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梦（综娱）

　　迈克尔后来才详细介绍了《枯木镇》作者的情况。

　　对方本是电视编剧，前几年做过脱口秀节目编剧，因为段子写得不好，被节目组开除出来，又签了电视制作公司，这两年的写的本子采用率高，虽然不太红，但生计还不错。迈克尔偶然看了几眼电视剧，剧情没记住，倒是对里面的几句台词印象很深，就让公司的人联系了一下。

　　哪个电视编剧没偷偷写过电影剧本呢？迈克尔只是想捧自家公司的尼克，也想刷一下孟熙这张熟脸，顺手发了两张照片过去。

　　然后，他就收到了《枯木镇》的剧本。

　　治安官助理的人设和尼克高度重合，而孟熙就像是行走在这个故事的平行线上，很显然这位编剧很是为她费了一番心思，却拿不准该让她以什么面目出现。

　　“你们应该见面聊聊！他会有更多灵感。”迈克尔说。

　　“我想我作为演员还是不够优秀，照片里的我缺乏故事性。”孟熙说。

　　她甚至像迟暮老人一样叹气，落落寡欢地从迈克尔身边走过。来自年轻演员的绝望气息，简直是滋养成熟演员的最佳美味。迈克尔大乐，道别时都不忘嘲讽这个固执的姑娘：“表演的技巧需要多多练习，特别是考虑到你还年轻，没有人会苛求你的。”

　　她知道自己还年轻，同时又认为自己没有那么年轻。所以她想要的总比别人多，这样的追求让她更有动力，同时也更容易疲惫。

　　《绿巨人》之后，她并没有时间，也没有计划要和《枯木镇》的编剧见面，因为拍摄日程几乎和《卑鄙的我》的宣传日程无缝衔接。和以往可以轻松应付过去的电影宣传不同，作为主演之一，她要参加的活动几乎是过去的两倍还多。从妆发到服装，从举止到谈吐，都要反复确认没有失误。她需要始终以一种紧绷地状态去面对高密度的观影、酒会、采访、对谈等等所有活动日程，宣传人员为她准备的材料只有五页纸，背熟不是问题，问题在于如何信心满满地去向所有人重复这五页纸上的信息，一遍又一遍——被问到同样的问题仍然要讲出新意，相似的话语重复上十遍五十遍仍然热情饱满，不自觉的念叨出奇怪的答案仍然保持一本正经的表情，在听到制片方安排好的问题时确保自己不要笑出来……

　　每当她觉得自己要露馅的时候，就会试图模仿身边更娴于应付的同事。她和马斯特斯家已经很熟悉了，也见过马斯特斯先生私下的样子，很容易就能分辨出他一秒上身的“工作状态”。电影首映后的对谈活动上，主持人集中火力猛攻导演，孟熙不知道这样的疾风骤雨什么时候就会波及自己，她只能端正严谨地坐在并不舒适的椅子上，直到马斯特斯先生偏过头来讲了个并不好笑的笑话，她下意识地表演出“心领神会”“喜笑颜开”的状态，在表演结束后感到异常松弛。

　　好吧，是她忘记了，工作时间还是应该用上一点点专业技巧的。

　　等到下一场首映时，她努力回忆了一下尼克四处放电的样子，做出专心致志的样子盯着采访自己的女记者，直到对方脸颊泛红几乎要从粉底下透出来；而面对男记者的时候，她最初选用的范本是凯特女神，后来发现那种顾盼生辉的眼神会让男记者写出梦呓一般的鬼话，她就把范本换成了利兹女士，后来又换了阿曼达，最后才发现好用的范本竟然是琼，琼的风格是在干练开朗中带有一点亲和力，尤其适合用来与记者沟通，那种虚伪的真诚简直会让双方都上瘾。她说的肯定不是真的自己，但记者能把那个不真实的形象写得好似她掏心挖肺地透露了什么了不起的真相。

