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梦（综娱）

　　孟熙着重看了剧本里关于麦蒂的部分，看到结尾时她终于确定，自己至少能拍到第三部。续约事务已经谈妥，但这种项目不会明确告诉你会出现在哪部片子里，说不定他们会拍另一套超级英雄，然后让你去跑个龙套呢！当然，作为勤劳本份的亚裔，即便没有第三部，她也会怀着感恩的心努力完成第二部工作……

　　在筹备会议之后，特纳先生再一次作为编剧出席朗诵会，为大家讲解了他对于每个角色的设定。这种设定当然是可以讨论、变更甚至被推翻的，导演调整了几处，主演迈克尔提出了这样那样的问题，反派“蓝先生”的演员也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特纳的气场只够他撑住这些问题了，当他竭尽全力保持语句通顺地问出“还有谁有问题”的时候，他的目光只是飞快地扫过了桌子。孟熙什么都没有问，就得到了他一个充满感激的笑容。

　　他们在第一场朗诵会结束后聊了聊。特纳仿佛在休息了一段时间后又充足了“社交能量”，然而在面对女孩的时候就会加快消耗，很快就陷入了无话可说、双眼放空的状态里。孟熙留给他的时间也不多。麦蒂这个人物的戏份很多而份量不重，她在朗读会上还有点时间好好准备，一旦进组开始拍摄，就只能看缪斯有没有心情降临到她身上了。

　　孟熙本来不知道“罗德里克”由谁扮演，直到剧本朗诵会的最后一天，她推门时听到导演正在大声训斥：“尼克！你能把罗德里克演得单纯些吗？他的目的是不能曝光的，他还在小心掩饰！”推开门，尼克·盖斯特的脸就出现在会议桌的另一边，手里还毕恭毕敬地捧着剧本，仿佛他拿的不是工作工具而是十三世纪的圣经孤本。

　　迈克尔示意她坐到他身边去。她原本想问，是不是他把尼克·盖斯特塞进来的，又觉得这个答案简直显而易见。她开玩笑说：“现在，咱们组里有两个尼克了！”尼克·艾森伯格和尼克·盖斯特，他们各自有复杂的中间名，不过她总是下意识地忽略过去。

　　迈克尔低声嘲笑她的无知：“你这是歧视幕后人员吗？很多人的名字要等到电影结束后才会在字幕上滚动出现……说不定有二十多个尼克！”

　　迈克尔一说就中。孟熙很快认识了服化组的化妆师尼克和第四副导演尼克。前一个尼克是捏着兰花指的棕色皮肤青年，后一个尼克是满脸胡子的秃顶大汉。化妆师尼克在日本呆过几年，所以被指派来给“麦蒂”做造型配合。第四副导演不是每个剧组都有的，但是鉴于绿巨人剧组中第三副导演和第一副导演总是产生小矛盾，增加第四副导演协调现场关系，的确很有必要。

　　尼克·艾森伯格和第一副导演合作多年，第三副导演是在筹备续集时才制片公司引荐来的、资历闪亮的“新人”。第一副导演气不顺，他带的团队被换掉了小一半，资方想要插手电影创作的意图过于明显了；第三副导演也不高兴，他拍B级片成绩不错，独挑大梁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换了财大气粗的新东家，结果第一部戏就被生生按在“两座大山”之下，凭什么？

　　原本总导演只要把自己想要表达的内容讲述一遍，副导演各司其职就行。第一副导演负责的是视觉中心，但是镜头语言是总导演决定的，还有其他部门辅助，剩下的也就是主要演员的表演了。第三副导演负责的是视听周边，也就是各种杂务监管督促一下，群众演员安排妥当。第一副导演和第三副导演在剧组的职责没太大冲突，但是互相存了心结，难免就会在艺术见地上一争高下。第一副导演觉得第三副导演品位太差，拉低了每一个有他参与的镜头的格调；第三副导演觉得第一副导演毫无创造力，镜头语言生硬刻板，至少毁掉了一半的表演效果。两位副导演较劲，尼克·艾森伯格只好临时调派出第四副导演，拍摄进度稳住了，但组里的八卦就变得更丰富多彩了。

