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漫]归处

　　越来越鲜明的濡湿感使心情方缓和些许的他陡然坠入冰窖，浑身冻得僵住，呼吸随之而窒，五脏六腑的血液似乎也就此凝固。
　　被定格的躯体内，唯有无数思绪混乱冲撞。

　　不、怎么会……
　　拜托了，不能是现在——

　　似乎有长蛇自大脑苏醒，扬起了箭矢形的三角头颅，喷洒出毒液搅浑了脑浆，从腐蚀洞穿的深处游走而出，腹部贴地行走的滑腻感溢出了眼眶。

　　“唔……”
　　大脑快要融化的剧痛和与之相随的汹涌湿意让一声隐忍低吟不自觉逸出，也让思绪混乱的金木找回了些微理智，右眼重新聚焦，忙不迭低头用手按住左眼，带着一股无处倾倒的怨怼与痛恨，掌跟不断施力，根本不在乎这会使大脑深处的痛楚演得更烈，只求将嘶嘶吐信的毒蛇逼回去。
　　一切不过是徒劳，才数个呼吸，纱布就有湿意渗透出来，在掌心汇聚了一团惹人厌恶的粘腻。

　　近在咫尺的痛苦声音与这么大的动作英良不可能注意不到，不由关切地连连追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眼睛？”
　　“有点……”金木尝试扯起嘴角作若无其事状，但他自己也知道现在的表情一定很勉强，瞒不过友人，越想懊恼的焰火燃得便越高，后牙不禁狠狠咬住了口腔内壁，仿佛诅咒着深恨的仇敌，尖锐牙齿碾磨软肉，血腥味布满舌苔，对如此不中用的自己充满气愤和无可奈何。

　　——偏偏这种时候！

　　再度泄愤般地以掌根狠狠摁压眼罩下的左眼，他满心祈祷流血状态到此为止，而他自己也知道，上天永远不会眷顾自己，发展总不遂人愿。

　　果然，英良见了他的表现，神色趋于凝重，牢牢抓住了他的双肩，俯身去看埋低的脸，“是眼睛很疼吗？手松开，不要再躲了。”
　　“不……”微张唇缝间叹出的气音混杂了极为浓重的血味儿，喰种又急忙闭合了双唇，求救般的微弱哀求也被封在了其中——不要看我。
　　“没事，我会很小心的，慢慢来。”

　　此处并非放松场合，事件未得到解决，风波中心的二人却表现得旁若无人，让大家又是奇怪又是不满，“他们在做什么”“是眼睛怎么了吗”“装病可行不通”“少转移重点了快把话说清楚”等等声音交织，场上盘踞起蜂群般的嗡嗡骚乱。
　　投掷水瓶的人也跟着不耐烦大声喊：“喂喂，你们少在那儿拉拉扯扯了，事件还没解决呢，让金木研那家伙站出来说话。”

　　“闭嘴！”英良头也不抬地呵斥，音量不算高却犹如利箭划破长空，轻易戳破那人膨胀的自以为是的正义感，接着转对金木还是一派压抑了焦灼的耐心，“别那么用力按压了，没必要对我隐藏，所以把手拿开吧，呐？”

　　喰种很没道理地痛恨起了“偷懒”的自己——为什么不早些将腐烂的流血的地方摘除掉呢？经历了那么多，事到如今连这点小伤也害怕吗，可恨可悲的胆小鬼。
　　眼球也好，大脑也好，坏掉的器官统统破坏干净，只留下干净的空壳，重新生长出来就好。
　　如果早些动手，就不用，就不用经历现下的一切了。

　　因为害怕弄痛他，人类的动作小心极了，拉开他遮掩的手的力气对喰种根本微不足道，可即使是轻柔如蛛丝缠绕的力度，喰种却依旧觉得比地吸引力更无法抵抗，无论如何也阻止不了对方。
　　意志逐渐瓦解，他松懈了捂住眼睛的坚持，浸了血的医用眼罩再也藏不住，白色棉布上红色逐渐扩大，像极了一朵蔷薇花绽放的过程。

　　英良无论如何都没想象会见到这幅光景。

　　“怎么——”他张开的嘴巴几度无法发出声音，想轻碰那块儿全红的正方棉布证明这是幻觉，又不敢真的下手，连舌头也失去了往日的灵活，最基础的词句都要磕磕绊绊好几次才脱口：“……怎么，怎么……会这样？”

