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漫]归处

　　来者一丝不苟的周正礼仪让芳村功善大感意外，沉稳如他也不免从细眯的眼缝中漏出一丝惊异。
　　老人漫长的七十余年人生里与各式各样的A级、S级同类打过交道，他们有的精明老练，狡猾算计都巧妙埋伏在圆滑的手段下，一步步将猎物引诱至尖刺陷阱；有的天赋异禀，年纪轻轻如同刚刚开刃的刀尖，所至之处必现血光。他们处事方式各不相同，但都有一个共同点——身为强者绝对不容侵犯的傲慢。

　　白发喰种大约才二十岁刚刚成年，下巴线条虽然尖削，下颌角却不显突出，脸庞轮廓秀气流畅，尚未褪去二十岁以前的最后一缕少年气。绚都在“古董”众人出于收集情报的要求下不耐烦地复述了好多次他从白鸽织就的密集蛛网轻巧脱身的情景——在几度逼问下，也极其不甘心的坦言了电梯大闹的自己被他不耐烦一击打晕的丢脸事迹——芳村功善自认无法保证能在搜查官的包围下做到他那种程度，其实力之强劲毋庸置疑，于是在心中给白发喰种侧写出了“有一定同族意识，可是本质冷漠孤傲”的形象。
　　现在看来是大错特错了。
　　他身上没有强者应有的张扬特质，与白发不遑多让的雪白肤色衬出一种脱出凡俗的清静，即使正值意气风发年纪也不见朝气，反倒若有若无弥散着历经千帆看破世事的从容，如同神社里供奉的神龛对众生一视同仁，不为强大所偏倚，即使是本应被一屑不顾踩进烂泥的弱者，也有抓住他的衣角哭诉的权利。

　　“哪里，我是芳村功善。”一切思考也不过是推测，本着谨慎原则，老人依旧侧开几步，没有受他这一礼，和气地说，“不介意的话，金木君直接叫我的名字就好。”

　　雾岛董香与雾岛绚放开两颊留有新鲜出炉巴掌印的古间圆儿，齐齐面色不善的睇视白发喰种。
　　这家伙若真敢失礼的直呼芳村先生姓名，他们绝对要冲上去给他一顿教训。

　　白发喰种慢慢直起身，才发现老人刻意错开了位置，没了行礼的对象，渴望获得亲近关系的希望也落到了的地上。
　　讶然与失落同时出现在白净的面庞上，打破了近乎神性的平静从容，似乎有不近人情的朔风从空荡荡的前方拂进了未被眼罩遮掩的左眼，吹皱一汪清冽池水，漾起镜碎一般凌乱的波澜。

　　这是早就知道的事，没什么好沮丧的。
　　因为被前辈们慷慨赠予的善意所鼓励了，想要再努力一下……果然，还是不行吗……？

　　“……芳村先生……”他规矩的使用敬语，干涩声线使语句无法顺利的连在一起，只好把苦笑作为衔接：“……我之前也同凉子小姐提过，我是晚辈，没有被您恭敬对待的道理……请、别把我放在高位。”

　　赓续的碎裂太过深刻，以同等支离破碎的声音为媒介一路蔓延，带着无法言表的痛楚从浅色虹膜直达对视之人的瞳孔，芳村功善最直接的品尝到了极为深切的寂寞。
　　仿佛伶俜的游荡在万籁俱寂的雪夜，唯皮肤上冰雪融化的刺痛才能证明己身仍旧存在于世上。

　　在这一瞬间，芳村功善莫名产生了“我拒绝（抛弃）了这个孩子”的愧疚——即使他非常肯定今天才第一次见他。
　　怎么会这样？

　　有相同触动的不止芳村功善一人，年幼喰种甚至比老人感触更深。
　　雏实不仅拥有得天独厚的敏锐感官，也极其擅于捕捉周围细微的变化，因为她本就是个思维细腻、心地柔软的好孩子，有极强的同理心与共情能力，非常能够体会他人的痛苦。
　　现在的哥哥眼中有一道宛如被撕裂的伤疤般可怕的巨大裂痕，恍惚间她在那崩裂的深渊之中看到了失去父亲的自己——哥哥也失去了重要的人吗？否则为何会表现得那么难过？
　　凭着一股冲动本能她大力挣开了妈妈，啪嗒啪嗒径直跑到白发喰种身边一把捧起了他的手，被握住的皮肤和惨白的颜色一样缺乏温度，令她打了个冷颤，接触间仿佛正与逝者做最后的道别，哪怕牵住他也无法留下灵魂，引动了更多的伤感。

