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梦（综娱）

　　饭后，尼克缠着第三副导演聊史诗文学，迈克尔的女友和导演的太太在厨房聊菜品、孩子与别墅保养，迈克尔邀请孟熙参观别墅窗外的海岸线——沙滩上夜风呼啸，即使是私人海岸，此刻也毫无浪漫氛围——至于他们的话题，现实得几乎能听见口袋里的铜板在叮当作响。

　　迈克尔问得爽快：“下一份工作是什么？”

　　开口先示恩，后面必然要收利息。

　　孟熙还是笑答：“《卑鄙的我》首映宣传——导演和马斯特斯先生是主角，我陪跑。”

　　“服装赞助怎么样了？”

　　“桑德拉在准备，按场次列表，很细致。”

　　“我和几个品牌关系不错。他们的女装部公关，你要接触一下吗？”

　　“现在还不必，谢谢。层级不对称，选不到最好的款式。”

　　迈克尔笑了：“你是看着低调，要求很高！我有美发沙龙的资源，这个你可不能拒绝了！”

　　面面俱到的万能助理桑德拉当然安排了造型师，但孟熙还是满面春风地应下来：“如果首映式能用上最好的资源，那就太幸运了。”

　　“《卑鄙的我》上映之后呢？”

　　“准备舞台剧，是朋友的作品，我答应了。冬天要去巴黎候场……明年春天，可能还会去伦敦。”

　　“嗯，”迈克尔沉吟着端起酒杯，才发现杯中酒已见底，只有冰块碰撞发出轻凉的响声。孟熙只做了个去拿酒瓶的姿态，被迈克尔挡开了。她没有坚持，中外习俗不同，更何况她也玩不转那只铂金镶钻的特殊酒瓶。好莱坞的大明星喜欢这些定制款，并非它们真的有实际的价值，而是适合用来招待朋友和生意伙伴，彰显自己的身份。迈克尔倒了满杯后仿佛又想起孟熙，戏谑地问她，“要尝一点吗？这里没有藏着警察。”

　　记者比警察可怕多了。孟熙摇摇头。

　　迈克尔也不在意这么一杯酒，他在意的是公司的业务：“明年还有什么工作安排？”

　　孟熙嘴上念叨着“弗里德曼先生说，再等等……”，眼睛却先笑弯了，对迈克尔点了点头。

　　“你不打算听他的！”迈克尔当然能读懂这么明确的未尽之意，“那太好了！你要知道，你和阿曼达的‘交易’让我很失望——她太狡猾了，绝对不会公平交易，只不过是为了骗取资源——开机三周，我每天都在想，还是应该炒了她……”

　　孟熙没有接话，迈克尔还没有说到正题。

　　“我想，明年我们应该再合作电影，一部，或者两部，谁知道呢？弥补阿曼达带给我的伤痛。”

　　新欢旧爱，目不暇接，有什么好伤痛的？孟熙望着窗外的暗夜，只是笑。

　　“一部好，还是两部好？只要拍得出来，我觉得三部也不是问题！”迈克尔兴致勃勃。

　　孟熙的目光挪回来，诚挚地劝谏老板：“如果你要参加选举，我会为你去亚裔社区争取选票，你不必这么早就开始给亚裔拍电影……”

　　“真令人惊讶！你竟然是个种族主义者！”

　　他们会心地笑。

　　很多事情不必摆在台面上说，各自其实心知肚明。迈克尔要的是在孟熙片酬提高前，预订一两个片约攥在手里；而孟熙知道他不会有那么多专为亚裔准备的角色，恐怕还是另有打算。

　　“你总有要捧的白人女演员吧？我不介意搭配角，只要剧本好，角色合适。”孟熙明确地告诉迈克尔自己的要求。

　　“哦，不，你误会了，我没打算签长期女演员。小公司捧不起女明星，成本太高，效益又不如男人——希望我的话没有冒犯到你——我要把公司经营下去，前期会更重视市场回报……”

　　“等你的公司壮大了，股东们会让你更重视市场回报。”