　　和左眼愈演愈盛的艳红蔷薇相反，犹如被那血之花逐步抽走了养分的土地，他的面色更加苍白虚弱，本就极淡的唇瓣也褪为了荼靡花的颜色，整个人气息显而易见的萎靡了下来。

　　眼前的光景另英良几乎头晕目眩，脚下跟着踉跄地移了一步。
　　他没有晕血症，理应不会有如此反应，可是在面前垂落血泪的，是从小到大一直无比珍视的近友，怎能毫无动摇？让他眩晕的并非见血所引起的不适，而是对发生在这个人身上的血色不幸的慌乱恐惧——究竟出了什么事？在未能察觉的时刻，他独自承受了多少苦楚？
　　就在此时，另一股更加强大的意志力如炎炎烈日顷刻间拨开了压住眼目的乌云。

　　他听见那强大的意志力、另一个自己按住了他的肩膀，对他说道：冷静，如果我也对他表现出了脆弱，他还能依靠谁？
　　——啊，我知道。我身上载着的东西有多么宝贵多么易碎，我最清楚了，可不能失去方寸。

　　相同的声线自言自语一般一问一答，英良迅速抓住了清明，隐隐发抖的手也稳住，他深吸一口气，手指勾起棉线，缓缓拉开眼罩。

　　金木身体出现小小瑟缩，下巴轻微地动了动，下意识地要偏过头，躲过那只手。但，沐浴在英良分外坚定沉稳犹如一池温水的视线之下，最终没能闪开，垂着头任对方把摘了下来。

　　滴答滴答。
　　失去棉纱阻拦，那只眼睛露出来了。
　　眼眶盛不住过于浓烈的红，伴随着每次轻眨，都有略显粘稠的血液汹涌而出，睫毛因此被粘成了一簇簇，好似被雨水打湿了翅膀的蝴蝶，扇动起来都极其勉强，颤巍巍的即将耗尽气力；眼白部分也因不断溢出的鲜血沾染了赤色，是被热泪融化了眼角膜吗？或是为脆弱的蝴蝶即将毙于水洼的命运而绝望？
　　源源不断的血水连成红线划过脸颊，像是遭暴力损毁的瓷器，由血勾画的裂痕在消瘦的下巴汇合，凝成颗颗晶莹的石榴果实，颤巍巍顺应重力接连摔落，分别碎在衣领、胸襟、地面，徒留不规则的瘢痕。

　　这幅样子，还是让英发现了……

　　对喰种而言，无异于揭开掩盖伤口的纱布，让不堪入目的烂肉和脓水赤.裸裸呈现。
　　极力隐藏的丑陋面貌被最不愿面对的人发现，早扎根于灵魂的自卑加重了此刻的难堪。
　　其实血泪多出于有致命伤的脑部受刺激后的应激反应，非他本意，可在这个人类的注视下，无知无觉流淌的血水也混杂了真实的咸涩，连完好的右眼也生出了隐隐湿润。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赫眼回归了正常颜色，眼角周围的红丝经络也消退了大半不复狰狞，更像落泪所致的泛红。

　　目睹青年左眼几乎是汹涌的血，近处人群发出倒抽冷气的嘶嘶声：“喂喂！看见了吗？他的眼睛，出了好多血！”
　　“真的假的……跟拍电影一样，我还第一次见到眼睛流血。”
　　“好吓人的出血量，不会失明吧……”
　　“这种情况不要紧吗？谁帮忙叫一下救护车！”

　　藤白弘树也无比惊愕，他本以为眼罩只是个性装饰来着，不想原来那眼睛真的有问题，而且还出乎预料的严重。
　　那流血程度，好像恐怖片里坏掉的水龙头源源不断涌出的锈水，叫人心惊胆战着，眼眶里的眼球是否会和血水一道给冲刷掉下来。
　　他打了个寒战，如果真让那家伙出了什么事，自己反而会陷入麻烦境地，一时不敢再咄咄逼人。

　　站得远些的同学看不到实景，只听了满耳朵“眼泪是红色的”“流了好多血”等等脱离现实的发言，助长了好奇心，一个个将信将疑地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想要一窥究竟，还有些好事者忍不住掏出手机，企图把越来越离奇的事态记录下来，作为谈资或网络上争取关注的素材。