　　金木缓慢的眨了一下眼睛，“雏实酱……？”
　　“呐哥哥，雏实酱要怎么做才好？”小女孩祈祷一般收拢娇小的双手，期望自己微不足道的体温可以粘合那过于深邃的裂痕，“怎么做才能让哥哥不露出那样的表情？”
　　“……只是有些累了，今天时间也不早了。我无意给‘古董’造成困扰，很快就会离开的。”

　　雾岛姐弟没有雏实那么敏.感，但起码掌握了基本的读气氛能力，现下的气氛无疑属于他们俩超级苦手的那一类。
　　如果是单纯的火星四射倒还好，不必多言，直接战斗以血见血就行，反正地下世界无聊得很，没有书籍没有音乐没有电影，找不出任何娱乐活动，闲来无事的多余情绪想要发泄，渠道只剩“向别人找茬”一途，他俩早就习惯了直来直去处理办法，鲜血能解决所有问题。
　　可如今，这种找不到敌人的情况，比拿命相搏要难办得多，某种有别于死亡的沉沉暮气占据了空间，气氛粘稠得快要凝固了，喘口气都分外艰难，手脚该往哪儿放都不知道。

　　可恶！话说明明是那家伙自己硬要跟过来的，怎么反而搞得像我们这边在欺负人一样？
　　被来得莫名其妙的心虚内疚憋得难受的雾岛董香手探到弟弟背后，默默锤了他一拳。
　　差不多是同一时间，雾岛绚都也从后方不留情的拽了把姐姐的头发。

　　“！”
　　“！”
　　然后姐弟二人就同时拼命压抑冲到嗓子眼的痛呼，怒气冲冲的瞪视彼此，再哼一声朝相反方向别过脑袋。

　　“等一下，金木君。”背在身后交握的双手解开，某层锁在心灵上的枷链似乎也随之解开，老人迈开步伐主动将距离缩短：“老爷爷认识的年轻人都比较特立独行，还以为你们不喜欢被当做小孩对待。”布满皱纹但不显枯槁，格外宽厚有力的大手结结实实地拍在了白发喰种略显单薄的肩膀上，“没想到这份小心会产生误会，‘古董’欢迎每一个对同族心存善念的同伴，金木君也不必拘谨，呵呵，雏实酱几乎每天都念叨着救助过她的哥哥，其实我也一直很想见见你呢。。”
　　“那个、我想，芳村先生只是有点惊讶，金木君和我们擅自想象的形象出入太大了……说来很不好意思，一开始我其实也有相同的心理……”笛口凉子细声道，“绝对不是不欢迎金木君的意思。”
　　“还有我还有我，雏实酱最喜欢哥哥了！”雏实急切的表明心意：“哥哥如果还愿意陪雏实酱读书认字，会非常开心！”

　　什么嘛，以前还经常说“最喜欢姐姐了”来着……
　　董香心里酸溜溜的仿佛在冒汽水泡泡，忍无可忍于是又给了弟弟一拳，这次直接把人锤得一个趔趄差点儿向前扑倒。
　　不管弟弟涨红了脸快要杀人的眼神，她冲白发喰种恶声恶气：“雏实酱都那么说了，就别再摆出一副淋了雨的表情了！”

　　“……是，那就容我厚颜多停留一阵了。”姐弟俩不算友爱的互动使金木不禁抬手掩住嘴角失礼的弧度，感觉像是看到了过去在咖啡店打工的自己和董香，“其实今日来访，是因为有件‘物品’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理，最终还是觉得交由芳村先生保管比较好。”
　　说罢，他从背后的包里取出一只匣子，双手奉上，态度都可以用“乖巧”来形容了。

　　“呃，他之前就认识芳村先生吗？”抚摸红通通脸颊的古间圆儿压低了音量问伙伴们，“现在居然有如此谦逊礼貌的年轻人……跟自家没大没小的小鬼头比起来，我感动得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从来没有见过呢，那种类型。”入见萱难得与他达成一致，柔和的语调夹杂了难以描述的复杂成分，变得有些生硬，那并非针对白发喰种，而是针对深陷无望泥潭的自身：“……跟我们不是一路人。”
　　“……哈，确实如此。”沉默片刻，滑稽的圆脸苦笑了一下，“董香他们也差不多该注意到了。”

　　在芳村先生接下匣子的时候，金木没有第一时间松手，而是刻意紧紧捏着匣子停留了片刻，与对方的力气刻意僵持了一秒，才放开手。
　　心细的老人察觉到了他不同寻常的暗示，拿到匣子后并未贸然揭开盒盖，只用拇指缓缓推开了一小条缝。