　　迈克尔自嘲地笑：“希望有那么一天吧！现在我只是希望我的投资能有所回报。”他谈起那些附生于好莱坞明星身上的“吸血鬼”——理财顾问、法律顾问、形象设计师、私人医生、私人保健师、房地产经纪、俱乐部经理、私人安保公司等等无数双手，随时都会从高额片酬中拿走大把的真金白银，而最终却并不为这些投资与开支提供保障。很多大牌明星即便在最风光的时候，过得也是入不敷出的日子，他们“被安排”了最奢华无度的生活并被告知他们可以一直挥霍下去，结果就是在电影市场洗牌失去自己的角色和位置之后，迅速沦为负债累累的穷光蛋。

　　迈克尔没有谈论自己的经济问题，但从他对“吸血鬼”们层出不穷的手段的描述中，孟熙判断他很有可能也经历过类似的“洗劫”。或许正是在不断失去自己的财富之后，他才痛定思痛，觉得与其听信投资顾问们描述的空中楼阁，不如把金钱投入到自己熟悉的行业，与其相信遥远世界的另一端有人会为自己赚钱，不如伸出手去自己为自己赚钱。

　　最后，他把话题拉回到工作上，再次表达了希望与孟熙维持合作的意向。他的公司今年的拍摄计划已经满了，明年的计划还不明确，就连候选的剧本也只有一个而已，但他仍然孟熙能看看剧本，最好是马上选定一个角色。

　　“你的前女友们……”当他们起身去书房时，孟熙犹豫着问了一句。迈克尔的历任女朋友中颇有几个还算是好莱坞一线女星，和哪个合作似乎都比抓着孟熙不放更理想。

　　“哦，别提她们了！这一次教训，已经足够了！”迈克尔告诉孟熙，阿曼达拿到角色之后，她的经纪公司就把他们原本的合作模式、制作日程搞得一团糟。他抱怨说，简直像不是自己雇佣了阿曼达，而是阿曼达雇佣了他，整个摄制组都被阿曼达玩得团团转。

　　迈克尔的书房很大，但所有的书脊都太过光滑漂亮，分明昭示着它们的主人并不热爱阅读。办公桌上摊着各种各样的报表，迈克尔也为一团乱的书房环境感到抱歉，解释说因为“重要文件的顺序只有我自己才知道”，不能让人进来收拾打扫，才落得这样的境地。

　　孟熙并不关心这些，她小心绕开堆积如山的文件或者废纸，去看显示屏上的剧本，文风里有种古怪的阴森感，标题是一个她不了解的地名：《枯木镇》。

　　19世纪末，淘金者聚集的枯木镇，一个年轻女孩的尸体被丢在溪水边。

　　新来的治安官助手想要查出真相，但治安官告诉助手，这里没有法律，只有民兵和恶棍。“有的时候民兵是恶棍，有的时候恶棍是民兵。”人们用枪弹抢劫、作恶、复仇或者自救，一旦被打倒就再也无法站起来。

　　治安官助手从年轻女孩的身世查起：她是谁？她住在哪儿？她如何生活？她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她到底是被谁所害？

　　这些问题都没有答案。

　　这个镇子里不存在道德与秩序，只有枪弹和金子。

　　排华法案影响力尚在，华裔社区破败不堪，低矮松散的建筑里藏身的是最卑微的生命。黄种人只被允许开餐厅和洗衣店，没有合法的资产和被雇佣的身份，枯木镇算是自由一些，他们还可以开旅馆或者出租房屋，当淘金客们因为斗殴或者抢劫而死之后，他们中的一些人就会闻风而至，做一做“死者付款”的冥葬生意。死者当然是没有亲戚付账的，不过没有关系，沾满血迹污渍的衣褶和口袋的缝隙里一定还有没被掏干净的金砂。