　　有些报道会很快反馈到她手里，有些报道则根本不会，主创团队也要靠宣传人员的简报才能获知舆论风向。传统媒体更喜欢对导演或者马斯特斯先生进行长篇大论的报道，而网络媒体的确更偏爱孟熙一些，绝大部分都不吝篇幅，给她贴了各种很有面子的标签，行文还必要从《影像遗失》说起，再配一段二十秒的“壁画幻象”舞蹈剪辑，堪称巨星待遇。

　　电影本身也激起了一波影评热潮，这种在道德边界上不停试探的题材，简直是给了评论家各抒己见的无限空间。赛·诺尔德对这种现象喜闻乐见，他早过了因为他人犀利批评就会改变自我的年纪，相反他会在遇到某些差评时嘿嘿地笑出来。如果孟熙感到好奇，他就会给她讲个故事，比如这个狗屎一样的比喻一看就来自二十年前，评论者至少也有四十岁了；或者他对评论家本人很熟悉，知道对方曾得罪过某位大导演，被人家在阴暗下流的酒馆厕所里，把头按进肮脏的马桶；有时候他甚至会调侃他们的私生活，哪位女星“一时不慎”和评论家恋爱，分手后连私生活中的习惯都被写进了评论文章等等。

　　以导演面对评论的乐观，真不像是能拍摄出这种阴暗画风电影的人啊。

　　洛杉矶首映式是各城市中规模最大的，也是最早的一场。孟熙邀请了利兹女士、小杰克和尼克，马斯特斯先生的嘉宾名单更长一些，导演大概搞来了半个电影圈，首映式热闹非凡。孟熙和小杰克很有默契地没有谈到男伴的话题，曾经坚定拒绝看片的琳达最终还是担任了马斯特斯先生的女伴。拍照的时候孟熙和琳达站在一起，笑语盈盈，不用表演也十分亲密。

　　导演没有组织内部放映，孟熙也是在洛杉矶首映式上第一次看到全片。她是抱着观察自己的表演的心思坐下的，然而电影一开始她就抛弃了这点私心杂念，沉浸到接踵而至的惊讶与慨叹中去了。

　　赛·诺尔德的阴郁风格，像墨汁一样渗入到镜头的每个角落。曾经在剧本上读到过的字字句句，曾经在脑海中模拟、闪回过的每个场景，都和导演在电影中塑造的肮脏世界有所不同。

　　《卑鄙的我》气氛过于压抑了。莫伯格从来就没有在自然光下亮相，他的办公室没有，医院走廊里也没有，他救下金是在封闭的洗手间，惩罚金的时候他拉上了肌电图室的遮光窗帘，连他站在床边和金对峙的时候，玻璃窗是在病床一侧，自然光勾勒出金的剪影，莫伯格仍然藏身在阴影里。

　　赛·诺尔德要求马斯特斯先生节食瘦身是有道理的。如果说拍摄现场的马斯特斯先生还只是苍白瘦弱，那么电影里的莫伯格就更像是从地狱里飘出来的游魂，疯狂与绝望的气息覆盖了整个人，还不断向身边其他人扩散、浸染。《卑鄙的我》在逻辑上可以自我论证，但这并不意味着没有漏洞，实际上这个故事虚构的色彩太浓，想要提出质疑也不是不可能。只是电影的整体氛围和莫伯格这个人物的成功塑造，很好地抵消了所有问题。

　　让不可能变为可能，只是艺术作品要做的第一步；让可能变为必然，才是艺术品迈向成功的第二步。

　　《卑鄙的我》甚至迈出了第三步，让必然变成观众内心的期待，然后狠狠撕碎这一切。莫伯格对金所做的一切，都令人不齿，电影说服人们相信，莫伯格只是恐惧着死亡，这种恐惧驱使着他犯下错误，而恐惧原本就是人类共有的感情，更别说他还陷入了悔恨与自责，失去了求生的意志，在噩耗的反复折磨中快速走向死亡。观众不会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始同情莫伯格，甚至在跟随他走向死亡的这段路途中产生了悲悯与不舍的感情。正是这种潜意识里的悲痛，在结尾揭示金的报复时，才会化作某种不知所措的情感冲动，百味杂陈。

