，那么说出这段台词的角色就有两种可能——她或者真的指出了男主的错误，或者只是男主无法解救和说服的蒙昧之人。前者是女主角的事，后者是小配角的事。结合试镜要求来说，一般给到演员的都是主角的台词，至于试镜后被分配成什么角色，则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独白本身体现的是是非观的冲突。那么是否还有更多线索呢？利兹女士认为，标题中的“由苍穹而降”才是暗示。这种说法或许来自“路西法，你如此由苍穹而降”的中世纪诗歌，在当时，路西法还是异教神，或者称之为“晨星之神”。后来路西法才被以讹传讹地引申为从天堂堕入地狱的恶魔。这段独白看似谴责，实则可能是隐喻，隐喻对方必将堕落——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比如是被误解为堕落的无辜之人。

　　利兹女士讲解路西法的来历故事实在引人入胜，孟熙慢慢觉得这段独白古怪的腔调出现在电影里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来吧，再试演几次，给我一些变化和感情。”利兹女士的办公室不大，屋子中间是一块圆圆的小高台，四周被书架和写字台环绕，正对圆台的书橱表面覆盖着巨大的水银镜面，孟熙曾经无数次站在这里表演，直视着镜子中的自己，而利兹女士站在旁边，目光在学生和镜子之间来回巡羧。

　　孟熙：“看呐……”

　　利兹：“不要一上来就情绪那么饱满！”

　　孟熙：“当一件事情消逝就有另一件事情发生……”

　　利兹：“语速放缓，不要和前面的句子连得太紧密！”

　　孟熙：“就是你，你怎么敢这样说……”

　　利兹：“语气对了，但是声音里还是没有内容！”

　　孟熙：“……让罪恶由苍穹而降……”

　　利兹：“试试声音小一点，表情神秘一点，让人捉摸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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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们折腾了好几天，敲定了三个版本，最后录制的时候却录出了四个版本。利兹女士思前想后，决定全部保留：“版本太多会对试镜不利，但我个人很喜欢演员临场发挥时的火花。”

　　“您最喜欢哪个版本？”孟熙笑嘻嘻地问老师。

　　“我会把我最喜欢的版本藏在心里。我想你知道，艺术标准是相当主观的事，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尽量贴合大众的审美需求、符合这个时代的审美需求。当然，小众审美看起来更独立有个性，但如果这个‘小众’不是代表掌握话语权的艺术家群体，没能讨得自命不凡的评论家的欢心，就毫无意义。”

　　孟熙只得到了利兹女士含混的回答。利兹女士看起来已经很疲惫了，孟熙听说老师开始筹备自己的项目，为此正在频繁地与弗里德曼家的两个儿子接洽。利兹原本对丹尼尔的尊重多一些，对安德鲁的讨厌多一些，但现在连丹尼尔的来电都让她皱眉不已。“黑心肠的弗里德曼”几乎成为口头禅，每一次起身离席接电话之后，利兹女士都会低声咒骂。

　　孟熙在担心的是另一件事。她总觉得自己和万众瞩目的大项目八字不合，虽然她会为这些项目做足充分的准备，但斯科特导演中途变卦，《绿巨人》剧本创作一波三折，似乎始终不太顺畅。《信仰》会不会也坠入这样的怪圈呢？发出试镜视频的时候，她按着莫名狂跳的眼皮安慰自己：

　　没关系，没关系，无论有什么变故，只要你不退缩，最终不会丢掉机会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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