　　治安官不屑于和有色人种打交道。年轻的助手不断经过低矮的棚户，看着里面的人行尸走肉般地穿梭、生活，每次向自己投来麻木的目光。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为死去的女孩做什么，也不知道该从何做起，直到一个阴云密布的午后，他眼前的空气中荡起层层波纹，女孩的身影在巷子的微光中浮现，背对他一步步走远。他上前一步，犹豫着要不要迈进这个迥异的世界时，女孩恍惚回过头来，死鱼般的眼睛盯了他一瞬。他的耳边突然听见一声笑，低哑无力，却拥有欢快的活力，与他在尸体上、在阴影中看到的呆滞的眼睛完全不搭配。他就在莫名的幻听中，弯腰躲过摇摇欲坠的一小块屋顶，钻进了这个被遗弃的地方。

　　他认识了一个主动搭讪的餐厅老板，说着半生不熟的英语，邀请他品尝拿手菜。为了接近华裔族群，他几次三番去吃饭，不顾上吐下泻的不良反应，后来才发现，这个老板是因为手艺太差招揽不到华人的生意，才努力接待白人顾客的。

　　餐厅老板的兄弟们做的都是表面上的正当生意，实际上几乎都徘徊在法律边缘。他们畏惧排华法案和本地人的歧视、淘金者的武力威胁，但还是想方设法地钻营求生。他们向淘金者兜售昂贵的工具和廉价的手套，帮淘金者铸造金币或者打造金器从中赚取手工费和材料零碎，连干瘦得像玉米杆一样的老婆都能卖给淘金者睡觉……他们被法律压迫，同时又无法无天。

　　他试探着问起那个女孩的事情，继而发现这种询问方式在华裔社区根本行不通。这些油滑的小商人会为了钓住他，而不断地抛出新的“诱饵”，引诱他的侦探方向进入一个又一个误区。他们为了利益行事，知道只要他无法探究到实情，就不得不和他们保持联系。虽然他只是一个外乡人，治安官助理，但却已经是他们能够接触到的地位最高的人了。而且，他还是个白人。

　　他在这个肮脏、阴暗的地方穿梭，一遍遍在深巷里遇见女孩忽隐忽现的身影。可是他触摸不到她，他们之间是种族分层割裂的天堑，是所有人都要伸出手里阻止他再往前一步的巨大力量。

　　治安官尤其对助手专注这件案子感到不满，他带他去了一家看起来再正经不过的旅馆，告诉他旅馆的每一个房间里都有为了金子而来的-妓-女-。亚裔-妓-女-没有多受欢迎，而且她们要价太低了，旅馆老板挣不到多少中介费，就把她们都打发去了马厩。他们在马厩里看到那些可怜的女孩，几乎没有一件像样的衣裳，蹲坐在地上为淘金者服务，呕吐着从肮脏的地上捡起几个零钱。“看见了吗？她们中的谁都可能死在河边！你以为她受到了伤害，其实她可能刚被马鞭勒着服务了好几轮，才换来这个礼拜中的第一顿饱饭。可是她们的胃已经坏掉了，可怜地撑死在河边……她说不定是想去喝口水的。”

　　这种恶劣的诋毁不会让他轻易断言女孩的身世。奈何他能在华裔社区探索到的线索实在太少了。很多人讲八卦的时候会声称认识女孩或者女孩的家庭，可一旦他多追问两句，就立刻击溃了对方的谎言。

　　女孩不会凭空出现在这个世界，她一定留下过什么痕迹，只是这些痕迹已经被热浪蒸腾得干干净净了。

　　治安官助理的注意力转移向排查嫌疑人的方向，他起初怀疑过一个非法架设渔网和水坝的华人男子陈。在发现尸体不远的地方就是陈的窝棚，陈否认自己听到过任何动静。只是在调查过程中，他发现陈根本不是渔民，陈其实是想从溪流中淘出淘金者清洗矿石时遗落的金砂。但华裔是没有淘金的权力的，陈的金子被治安官拿走，还威胁要把他关进牢房。陈害怕极了，告诉看起来和善一些的治安官助理，他虽然没有听到动静，但却在目击者之前发现了尸体。陈搜刮了尸体，没有找到值钱的东西，最后只拿走了一个小小的丝绒口袋，打算等金砂攒多了，就放在袋子里。

