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梦（综娱）

　　电影当然是看了。

　　躲也躲不过，不如早点直面惨淡的人生。

　　通过《卑鄙的我》连开十余场的首映式，孟熙已经对于各院线最好的影厅非常熟悉了。在帕萨迪纳一家影院观影时，她就很爱那里的豪华座椅。影院经理为所有前来举办活动的电影明星准备了白金卡。考虑到从市中心出发半小时左右就能到达，她主动将这张售价不菲的卡片升级为最高级别。这意味着她随时可以预约观影，享受真皮躺椅，免费饮品、毛毯、爆米花、冰淇凌等一切VIP待遇，以及包场活动。

　　影院经理帮她安排了座位：“您可以在休息室稍等，灯光暗下来再入场。”影院经理显然对类似的业务熟门熟路，又补充了一句，“很多电影人会来我们这里看电影，就是因为我们的片头广告时间长，而片尾亮灯时间更晚。”入场的时候，他抱着毛毯跟在她们身后，手里的钥匙扣闪出一点点微光，刚好照在她们脚下的地毯上。

　　真是贴心的服务。怪不得影院的大厅里挂满了各种电影主题活动预告和明星们的签名照，这里简直就是影迷的天堂。

　　苏教授对孟熙的选择表示满意，尤其喜爱可以调节的座椅和质感轻柔的软毯。坐好之后，她还帮孟熙抻了抻毯子：“盖好，别冻着。”可是电影开演之后，孟熙趁着苏教授没注意，又一点点把毛毯掀开，推到一边去了。

　　孟熙已经把这部电影看了好几遍，剧情对她来说毫无悬念，每个镜头也都熟悉得像是刻在脑子里。现在，她好奇的是苏教授的反应。借着银幕忽明忽暗的微光，她悄悄打量着苏教授的表情，毫不意外地看见了那种母亲独有的欣慰与欢喜的表情。即使这一刻，银幕上的金正在医院里作天作地。

　　苏教授看电影总是很认真，英文不是她的第一外语，分辨台词时尤其努力。当莫伯格医生救下自杀的金，从口袋里拿出诊断书的时候，苏教授突然抓住孟熙的手臂，小声询问：“真的吗？她被骗了吧？怎么能这样？”孟熙握住妈妈的手，用力攥了攥：“是，医生骗了病人。”“太过分了……”苏教授喃喃自语。

　　这一刻，孟熙才确定，苏教授已经忘记了“金”的演员，而被荧幕上那个“金”和她未可知的命运牢牢吸引了。

　　这样的感觉，真好。

　　全心投入的苏教授开始叹气，在莫伯格面不改色地对金描述疾病发作的可怖景象的时候，在金以为自己身患绝症而四处挥霍玩乐无度的时候，在莫伯格假意声称调离而享受金绝望的挽留与挣扎的时候……

　　莫伯格用肌电图惩罚金的那段戏拍得真是精妙。分镜在幽暗的灯光、锋利的针头、莫伯格狰狞的表情、电针刺进肌肤、肌肉绷紧又拧起、金微张的颤抖的双唇之间不断切换，伴随着由远及近的鼓声，一下下锤进观众心里。

　　苏教授突然站起来向外走。孟熙也追了出去，临出影厅，她的余光还扫到了荧幕上莫伯格森森笑意的特写。鼓声几乎就在耳边，莫伯格的呼吸越发急促，然而只需要厚重的隔音门一开一关，属于电影的一切就都如魔法般消失了。苏教授沉默着，走向洗手间。孟熙追上她，挽住手臂，偷看脸色，试图劝慰：“其实，针没有扎进去，那是特效——”

　　孟熙被推开了。苏教授进了隔间，按下马桶，抽水声遮盖了呕吐声。孟熙在隔间外走来走去，她猜测自己轻忽了影片带给人的不适感，因为她熟悉每一个分镜，忘记了故事原本的主题。