　　深渊般黑暗的缝隙间红芒闪动，犹如一只活物正蜷缩成一团，在黑漆漆的匣子里微弱地喘息。
　　皱纹包围下细眯的眼睛陡然睁大，慈祥陡然被狰狞怒意吞没，瞳孔收缩，竟在刹那化为赤黑赫眼。

　　“啪！”重新将盒盖严严实实关上，力道之大迫使匣子发出接近枪鸣的响声。

　　难看的脸色只浮现了短暂的几秒便好好掩去，他再度阖上眼，把红黑色与多余的负面情绪都藏在了眼皮下，对白发喰种十分和蔼的致谢：“谢谢你特意来一趟，金木君。这个……我确实收下了。”

　　雾岛姐弟视线不断飘向芳村先生用身体挡住的匣子，很好奇里面到底装了什么才会使宠辱不惊的老人显露难得的失态之色。
　　对“古董”首领的尊重让他们不敢在对方摆明了不愿多提的情况下去纠缠探究，既然没法向长辈多说，就只好从另一个方面满足好奇心了。

　　绚都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对白发喰种抬高了下巴营造高人一等的俯视效果：“喂！早就想问了，从没在地下见过你，是在地面上活动的那类？”
　　“注意语气啊，绚都君，”古间圆儿提醒：“金木君年龄应该比你大几岁，对待年长者用那种口气太没礼貌了哦。”
　　白发喰种用和善的微笑示意没关系。绚都生得十分好看，如今还处在成长期，正值一个微妙的阶段，男性特征尚未盖过稚嫩的线条，五官兼具少年的锐意与少女的精致，雌雄莫辨的面容不露赫眼、只皱眉咧尖牙，不见多少凶狠，反倒有种小型犬警惕的竖着耳朵虚张声势的可爱——这种想法绝对不能让本人知道，“是的，我一直在地上生活，对地下世界的接触很少。”

　　早有推测的答案得到肯定，给雾岛董香带来的第一感受不是“我就知道”，而是“怎么可能”。

　　“在地面生活……得日复一日隐藏自身的异样，得想方设法和人类打成一片，得小心翼翼避开无处不在的Rc检测门，得提心吊胆逃离混账白鸽的搜查……”她抛出的一长串几乎没有停顿的句子，这些是她站在隧道下方仰望封闭的井盖时，无数次对自己念诵过的咒语，“那种一刻喘息余地都没有的日子，难道过得很愉快吗？”

　　形如紫水晶的眼眸被阴云占据，她猜想，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非常难看，因为那是……

　　“我原本也以为，作为喰种在阳光下生活是非常痛苦且奢侈的事。”白发青年的声音非常柔和，面上也含着不带任何攻击性的、近乎歉意一般的温柔神色——他是怎么做到在这恶臭熏天的烂泥地下兀自散发皎洁清辉的？“不过，很幸运，我不是孤身一人。有支持我的人在，所以我希望这样的生活能够永远持续下去。”

　　……因为那是嫉妒的颜色。

　　深紫色被那明净圣洁的光晕所灼退，雾岛董香沉默无言地低垂脑袋，顺滑的头发随重力倾泻而下，纯正鸢紫色宛如在匠人精心呵护的鸢尾花田中取了盛放得最肆意的一支进行着色，若能沐浴于阳光，该会有多么流艳夺目。
　　可在不见天日的地下，那浓艳的鸢紫浸漫于昏暗，黯淡如纯黑厚布，斜斜遮过大半张脸，压盖了一切青春萌芽的气息。
　　没有太阳的花朵如何绽放得了呢。

　　雾岛绚都被姐姐的话语提了个醒，陡然一惊，表情变得激动：“对了，你是怎么躲过Rc检测门的？”

　　在哪儿都难以逃过的中心问题呢。
　　金木顿住，绚都君可不是恰到好处把握提问分寸的忍足医生，在有点儿暴脾气的孩子面前，很难拿“我也不知道”糊弄过去。

　　入见萱抬手掩在侧脸旁，向寡言的高大男子问：“四方君的信息源跟你提到过能欺骗Rc检测门的东西吗？”
　　四方莲示面无表情复述红发情报贩小姐的原话：“地下没有，那是地面的高级特供品，不是我们这种‘毫无价值的穷鬼’的手够得着的。”

　　“如果能有避过检测门的方法，同伴们早外出觅食遭遇捕杀的危险将得以大大降低。”与先前对待陌生人的退让示弱不一样，芳村功善稍稍佝偻了背，无比恳切的请求：“我知道这很强人所难，还请原谅我的无礼——金木君，这份可能性对地下生存延续非常重要，我请求你告知我。”