　　与《合法恶行》相比，《卑鄙的我》色调更明亮，气氛却更疯狂绝望。首映式后，尼克找到孟熙，谈了谈他的感受，有个比喻用得真是有趣。他说：《合法恶行》像是一辆陈旧的跑车，飞快地从白昼驶向黑夜；而《卑鄙的我》像是一辆老爷车，从黑夜驶向黎明，在太阳升起的时刻，人们才能看到它已经行驶到悬崖边缘，在霞光中坠落下去。

　　首映式后的酒会上，孟熙听到了很多赞誉。嘉宾们都是受邀而来，不是有同样的利益，就是有同样的朋友，谁能不为电影说尽好话呢？马斯特斯先生把孟熙和琳达打包介绍给行业内的朋友们，再分别介绍她们的事业发展，这是一种安全而富有温情的推销模式。利兹女士很久没有出现在行业社交活动中，这次也只穿着了干练的西装，但仍被簇拥在中间，制片经理试探她的态度，了解她未来的工作计划。迈克尔没有出席首映仪式，《绿巨人》的续集还在拍摄，他分身乏术，当然也有可能是为了避免大制片公司的猜忌，他宁愿显得不那么在意制片方面的成绩。

　　酒会闲暇之余，琳达戳了戳孟熙，又朝另一边示意了下。

　　那是小杰克，正在男士们中间高谈阔论。他现在已经是挺能唬人的酒类专家了，虽然他从来没有去过托斯卡纳、皮埃蒙特、勃艮第之类的欧洲最好的葡萄酒产区，但他对于各类酒水的进口通关、运输中温度、时间带来的影响和美国市场销售状况了如指掌。他有着来自市井的敏锐，足以应对任何人和任何场合。当别人和他聊产区的时候，他会举出该产区的产量和在美国东海岸的销售数量；当别人和他聊品牌，他就像讲故事一样叙述品牌酒在运输过程中的遭遇，惋惜一些传奇名酒葬身海难的结局；当别人和他聊口感，他会带着一点点神秘感聊起葡萄酒大师们的八卦故事，稍稍暗示一下自己和“大师”不仅仅是泛泛之交。他绝口不提自己的餐厅生意，大大方方地邀请宾客们有机会去参观他的酒窖。

　　小杰克负责的纽约餐厅经过一次改装之后，最用心的就是酒窖的部分，参考了著名斯图加特酒窖的硬朗风格，四壁和天花板全部装入金属框架，用于陈列酒水，温度和湿度也可以分区域调节，以适应存酒的需求。下一步，他还打算在洛杉矶兴建一处大型酒窖，或许比同在洛杉矶的现代太平洋高地酒窖更大一些，便于为西好莱坞的嗜酒客们选购和存放藏酒。这个计划成型已久，选址也已经基本确定，但始终没有动工。孟熙曾经问过他缘由，他摸着下巴上的胡渣：“我想，租客早晚会有的，但是最好先找到买家——你知道照顾一个酒窖需要耗费很多心思，即便是最精明的管家也无暇应对不同酒品之间的区别——只需要有那么几个想要买下私人酒窖交给我照顾的大客户，我就能把建设酒窖的成本转移出去了。”他笑起来的样子仍然真诚又可爱，连狡诈的商业计谋到了他嘴里都成了万般无奈之举。

　　“你猜，这里面会有他想要的客户吗？”琳达和杰克熟悉了很多，也会把自己的资源分享给他。

　　“那就要看是不是还有像里奇和罗兰这样喜欢他的人了。”孟熙也没有想到，里奇和小杰克越走越近，俨然成为小杰克店里的常客，连罗兰近期送给朋友们的礼物，都是杰克代理的酒类产品了。