　　副导演之间的矛盾，对演员的影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表演本质上极致自信达到忘我境界，演员或者对表演很有把握，或者对导演很有信心，都有利于提升表演水平。但是当第三副导演总是试图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挑战第一副导演的时候，导演们的权威被打破了。

　　现在，演员只能依靠对自己的信心去发挥演技了。

　　对迈克尔来说，这全然不是问题。他本来就是那种自信心爆棚的人，不然也不会想要成立制片公司——挑战好莱坞大制片公司所要承受的压力，只是让他情绪更加亢奋，工作时更加富有表现欲。

　　孟熙演得很顺，但她觉得自己还是受到了影响。第一副导演和她只是认识，没有多深的交情，不知为何突然开始对她的表演大加赞扬。每次结束一个镜头，他都会大声宣布：“干得好！熙熙！”或者“你太棒了！”又或者“就是这个感觉，保持下去！”一开始她很感激副导演的支持，时间长了就只能感到尴尬了。

　　虽然，第一副导演并不是针对她。他试图用激励的方式，巩固自己的权威性。他夸张地表扬每个演员，顺带要求大家对他表示支持。或许他觉得这样，就能形成一个共同打压第三副导演的联盟。

　　第三副导演没有放弃表现自我的机会，他在自己的业务范围内展现出源源不断的“灵感”。如果在拍摄过程中，群众演员的表演特别出彩，或者做出了什么超出意料的动作，大概都是受到了第三副导演的怂恿。

　　有的时候，这种竞争能够碰撞出优秀的创意，但大多数时候的成果都不尽如人意。第四副导演和导演助理们跑前跑后，这个搔着自己锃亮的光头的尼克，为了弥合各个环节中的分裂与对撞竭尽全力。

　　孟熙隐晦地向导演求教，尼克·艾森伯格对此并不担心。

　　“剧组不会总是风平浪静，”他说这话的时候正在查看麦蒂的造型手册，手里还晃荡着半瓶功能饮料，“小的项目没有多少利益，人员构成也简单，才会给人带来‘一切顺畅’的错觉。项目越大、人员越多，矛盾也越多。”

　　“这没什么，”他对前剧组实习生担心的表情视若无睹，几乎是翻了个白眼，轻松地说，“拍第一部时我太累了，第二部想要松松手——放心吧，我马上就能解决这个问题！”

　　孟熙是想要请教经验，不是想要打小报告。可是导演不再给予更多的解释，她只好又去向迈克尔求教。迈克尔很有耐心地听完她的叙述，打了个哈哈：“导演要做什么？我怎么知道？”他告诫她：“做好份内的工作！不要这样好奇！”

　　她放下好奇心，剧组里对峙的情绪也似乎消散了许多，或者说从表面转入了地下，从明争变成了暗斗。总导演根本没有去调和副导演之间的关系。尼克·艾森伯格直接给下属施加了同等重量的压力，无论他们吹嘘什么，或者为他做了什么，他都表示自己并不满意，而且是非常不满意。剧组里再也听不到第一副导演夸夸其谈的声音和第三副导演给群众演员说戏、要求道具组更改设计的动静了，影棚里常常回荡着尼克·艾森伯格的怒吼：

　　“第一部卖了多少亿？知道吗？”

　　“我现在去找制片，今天的镜头全部重拍！”

　　“所有人！所有人！都看看你们拍出来的垃圾！”

　　……

　　第四副导演被支使得，光亮的额头流着汗，在射灯下处处反光。第一副导演和第三副导演在总导演的怒火磨了几天，进入了无论怎么忙都是双眼无神行尸走肉的状态。

　　演员们倒还好，被总导演折磨或者被副导演折磨，其实也没什么太大差别。

　　最辛苦的是一线工作的人，不知道总导演的怒气冲着谁来，也不知道会不会撞到副导演们心情不好的时候。人人都像是上了发条的机械，一旦停下来就恨不得直接从制片厂的大门飞出去。