　　嗡嗡议论好比五月蝇恼人至极，扰得英良眉头紧锁，冲始终傻愣愣杵在原地的老师呵道：“快点去请校医过来！”
　　情急之下的口吻极其不客气，连敬语都丢掉了。
　　老师也顾不上纠正这些，在大学生几乎要将人碾碎的可怕气场下，双方立场倒了个个儿，四十来岁的男人反而跟个听话的小学生似的，拿手机给医务室打电话。

　　石像般了无生气的金木这才找回灵魂，利世小姐的大笑越来越尖利，仿佛以生锈长锯充当小提琴琴弓，在颅内奏响恐怖的乐章，世界被分割成了两半，右眼还是清明的，左边过多血泪模糊了视线，变成添了色素的劣质奶油融化，景色都扭曲着覆上一层红光，无不提醒着他割裂的身份。

　　啊啊……为什么，我会如此丑陋呢？

　　“宝积寺小姐应该还在外面，也请她的人帮你看看。”干着急了好一会儿，英良不耐烦继续等了，他揽住金木的肩膀，试图挥开挡在面前的人群，“全部让开，少碍事。”
　　金木用力眨眼挤掉眼眶里多余的血，扯住英良的袖口，低低的以嘶哑嗓音阻止：“其实不怎么痛，只是视物暂时有点模糊罢了。”
　　“哪里只是疼不疼的问题，到底是什么原因——”
　　“没关系的，过一会儿它会停下的，英不用担心。”

　　友人倔强声称无碍的表现让英良都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了，若非情况不允许，他真想不管不顾地发一通脾气——都已经这幅凄惨模样了，脸上、衣服全是血迹，看着都叫人心惊，这家伙居然还敢一个劲嘴硬，根本没把自身健康状况放在心上！

　　“这种时候就少逞强了，啊嗯？”

　　像是与英良产生同感，外围有朗声响起。
　　接着传来一连串“你是谁”“啊好痛”的骚乱，一个高大如岩壁的青年用结实长臂将挡路者一个个拨开，木讷表情仿佛是用刻刀雕到脸上的，丝毫不为四周抱怨所动，仗着那无人能敌的体型优势，形如一台收割机在田野里收割稻谷，很快从密集人群开辟了一条从礼堂门口直通中心的道路。

　　“你是……”英良面露惊诧，对这位有印象，在青学表演赛见过，应当是冰帝大学的学生，怎么会出现在上井？也是来参加学园祭的？

　　木讷高大的青年一言不发地侧过身，露出了真正主角。

　　来者有一头颇具特色的紫灰色发丝，锋利眉形下一双海蓝眼眸蕴藏着锋锐光芒，其下点了一颗恰到好处的泪痣，使俊美非凡的容貌更具迷惑人心魅力；单手插在长裤口袋、将身体重心集中在右腿的站姿十分随意，却不显散漫，下巴自然抬起高傲的角度，展现出不将庸庸大众放在眼里的唯我独尊，理应惹人生厌的姿态放在他身上反而叫人觉得理所当然，他就是应当享受所有人臣服膜拜的存在，所谓天生君临天下者，便是如此。

　　金木同样讶异，唤出了来者的名字：“迹部前辈？”
　　迹部景吾打量他片刻，从鼻腔里推出冷哼：“这是本大爷第二回见你流血了吧，不够华丽的家伙，下回别再这么狼狈的出现在本大爷面前。”

　　唔……这位大概想说“你得好好保重自己”吧。
　　即使相处不多，但金木多少摸出了这位大少爷行事与说话风格的奇异之处，开解也好关心也好，乍一听都像在瞧不起人，哪怕实际他并没有嘲讽的意思。
　　简而言之，是个容易遭到误解也依旧我行我素的人。

　　解读成功的金木好脾气的低下头：“不好意思，让前辈见到了难堪的样子。

　　英良闻言按捺不住追问：“迹部前辈知道金木的症状是怎么回事？”
　　“啊啊，在冰帝附属医院检查时就出现过相同症状，本大爷认识的最好的医生给他检查过了。”迹部景吾抬了抬手，为他开路的桦地崇弘会意，从背上摘下双肩包，拿出一份纸质资料和小盒子，“他的检查结果和治疗眼疾的药，是特质的，可以立刻缓和病情。”
　　“真的吗？真是帮大忙了前辈！”英良忙忙从大个子手中接过文件夹和药盒，道谢后把检查结果加在胳膊下，打开纸盒取出滴剂，张望了下周围，气恼的发现当下众人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他们压根儿别想离开礼堂，只得弯腰用袖子擦了擦刚被藤白弘树当舞台踩着的椅子，按住金木的肩膀往下压，“我给你用眼药水。”