　　长辈将姿态摆到最低，梳在脑后的华发随垂首动作滑落一缕，矍铄优雅的绅士被击碎一角，呈现败给岁月的老态。
　　金木胸口泛起一阵不为外人所知的酸楚，无论是哪个世界的“店长”，都在尽己所能，努力为弱小的同伴们寻求更好未来的可能性，即使要向来历不明的小辈低头也在所不惜。
　　遥想他刚刚成为喰种时，身体上天翻地覆的转变宛如一只巨大磨盘，碾压折磨着精神与自我认知，在被形同地狱的饥饿所困、最绝望无助的时刻，正是这位老人伸出援手，宽和的接纳了他，在不见光明的死路开启了一扇窗，指出他的存在不是只能躲藏于洞穴、被所有人排斥的蝙蝠，而是联系人类与喰种、通往全新未来的钥匙。
　　只可惜那条令人向往的美好终究只存在于美梦中，他辜负了店长寄予的厚望，即使努力变强试图寻找新的道路，也如同在迷宫中打转的老鼠，始终碌碌无为，最后连这位恩人和曾经的安身之所也未能保住。

　　如果来到这个世界，真的是上天在整部悲剧中降下的唯一怜悯，他希望自己在好好活下去的同时，能给原有的故事带来一些改变。
　　虽然“故人”还是故人本人，唯独自己并非“自己”，无交集的平行线还要插手擅自修改他人命运显得很自说自话，估计很多行为不会被理解……那也没关系，就当一切都是他的自我满足吧。

　　沉默良久，金木深吸一口气，“关于这件事，我可以单独与芳村先生谈谈吗？”

　　“有什么不好当面说的，信不过我们？搞清楚了，突然跑到别人地盘来的你才是可疑的那个。”
　　“给我等一下，谁知道你是不是从地面派来的间谍，怎么可能让你独自跟芳村先生谈话。”
　　雾岛姐弟默契二重奏再度出现，无论此刻心里作何感想，他们都不愿意放任从头到脚都是谜团的家伙与“古董”最重要的核心人物独处。

　　浅灰色眼珠不为四周的吵闹偏移分毫，始终直视老者，如潭水静待春雨，等待一个答复。

　　“有听到吗白发！这边在跟你说话呢！目中无人也该有个限度吧！”

　　“好啦好啦，小孩子们火气别那么重。”古间圆儿一个箭步插到暴脾气小鬼的跟前，语调轻快俏皮：“小心便秘拉不出○喔。”
　　可惜没谁理解他的幽默。

　　董香精致的五官立刻皱成一团，“古间先生好恶心。”
　　绚都同样不掩嫌弃：“谁是小孩子了。”
　　“分明是你年纪太大了。”
　　“说话也一股大叔味。”
　　“难闻。”
　　“好臭。”

　　“唔……！难闻……好臭……”姐弟连续暴击直接把古间圆儿心脏戳成漏风的筛子，化为圆滚滚的大号团子回到小角落窝着了。

　　“好了好了，两位先冷静一下，从头开始整理——金木君救了雏实酱，是我们‘古董’的客人哦。就算地下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招待物，起码也得给人家倒一杯热水吧。”现在换入见萱结果接力棒，进入战场，“还好之前去地面树林收集到的树枝都已经晾干了，绚都君，麻烦你去烧一下水，杯子就拜托董香酱拿了。”

　　“哈？凭什么我得给这家伙——”
　　“把柴火浪费在他身上还不如——”
　　姐弟俩的抗议抱怨才冒个头就给掐回了喉咙里。

　　“董香酱、绚都君，我再说一遍。”

　　入见萱仍旧眯眼笑得温婉动人，宛若对幼稚园每个调皮小朋友都怀有无限耐心的老师，但，谁也无法忽略她背后张牙舞爪掠动的黑影，原本匀称的身形仿佛都给拉长了数倍，压迫感剧增。
　　如果董香和绚都有幸接触某部经典恐怖电影，这会儿该失礼的指着她大叫“伽椰子出现啦”，没看过那电影也不妨碍姐弟二人一同露出见了鬼的表情浑身僵直地定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喰种版伽椰子拍了拍两尊雕像，一字一句加重读音：“烧水和拿杯子的工作拜托你们了，呐？”

　　“……是、是。”

　　没抗住恐吓的两名小辈被迫离场，“古董”三名成员领着笛口母女去熟悉她们接下来住的房间。
　　只剩下白发喰种了，芳村功善才开口：“我家的孩子们比较活泼，让你见笑了。”
　　“董香与绚都君的相处方式其实让我觉得很怀念。”
　　“哈哈哈，金木君在地面上也结识过像他们俩那样吵闹的孩子吗？”老人以为他在说以前认识的人（其实也没错），不由莞尔，“请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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