　　电影中的多个内景，包括大结局时的基地对决，都搭在临近的两个超大影棚里，一部分还应用了刚刚起步的数字绿幕技术。为了给数字团队留出制作时间，绿幕场景优先拍摄。

　　尼克·盖斯特扮演的罗德里克的戏份也要赶拍，虽然角色很小，但却是他接到的最大的制作。他拿出了前所未有的劲头投入拍摄，一不小心表现欲过盛，就成了第三副导演树起来的标杆。第三副导演是真的很喜欢尼克，每到拍摄间隙就去和尼克聊两句。尼克当然要围着迈克尔，可第一副导演就杵在主演们面前，当然看不上殷勤备至的尼克，偶尔冷言冷语放出去，能刺得尼克缩一缩脖子。

　　孟熙觉得尼克可能还没看清副导演之间的麻烦，趁着找他催要电子杂志的功夫，尽量简短地说明了剧组目前的状况。尼克·盖斯特愣了一会儿，才问她：“你是担心我吗？”孟熙没有明确的目的性，只能摊摊手。尼克坐在化妆椅上，转过来面对孟熙，扬起脸来的时候，颧骨都隐隐放光。孟熙依旧不喜欢他那种欲求不满的表情，只是现在他们更熟悉了，她可以一把推开他：“肤色不匀！”尼克信以为真，赶紧去对着镜子左右打量，然后喊住了快要走出多人化妆间的孟熙：“事实上，我不在乎。”他说他并不在意第一副导演怎么想，能够得到第三副导演的重视，他已经很感激了。他甚至压低声音分析了一下：取悦第一副导演没什么作用，因为第一副导演始终在总导演的团队里，他的意见只是总导演意见的放大和延展；但是第三副导演就不同了，有作品而且只是临时进入团队，等到独立拍摄的时候就可以给自己喜欢的演员一些机会，两相比较，自然是取悦第三副导演更重要。

　　“当然，你也可以认为我没的选，只能选第三副导演。”

　　“如果有的选呢？”

　　“哦……那我希望全世界的第二副导演都爱我。”

　　第二副导演一般不会出现在剧组里，他们负责的是选角和策划。所有演员都想得到选角导演的青睐，然而真正做到的，不过是一半靠运气，一半靠人脉，夹在在一半一半之间的，大概才是能够得到认可的一点点才华。

　　尼克是依靠迈克尔力推才得以直接进组的演员，挤掉了罗德里克原有的演员——他大概很难和这次的第二副导演搞好关系了。

　　其实不仅第三副导演爱他，第四副导演也被他迷惑了。在组里的女职员窃窃私语，对男明星品头论足的时候，只是偶然路过的第四副导演插了句话：“你们还是珍惜能看到尼克·盖斯特的时间吧！等他成了大明星，就不会在多人化妆间里换衣服了！”男演员中有爱惜皮肉的，也有脱衣服比喝水还快的。多人化妆间里也有帘幕，但他不用，自己的衣服里外不分顺着长臂长腿撸下来，只穿一条平角条纹内裤换戏服。连服装师借整理衣服的机会捏他屁股，他也只是嘿嘿笑着，不躲不闪。

　　孟熙有自己的化妆间，虽然小，位置偏，但毕竟自由又舒适，她索性连课本和参考读物都搬进化妆间，这样休息等待的时间都可以利用。不过迈克尔精力旺盛，如果没有和几天一换的新女友乱搞，就会打电话到每个化妆间，喊人去聊天，或者打球。