　　滴眼药水不算什么出格的举动，但放在众目睽睽之下……就变得莫名有些羞耻了。
　　金木才刚了个口：“等等，英，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就被英良凶巴巴的“嘘”了一声，按住肩膀的力道又加重一层：“乖乖坐好，不许乱动。”
　　“……知道了。”还是努力克服刚升起来的羞耻心吧。

　　在人类不容忤逆的语气下，喰种很没骨气地选择立刻服从命令。
　　反正他被英一句话牵着走习惯了，当重症患者一样被按着滴眼药水就滴吧，更何况英处于极其罕见的生气模式，不要再刺激他方为明智之选。

　　金木觉得顺从服软没什么，而在知晓他真身的迹部景吾看来，意义可谓大不相同。
　　凶戾的食人生物在人类一个不痛不痒的瞪视下真就乖乖听话、任由摆布了，哪里有他熬夜挑灯翻阅的资料里那些残暴喰种的样子，跟一名等待老师一勺勺喂午餐的幼稚园小朋友差不多。
　　虽然早察觉金木研对融入人类世界的极度渴望，属于喰种中的异类（否则也不会将他选为引路者了），可……这表现得未免也太过了吧。
　　资料与现实相差实在惊人，被晾在一旁的迹部陷入了难得的语塞，我行我素的大少爷都不知该作何表现了

　　很遗憾，金木和英良的心灵感应只在彼此身上管用，听不到迹部前辈惊疑交加十分复杂的心理活动。
　　“头抬起来一些。”英良打开药剂，语气恢复了平缓，较之常日甚至更温柔，（是在哄胃口不大的小朋友多吃一口饭么——迹部再度被迫幻视），“忍耐一下，不要眨眼喔。”
　　金木轻轻嗯了一声。

　　视野内，悬挂的透明水珠坠下，好好落入了左眼之中，对布满了敏感神经纤维的角膜而言有些刺激，首先经历了细微刺痛，紧接着清亮感化开，药液和着稀释的血水溢出，将红色视野洗涤干净，连眼球的酸胀也缓和了不少。

　　等待了约十几秒，英良关切问：“现在感觉怎么样？”
　　“效果比想象中更好，视觉已经不模糊了。”金木实话实说，没想到这份药剂居然不是拿来装模作样的东西。
　　他询问性的望向前辈，得到隐晦颔首，表明这是针对喰种体质调配的特质药。
　　习惯了人类不信态度的喰种难免有点受宠若惊，没想到那位言辞间隐含尖锐的医生会挂念自己流血泪的问题，并特意调配了效果极佳的药剂。

　　大概看透了喰种的想法，迹部道：“伯父说上次对你的提问多有不妥之处，作为一名长辈实在是失了风度和礼节，因此拜托了我代他向你致歉。”
　　“没有那回事。”金木摇摇头，“我并未觉得受到冒犯，反倒让忍足医生挂心了。谢谢前辈特意为我送来药和检查报告。”
　　“我也要好好感谢那位忍足医生才行，有机会一定会携伴手礼前往好好拜访。”英良认真说道，端详了会儿友人布满血痕的脸颊，不满地皱了皱眉，把浑身上下每个口袋摸了个遍找到一包纸巾，抽出一张来，仔仔细细把瓷白皮肤上未干的血水擦了干净。

　　……为什么摆出了一副娘家人的架势？
　　以上吐槽与大少爷信奉的华丽美学相悖，迹部忍住了没有说出来。

　　仔细观察他的情况有所缓和，不会再出大碍，被一脚扫下地后好不容易整理完仪容的藤白弘树便冒了出来，“我说，你们是不是偏离正题太远了？”

　　真的有够缠人的，是什么人形水蛭么，如果手上有盐就好了，一定要洒他浑身试试看能不能让他溶化掉。
　　还急着仔细研究体检报告的英良紧了紧拳，快忍不住翻白眼了。

　　无奈的是，此发言得到了好些应和，虽然其中夹杂了“金木君的身体比较要紧”之类的担忧，可惜只占据少数，形成不了意见。

　　听着已然从寻求真相演变为看热闹起哄的声潮，升入大学也稳步登顶的冰之帝王嘴角挂上了讥诮，斜睨向两个说得上话的上井学生，似笑非笑：“这就是上井的水准，啊嗯？”