　　苏教授走出来时，表情已经平静，还对女儿笑了笑，只有在眼神一转的时候，带出眼底丝丝红意。“我知道，”她捻了捻孟熙额角的碎发，“是我错了，你在表演上也一定有天赋。只是，我看不了你那个样子，我太难受了……”她伸出手臂，看那个刚刚在银幕上饱受痛苦的女孩笑着扑过来抱住她。

　　“那都是假的，我是装疼装苦，其实一点儿没事。走！我不带你看这种电影了。”

　　苏教授摇头：“告诉我，后面发生了什么？”

　　“莫伯格一直欺骗金，把她捆绑在身边，后来……后来还有些争执、流产的噱头，最后金发现了真相，报复了莫伯格。”孟熙这样一说才意识到，后面的情节或许对于苏教授来说也不容易接受，她努力试图辩解，“嗯……莫伯格是个自私的普通人，而且这个故事的题材也是比较黑暗的……而且，而且，金成年了！我问过导演，金不是一个未成年角色。”说完这些，她觑着苏教授的脸色，意识到这部电影根本洗不白。

　　简直，绝望。

　　“我不想再看下去了，原谅我好吗？”

　　“当然，妈妈，我也看腻了，带你去吃甜品吧！这里的甜品都太甜了，我知道有一家日式甜品店的抹茶饮很好喝，布丁也不错，还有大福——大福湿嗒嗒的，你大概不喜欢。”

　　看到她们提前离场，影院经理露出了有点失望的表情：“我想请您在票根上签名……”

　　孟熙这才注意到自己的疏忽，她把经理殷勤备至送上的毛毯裹着电影票都放在了座位上。苏教授从包里拿出工作证，她真是细心的人，电影票夹在里面，边角平整、毫无折损。影院经理飞跑着取来签字笔，孟熙用“亚洲式”的工整字迹写下“谢谢款待”。经理捏着电影票，恭维她：“这将是我最珍贵的收藏。”孟熙道谢，即使知道他会对所有人这样说。

　　她们离开影院后并没有去吃甜品，苏教授坚持想要回家，回家后又继续了关于《卑鄙的我》的话题。

　　孟熙的初衷是想要安慰妈妈，不让她为自己担心，可她能强调的也只有两点：一、电影故事本身就是虚构的，二、那些可怕的情节同样是不存在的。

　　苏教授的矛头却已经转移了：“即便是假的，也太过分了！医生这样对病人，根本没有职业道德。”

　　“妈妈，那是因为他太恐惧了……”

　　“一个成年人，怎么能意识不到自己的职业身份？医生对病人，老师对学生，警察对嫌疑人——你更有权力与优势，就更应该谨慎使用这种职业身份，如果出于利益目的滥用权力，尤其是剥夺其他人的权利，就太可耻了！这个故事……这个故事中甚至不存在利益问题，医生有情绪就对病人为所欲为——天呐，只要想一想这么恶劣的行径，我就觉得恶心！”

　　孟熙明白了，这部电影给苏教授带来的不适是复杂的，看到“金”以孟熙的形象遭到折磨是诱因，但归根结底还是价值观的不认同。再继续深入，就是上一代人对生与死的话题的回避。在他们看来，电影里的主角最好是不会死的英雄人物，其次是作为负面教材的悲剧人物，或者是用感人至深的死亡将观众情绪推向高潮的配角……死亡只能是故事里的小小调剂，而无法成为故事的主命题。因为死亡是不可以讨论的，除非高举正义的道德气质，否则大家都得绕着走，以便让心情轻松些。

　　《卑鄙的我》唯一主题就是死亡。男女主角行动背后的驱动力，都与对死亡的恐惧有关。莫伯格恐惧死亡，恐惧的是“这条路无人陪伴”；金恐惧死亡，恐惧的是“我还什么都没有做”。他们有着不同的恐惧，但最终表现出来的都是人类的渺小、卑劣，面对死亡的无能为力。