　　没错，打球。迈克尔的房车里新添了一个便携球台，支起来就可以打球。在运动爱好上，他和阿曼达倒是挺有共同语言的。孟熙的技术仍然飘忽不定，但是她的预感神准，有的时候她刚站定位置，就突然预感到自己这个球应该能打进，索性故意增加一点难度，球也照进。这样大着胆子挑战了几次，居然没有一次失手。可惜没有预感的时候，她就还是普通水平，再好的球都能打偏，打飞出去的球也不知有多少个。迈克尔有时候看见她摆好姿势就要嘲笑几句，其他剧组成员倒是乐意帮她说话，大家一起攻击大明星仗势欺人什么的，最有成就感了。

　　艾米莉扮演的贝蒂，也有不多的戏份，出现在班纳对女友的回忆中。这位电视剧女王带来的助理团队一点不比大银幕影星逊色，她甚至还主动过来和迈克尔打了招呼。两个人在小半个剧组的围观下谈笑风生，任何话题都能让他们调动起全副演技，聊得眉飞色舞兴致勃勃。被服装组环绕着的衣服架子尼克·盖斯特和孟熙在空气中对了一下眼神——他们对迈克尔都比较熟悉，一看到他那种亢奋的表演状态上身，就知道他多半不喜欢艾米莉，不然不会这样如临大敌地“接待”前任。

　　罗德里克在绿幕前的戏份很快完成了，剩下的就是几个外景镜头。让人惊讶的是，尼克竟然在两周不到的拍摄时间内，搞定了总是郁郁不得志的第三副导演。

　　孟熙获知这个消息是在迈克尔一手筹备的“家庭宴会”上，受邀的宾客只有她、尼克、第三副导演和太太。迈克尔的新女友是一位年轻的手工艺大师，宴会上的每一道菜形式都重于内容，不过谁也不是为了吃饱前来，醉翁之意不在酒。

　　席间迈克尔很有技巧地提及自己签下尼克的经过，第三副导演自然要对尼克大加赞赏。尼克敛目正坐，谦逊地表示自己还需要继续学习和锻炼。迈克尔指着尼克打趣说，他是在讽刺老板，抱怨老板给的戏不多，不够他发挥！第三副导演放下红酒杯，激动地表示自己有两部戏正在筹备，只要公司支持，很快就可以投拍，尼克完全可以担纲男主角。

　　“尼克，我就看好你！你是有市场的演员，别管别人怎么说，市场会证明一切！”第三副导演晕头转向地站起来，喋喋不休地赞美迈克尔，“那么多大明星，敢和大公司对上的有几个？只有你！只有你！你就是杀死赫特的阿喀琉斯、绮色佳岛统治者奥德修斯、不朽神力的赫拉克勒斯、科林斯王之子柏勒洛丰……”

　　曾经恶补过希腊神话知识的孟熙差点没跟上第三副导演的语言节奏，不过这并不影响她感受到对方的激动之情。

　　尼克坐在她旁边，抬着头仰望导演，目光里纯然是崇拜与信任。但她注意到他的手用力捏着酒杯的底托，手指发白，虎口微微颤抖。他学会了如何掩盖自己的激动之情，这种表演技巧或许将伴随着他生活很长时间了。

　　孟熙移开目光。手工艺大师正和第三副导演的太太低声细语，也顺便向孟熙招了招手：“我们去拿甜品！”

　　迈克尔阻止了她们，他的笑容充满魅力与喜悦，话语也总是显得很有说服力：“让甜品离演员越远越好！”

　　滔滔不绝的第三副导演和大家一起笑了起来，为了这个俏皮又含蓄的笑话，也为了自己刚刚发表的演讲。

　　孟熙自始至终没有从座位上站起来。迈克尔喊她来不是为了当个陪衬，他让她看到他如何给尼克创造机会，除了为了展示身为老板的权威与慈爱，或许也是为了把她捆得再紧一些。

　　就是不知道他给她准备了什么。

　　她叉起一块边缘有点焦糊的西兰花，塞进嘴里，慢慢咀嚼、小心揣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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