　　金木无奈地耷拉肩膀，叫同为上井学生的他如何回复才好……迹部前辈真不留情面呐。
　　英良则欣然接下了话题，说着表面客气实则辛辣的话：“没有办法，还请包涵。”

　　紫灰头发青年不容忽视的气场堂堂正正宣告着他绝非泛泛之辈，令藤白弘树一时拿不准该用什么态度，只好先放缓了语调，礼貌的问：“现在要处理我们上井内部的案件，你不是本校生吧，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音乐科二年生，藤白弘树，请问你是？”
　　海蓝眼珠甚至都懒得转一下，只凭余光短暂扫了半秒，便已是天大恩惠——差别这会儿就体现出来了，在他的标准里，对金木算是态度温和的了，“认不清自己身份的杂鱼，少在本大爷面前装模作样，碍眼。”

　　藤白殷勤有礼的姿态差点儿端不住，可定睛一瞧，心中顿觉不妙。
　　兴趣爱好是翻阅奢侈品杂志的乐队主唱突然发现，这位不速之客从头到脚用的都是顶尖品牌，光是手腕上佩戴的表，就是起码一千三百万円的Franck Muller“酒桶”系列皇家陀飞轮名表。
　　他抽了口气，试探性地说：“你似乎认识金木君？但就和永近君一样，哪怕关系亲密，也应当将追寻公平的理智放在交情之前，不是吗？”

　　然而迹部景吾分给他的耐心已经耗尽，根本不屑再看他，自顾自地向上伸直手臂，两根修长手指相抵，打了个响指，简单的动作由此人做出来，效果就像朝天花板发射了一记耀眼的信号灯，“本大爷很好奇，你们上井在表演什么可笑的闹剧。”

　　坦荡的无视一顾如同透明巴掌，藤白弘树脸上泛起掌掴般的深红，很想恶狠狠反击回去“上井的事就跟你有关系了么”，可身份不明的外校人气焰实在过于惊人，让习惯了粉丝追捧、向来自命不凡的藤白竟生出了自惭形秽之心，上下嘴唇像被塞在狭窄火柴盒的两条毛虫，相互挤压蠕动了好一会儿，始终吐不出一个字来。

　　太帅啦迹部前辈！
　　人形水蛭敢怒不敢言的样子让英良脑内为大少爷英姿好一阵摇旗喝彩，眼睛都亮起来了，坐在一旁的金木注意到了他活跃的内心，默默抬起胳膊握住了他的手，示意他克制一点，毕竟也是上井学生，可别在自己学校遭嘲讽的当下憋不住笑出声了。

　　没近体会距离威压的外圈学生还有余力窃窃私语，相互询问：“那个人到底是谁啊？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
　　“长相偏差值好高啊……肯定不是我们学校的吧。”
　　“喂喂！那家伙摆明了瞧不起我们上井呢，有没有一点自尊心啊，哪是对着他犯花痴的时候！”
　　“嗯……总感觉，他的脸有点眼熟？”

　　“一个个轻易被煽动得丢了脑子，全紧盯着容易被修改的账目不放，上井的学生有够愚蠢的。”华丽醇厚的男音回荡在礼堂上空，独一人便足以成章，“最大的证据不正在舞台上么。”

　　——巨大的水晶灯残骸正躺在上面。

　　“木村。”
　　“是。”助理木村立即应声。为了让大少爷的表演欲得到充分释放，他很自觉地在桦地崇弘的阴影里默默待机，最大处限度降低了存在感，直到名字被叫到，才正式出现。

　　进入礼堂时木村便已经对舞台上的吊灯拍照，并用手机往联络群里下达了调查指令。收到顶层助力的信息，下面自是万般不敢怠慢，每个环节都效率高超，才几分钟就给出了叫人不快的结果。

　　他到年轻的上司身边来，手掩在嘴边，轻声道：“我已查到了些眉目，其实……”
　　后面的话语音量过小，只传得进一人耳中。
　　迹部景吾眼睛睁大了些，似是听到了惊讶且极其惹他不虞的内容，平坦眉宇间皱起深深沟壑，随即双眸泛起冷色，似武士以居合斩一击必杀时，从飞溅血花中迸射而出的刀光。

　　须臾，他做出了决断：“不必。光明正大的说。”