　　孟熙和苏教授的交流终止于漫长的沉默。躺在床上，她开始失眠，最终支撑着身体一节节爬起来，去翻阅桑德拉塞给她的报纸杂志。

　　塞·诺尔德时隔多年再出手的作品，是评论家们钟爱的题材。首映式催生过一大波商业属性的评论文章，迈克尔的公司那么小，一样有人专门收集这些材料。桑德拉是自愿做这件事的，和公司行为不同，她只收集两种极端意见：吹捧女主角的和挑剔女主角的。

　　孟熙把这两叠材料放在一起了。她没有料到自己会在半夜读它们——很显然，她把-负-面-评价放在了最上面，而正面评价结结实实压在下面，这导致她看到的几乎是一面倒的恶评。

　　“‘本色出演’这种小噱头，还是不要放在这样深沉的大主题里比较好！”

　　“和罗伯特·马斯特斯突破性的表演相比，这位‘中国城’来的年轻演员明显还需要十年乃至更久的表演课。”

　　“塞·诺尔德一如既往地保持了对女性的偏见！或许他在这部电影的结尾试图自我挽救一下，却因为男权的自大而错失良机。看看他作品里的女性角色吧！被侮辱的、被损害的、被利用的、被鄙视的……现在多了一个被欺骗与被胁迫的。这个蠢姑娘根本不值得观众为她落一滴泪，我倒是有点同情被塞·诺尔德摆弄的演员了。”

　　她翻了好几本杂志，在影评栏里读到的都是这些东西。她当然希望能够清醒地审视自己的表演，可这些-负-面-评价帮不了她，还让她的心情更加烦乱了。她烦躁地想要整理一下，结果整叠材料都顺着桌沿滑到地上，在深夜里发出巨大的响声。她几乎是呆愣在原地，小心翼翼地听了一会儿，判断门外并没有响起妈妈的脚步，又轻手轻脚地拉开门去看，走廊里黑洞洞的，只有天花板上的烟雾报警器隔段时间会忽闪一下。她蹑手蹑脚地收拾这些报纸和杂志，打乱顺序，或者说有意去看被压在下面而现在已经摊开在地板上的评论文章。

　　“真是遗憾，我们还不知道她更多的事情。但我们知道她贡献了《西贡小姐》和《卑鄙的我》中两个截然不同的金的形象，这真是有趣极了。”

　　“我内心期待导演更大胆一些，把这部电影变成两个人的独角戏。我觉得这是完全可行的，其他人物都可以变成面容模糊的背景，只留下这段挣扎的双人舞。”

　　“我喜欢这部电影对光线的运用、明暗的对比。画面看起来有古典式的优雅，整体气氛像是格列柯的油画，具体一点，我会说，晦暗的场景像列宾，明亮的场景像蒙克，只是表达痛苦的手法不同。而且我也喜欢演员的表演，马斯特斯奉献了几乎从影以来最华丽的演技，比他演过的所有反派都令人憎恶；女主角很年轻，如果你认真对比她之前的角色，比如《回到小镇》中的斯特西，你就知道她非常擅长展现这类年轻女士故作成熟的姿态。因此，我会推荐她在作品前段的表演，我喜欢金自杀时那种迷茫的悲伤，沉浸在自己赋予自己的感动中——令人讨厌的性格，令人讨厌得真实。”