　　这个丝绒布袋，会和女孩的身世有关吗？

　　他查到，这种欧洲出产的细腻丝绒在枯木镇只有镇长和玛丽太太拥有。镇长只有两套意大利裁缝制作的丝绒礼服，而玛丽太太不仅拥有好几套丝绒礼服裙，甚至还把卧室的窗子挂上了丝绒窗帘。玛丽太太据说是最早来到枯木镇的淘金者的遗孀，也有人说她其实只是倒了好几手的情妇，无论如何她确实是这个镇子里最富的女人。

　　治安官助理想要拜访玛丽太太，也不得不接受她的保镖、女仆的轮番打量和试探。可是玛丽太太言谈举止滴水不漏，她对“那个女孩”的悲惨遭遇表现出恰到好处的同情，最后还捐出了一枚金币：“愿上帝保佑她。”如果她没有在他的掌心轻轻抚摸，没有露出那种成熟女性卖弄风骚时的腔调，他还真不知道如何进一步了解玛丽太太的生活细节。玛丽太太对他有意，他顺水推舟，留宿在玛丽太太家里。卧室的丝绒窗帘完好无损，谁也不可能从上面剪出那么一块完整的布料来。早餐时他故意拖拖拉拉不肯下楼，仍旧没有查到任何痕迹。

　　治安官助理和玛丽太太的私事，在枯木镇掀起流言蜚语，连治安官都妒恨不已。为了平息流言，他请来送情书的女仆送一封回信，婉拒玛丽太太的邀约，不意间却发现女仆也有一个同样的丝绒小袋，仔细探问才知道玛丽太太的一件丝绒斗篷曾被损毁，女仆们讲斗篷拆开重做，拼在另一件礼服裙上，边角料就偷偷留了下来。女仆央求他不要告诉太太，他趁机威胁她说出边角料的下落。女仆支支吾吾半晌，终于哭着说出，自己曾经送了一个，给玛丽太太的情夫，与她私通的淘金者。

　　治安官助理沿着这条线索追查下去，终于找到了年轻的淘金者。然而淘金者却并不是杀人凶手，只是一个很有女人缘的青年。在枯木镇，他曾与死者相识，度过了一段短暂的美好时光。当他离开时，就按照惯例，留了一点金子给对方。然而他没想到的是，他所以为的“惯例”，原本是死者所期待的爱情，华裔家庭也不能接受女儿与淘金者厮混。在多方面压力之下，女孩只能远离家庭，吞下淘金者所赠的金子，倒毙在他们约会过的溪流岸边。

　　治安官助理最后一次看见女孩飘渺的身影，是在他回到发现尸体的溪边。她模糊的背影溯溪而行，渐渐消失在水面的青烟缓雾之中。

　　孟熙以最快的速度读完剧本，几乎不需要思考地告诉迈克尔：“第一，你应该马上签下这位编剧！第二，我不会在明年接这部片子。”

　　迈克尔饶有兴致：“为什么要签他？你都不认识他？如果他足够优秀，为什么无法打动你？”

　　“他很有风格，不过你需要为了他再签一个导演，这就比较辛苦。这个题材打动了我，他的剧本风格也打动了我，但是这个故事走向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并不是我最期待的那种作品。”

　　“哪种作品？”

　　“如果是以华裔族群为素材，那么我想要看到的不是另一个蝴蝶夫人或者西贡小姐，我想要看到的是苦难和抗争的历史。我相信他能把这个故事改得更好，但现在他很像是为了迎合你的需求而创作——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个题材是你指定的吧？”

　　迈克尔大方承认。他从华裔朋友那里听到了消息，很多在地方政府任职的华裔后代正在联手推进一项政治进程，要求美国政府对昔日的排华法案做出反省。如果这项政治进程能够顺利推进，那么这样的电影作品就一定能在华裔和其他有色人种观众中引发反响。

　　“如果想要借势，你需要的是商业片，可这段历史又拍不成商业片，我看，”孟熙笑了，“你还是让那位编剧先给你拍几部赚钱的片子，然后再把这个题材改成电视剧吧！”

　　她又补了一句：“我仍然会很高兴出演。”

　　她不甘心放弃华人题材，但她也同样不甘心浪费了或者毁掉了这样难得的题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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