　　“是，我明白了。”木村毫无异议地点头应是。换了迹部财团其他下属，很可能会劝说迹部少爷务必三思，需要考虑财团的颜面等等，但他不会。
　　他是属于迹部景吾的助理，只对直属上司一人负责。只要接收了命令，就不许有任何犹豫，无论如何都要将少爷的意志彻底执行下去。
　　他错开一步，来到了灯光之下。

　　虽说此人私下面对年纪比自己小十多岁的迹部景吾，向来挺不直腰板，可单独放在外面绝对是无可挑剔的优秀人才。
　　笔挺定制西装、精心梳理的发丝、金丝细框眼镜，无不符合大众对精英阶级的想象，端正长相说不上有多帅气，但有风范十足的标准微笑充当镶金名片，便足以叫与之视线接触者讪讪躲开他过于精明的打量，发言之前就轻松塑造出了压人一等的派头。

　　“突然造访上井，若有造成不便，还请诸位多多见谅。接下来由在下对本次事件进行解说。”他对不知他们打什么哑谜的众人道：“我用照片问过了迹部财团市场调研科的社员，已查询到吊灯的规格型号，属于定制商品，并且归于迹部财团旗下会社。”

　　已退至人后，自认与案件再扯不上关系的野泽武懒散弯曲的背部不知不觉绷直了。

　　偷偷观察他的英良无声冷笑：抓住你了，真正的窃贼。

　　“去年为了给在轻井泽新购置的度假村三十五套别墅装修，特意定制了一批水晶吊灯，不过在产品检查时，发现吊灯为了与别墅风格匹配，过于追求华丽，设计上存在不小安全隐患，所以并没有投入使用。”
　　英良故作不解，为木村先生的报告做铺垫：“啊咧？那有瑕疵的产品难道会投入市场出售吗？”
　　“怎么可能允许那种不华丽的行为。”迹部家族既定的下任继承人斩钉截铁：“即使非迹部财团直属企业，只是旗下有控股的小公司，也必须遵守迹部财团的规矩。”
　　“是的，迹部财团有明确规定。”木村对机敏的黄发大学生致以和善笑容，解释道：“检查结果不达标的产品将集体封存，每年年底统一对册销毁。”

　　这是为防止有人故意制造不合格产品，拦下后私自倒卖谋取利益而定下的条例。可惜水晶吊灯的残骸充分说明了，再细的规则都拦不住一些人钻空子的心思。

　　“啧。”舌尖弹出的短音充分体现了迹部景吾极度不悦，右手习惯性抚上泪痣，指尖之上的眼眸宛如代表皇权的王冠上的珍贵宝石，海蓝色虹膜散发着慑人寒芒，醇厚嗓音编织的不再是华丽交响乐，而是狂风骤雨的前奏：“出来一趟居然撞到了肮脏的老鼠，还真不虚此行，竟胆敢给迹部的名号抹黑。”
　　年轻上司低沉压抑的嗓音从背后如乌云压来，害得木村背上寒毛都要竖起来了，他咳嗽一声以作掩饰，好歹维持住了对外的精悍形象，与大少爷立于同一战线：“我也颇感兴趣，贵校哪位学生竟如此神通广大，可以拿到迹部财团旗下理应销毁的产品？”

　　话题进展到此，已经让在场众人有些跟不上节奏了。
　　“迹部财团”的名号在日本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其商业触.手上到房地产、奢侈品、电子科技创新，下到百货大楼、大型游乐园、日用品家电都有遍及，只要是在日本生活过一段时间的人，就一定在不知不觉间就会持有印了花体“A”字Logo的产品，可谓当之无愧的顶级财阀。
　　虽说学园祭经费遭窃，对上井学生们而言是必须严肃追责的大事件，但突然跟跻身世界前两百强的庞然大物扯上关系，简直就是一步从地球跨到月亮上去了。

　　“听不下去了，胡言乱语了那么多，终究不过都是一面之词罢了。”野泽武再也无法保持轻松的表情，他昂着脑袋斜眼望向态度狂妄的外校生，表现出了十足的不信，食指隔空戳向对方，像恶劣的小学生企图碾死看不顺眼的蚂蚁，口中不住高声质问：“居然敢称‘问过了迹部财团市场调研科的社员’——哈哈有够夸张的，打算凭一句大话就想骗过大家么，撒谎之前先认清自己吧，以为你是哪里来的大人物啊，上井外边的人少来掺和，跟你们没有关系！”