　　利兹女士走过来，向学生祝贺：“亲爱的，你终于演了个像样的电影。”

　　琳达笑起来，拖住孟熙的手。孟熙有点想问老师，《影像遗失》和《回到小镇》难道是很糟的作品吗？可利兹女士没有给学生留出反问的机会，她有点喝多了，走路时两只手扎着，飘飘悠悠的，平日里严谨治学的样子一扫而空。她靠在孟熙肩上，笑了一阵，突然说：“我决定了，我要拍片，你们来陪我。赛·诺尔德算什么？不要理他，我带你拍个童话，你一定喜欢！”她自以为在小声讲话，但几乎就是喊了出来。

　　赛·诺尔德就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聊天，恍若未闻。后来他才过来道别，看利兹女士醉眼惺忪的样子，就转向孟熙叮嘱：“等她清醒了，你告诉她——我，等着看她能拍出什么东西来！”孟熙几乎以为导演发怒了，赛·诺尔德却只是对利兹女士扮了个鬼脸。原来他们早就认识，怪不得利兹女士对赛·诺尔德的风格那样熟悉。

　　宣传周期里孟熙很忙，直到这一波放映结束后才松了口气。欧洲上映的宣传活动，主要由赛·诺尔德和马斯特斯先生跑场子。她这才有时间重新投入学业，规规矩矩按时回家，连和小杰克的约会都不像以往那么密集了。

　　《卑鄙的我》没有下线，她也没有计划带苏教授一起去看电影。然而苏教授却在报纸上看到了影讯和影评，晚饭时直接向她提出了疑问：

　　“为什么不陪我去看呢？你是不是最近太忙了？”苏教授显然只是觉得好笑，甚至给女儿预设了一个理由。

　　孟熙从苏教授眼中看到了一闪一闪的期待，这让她感到危机袭来，第一反应是要给苏教授“灭火”：“您不会喜欢这种电影的。”

　　“可是，是你演的啊！”

　　“我之前还拍过一部《影像遗失》呢！拿过奖的，我带你看那个吧！恐怖片，还挺刺激的！”

　　苏教授难以置信地皱起眉，她看看女儿紧张的表情，又看看报纸上的影讯，突然问：“关于《卑鄙的我》，你有没有什么没告诉我？”

　　一针见血。

　　孟熙挫败地趴在桌子上向妈妈投降：“就是，有，一点点，稍微，不明显，的，亲密镜头。”她用两根手指捏了一个几乎看不到的缝隙，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和……琳达的爸爸？”苏教授一脸嫌弃。

　　孟熙顾不上承认，她也用不着承认，她得给苏教授灌输一点摄影常识，还得介绍一些演员工会对未成年演员的保护规定，顺带力捧一下《卑鄙的我》的艺术价值。言多易失，她不小心就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导演是根据主题选择素材，剧本里原本有两场床戏，我们都很认真地完成了，可最后我看成片，导演还是把第一场删去了……”

　　“所以还有一场……这是你不肯带我看电影的原因吗？”

　　“其实剩下的那一场也没什么，真的！我露的还没有夏天去海边玩露得多！你看到海边……你看到晒日光浴的姑娘了吧？她们的比基尼那么窄，一点点，我露得少多了！真的，特别安全！”她慌里慌张地解释。

　　“特别安全？那为什么不敢让我看？”

　　孟熙提着的一口气终于绷不住散了，她的肩膀耷拉下来，哼唧着说：“马斯特斯先生有背部-全-裸-……我怕你觉得尺度大。”

　　苏教授忍俊不禁：“那有什么？赶紧吃饭！吃完我们去看《卑鄙的我》。嗯，见识一下琳达爸爸……的背影……”

　　孟熙的脑袋砸到了饭桌上，她好希望自己在这个瞬间突然消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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