　　她随便找了几页，渐渐对溢美之词感到厌倦。

　　可是她还不想睡，只好打开电脑。《卑鄙的我》显然要成为这个不眠之夜的主题了，她甚至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已经打开公共电视网的页面，看了一段马斯特斯先生参加脱口秀节目宣传电影的视频预告。主持人话真多，又急又快，仿佛是要用这种紧迫的节奏，从嘉宾嘴里压榨出失言的瞬间、脱口而出的故事。其实所有宣传活动，都是有基本的主题方向、剧本大纲的，但现场录制的过程中又有很多不可抗的因素。孟熙知道马斯特斯先生准备了一个关于陪伴她和琳达看恐怖片的故事，故事基于现实生活，同时又有公关团队讨论决策后的艺术加工，绝对能凸显马斯特斯先生的好父亲属性，在电视机前的家庭主妇心中放上一把熊熊烈火。不过主持人打断了马斯特斯，询问起关于他在《影像遗失2》中的表演经历来。马斯特斯及时阻断了这个和“主题”无关的话题，扯回到《卑鄙的我》上来，笑称自己一直期待女儿来剧组探班，但是女儿随着长大就越来越少来影棚看望他了。“我非常期待和熙熙合作，就是因为我知道，琳达即便不来看望我，也会来找她的。可是我的戏份都要拍摄完成了，我的女儿也没有来过。我就试探性地问孟熙：‘你为什么不邀请你的朋友来剧组玩呢？’孟熙，我的合作者，我女儿最好的朋友——她看我的眼神像看一个白痴——说，得了吧，我们聚会的时候，才不想看见谁家的爸爸呢！”一个被嫌弃的父亲的自嘲，让主持人也深有感触地交流起孩子们与父母的隔阂来了。

　　孟熙又看了两段其他网络媒体对自己的采访，首要感想是：网站摄影师的技术还是不成，机位摆得不够专业，让采访看起来也没那么正式了。

　　她想起自己收到过尼克·盖斯特那份电子杂志的更新提醒。随着收费订阅上线，杂志的名称也从搞怪的《象鼻虫》变更为稍微正式的《唤醒》。他先送了一年的免费订阅，面子上过不去的她只好咬着牙买下了“纪念特刊”——一张小小的光盘，据说采用了什么陨石材料和最新科技，可以确保在两个世纪后仍能读出光盘上的内容，光盘内环还有高倍放大镜下可见的“独一无二”的特刊代码。这个纪念品的代价不菲，但却完全没有任何用处。谁会为了看看光盘上的代码而去买一台高倍放大镜呢？

　　“你是来骗钱的吧？”她嘟囔着，去索引页面寻找《卑鄙的我》的影评。

　　尼克·盖斯特对《卑鄙的我》明显有所偏爱。他几乎用了一整期的内容，从各个角度挖掘塞·诺尔德电影的历史和价值。主打策划专题直接标黑：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 ”

　　莎士比亚的名句开场，接着是对塞·诺尔德从影以来的作品的追溯。《合法恶行》前后的投机之作都被一带而过，文字的火力都用来猛攻导演对黑暗题材的偏爱、对人性本质的发掘、对道德体系的鞭挞与蔑视。

　　在文章署名上，他用回自己的本名“乔纳森”。这不是那种看起来特别“博学多才”的名字，却毫不影响他发挥自己的才华。

　　她对他的结束语印象特别深刻一些。他说：

　　“当我写下这篇文章，我不知道该用什么作为结束。我开始迷惑，或许我根本不该写下这些文字。因为关于电影的主题，影片本身已经给予了足够多的讨论。莫伯格和金关于死亡的对话始终回荡在耳边，那是将死之人对生者、对救赎想要倾诉的一切。

　　和过去很多类似的作品相比，导演最大胆的一点是他公开戳破了‘生命是有意义的’这种人类自我麻醉的迷梦。人存于世，既无所谓意义，也无所谓价值，没有理由更不可确定。所以生存和死亡本身，都不应由人赋予什么特殊性。电影本身，就是为存在主义写下的一个优美注脚。所有关于电影主题的争议，最终都会回到哲学思辨的范畴里来，而我们所在的这个现代社会早已对存在主义集体投降了。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但却不是一个供人类做选择的问题。”

　　她在文下留言：“特别深刻！”

　　想了想，她又加上一句：“关于好莱坞电影里的存在主义，想要看到你更多的论述。”

　　尼克·盖斯特在线秒回：“以前同学曾经写过相关的论文，我去约稿，分享给你。”

　　商业互吹谁不会？她赶紧跟上：“太感谢作者了！主笔和编辑如此博学，让我非常期待未来每一期内容！”

　　他再次秒回，竟然用了中文：“马屁之王。”

　　他复制了她的评论！

　　她笑出声来，关了电脑，回到床上，竟然一阖眼就沉沉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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