　　野泽前辈是不是太迟钝了些？
　　对蹦出来指着迹部景吾嚷嚷不停的前辈，金木感到十分不可思议，难道都没察觉到对面和所有人根本不在同一格位的气场吗？一开始最活跃的藤白前辈都不敢做声了的说。

　　拼命贬低他人就会显得很虚张声势喔。英良凉凉心想，如此浅显的道理怎么都不明白。

　　“呵。”被指头遥遥对准的迹部景吾嘴角勾起，喉咙深处哼出的冷笑好似冰锥，一击钉在了那人脚边，让他不自觉退让开来，本就俊美得锋芒毕露的容貌更加熠烁逼人不敢直视，“敢对本大爷指手画脚，胆量不小。”

　　啊啊啊能不能不要再继续毁坏大少爷的心情了！
　　——回去路上得在轿车与上司独处半小时以上的木村被那声冷笑惊得胃都开始疼了（桦地君不说话所以不计算在内），当即厉声呵斥：“无礼！事关迹部财团，这位当然有权置喙此次案件！”

　　之前嘀咕过迹部有点眼熟的男生总算通过多次关键词提示翻出了记忆片段，他猛地蹦起来（把旁边专注于中心圈发展的同学吓了一跳），好像回到了收到上井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恨不得让整条街的人都知道：“啊！我想起来了，他——他是迹部！迹部景吾！我在新闻上看到过他。”
　　激动的大呼小叫落入人群，在短暂的消化时间后，炸开了成片水花：“什么？是上过新闻的人物？”
　　“诶、等一下，迹部这个名字是指…不是吧……是我想的那个‘迹部’吗？”
　　“日本还能有哪个迹部啊！他就是迹部财团的御曹司！之前在晚间新闻接受过一分半钟的采访，那张脸怎么都不会认错的。”

　　庞大如迹部财团的商业帝国已经是需要拼命后倒脖子才勉强仰视得到一小块版图的存在，其继承人对普通学生而言同样可望不可及，梦幻一点描述，就是少女漫中完美到不可能存在的男一号。
　　而那理应端坐在金字塔顶峰俯瞰众生的贵公子，此刻就和大家踩在同一片地板上。

　　诸如““怪不得会那么耀眼”“竟然是同龄人好奇妙的感觉”此类议论如热油炸开，没谁再提出质疑，重点全部转到了这位少爷尊贵不凡的身份上，顺便连之前他过分嚣张作风带来的不喜也消散了大半，只余下感叹：“不愧为迹部财团御曹司，言行就是与我们这些普通人不一样啊。”

　　“哈啊……还真是，好现实的反应。”英良不住喃喃自语，从事发起便紧绷的肩膀有些无奈地松懈了下来。
　　无论费多少口舌始终心存怀疑的固执心壁，在一个姓氏面前很轻易地碎成了粉末——不过情有可原，谁能拿平常心对待掌握国家经济命脉的集团的继承人呢？
　　他所介意的也并非于此，对迹部前辈愿意站出来说话更是无比感激。
　　他只是突然想问：站在这里的自己，真的有起到帮助友人的作用吗？

　　与又惊愕又激动的人群相较，野泽武反应最为不同。
　　他张大的嘴巴像渴水的鱼不断抽气，上身不知为何突然重量大增，脚下撑不住地趔趄几步，瞪得快要脱眶的眼睛失去了神采，只不断不可置信地喃喃：“真、真的假的，不…不会吧……”

　　“所以，根据木村先生所提供的情报，存疑的环节其实是供应商对接人，从哪个渠道拿到的商品。”英良打起精神拍拍手，踱步至面色青白的前辈跟前，歪脑袋看他：“呐？负责采买的野泽前辈。”

　　姓氏和心中罗列表格中的一人对上了。木村不怎么意外，笑眯眯道：“啊啦，真巧合，东京千代田区神保町的封存仓库负责人就是一位‘野泽’先生。”
　　迹部点点头：“不错，鸡毛蒜皮的小事也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位的说话方式可真是……内心同步吐槽的金木英良默契地悄悄瞄向木村先生，好奇他会有何反应。

　　“……”貌似莫名受了上司一支冷箭的木村顿住，嘴角得体弧度有所维持不住，他赶紧扶了下眼镜，将戳到脑门上的箭视作夸奖好好收下，“……哪里，作为您的助理，将读过的名单一字不漏背下来乃份内之事，能派上用场实属荣幸。”

　　喔喔！好了不起的精神力！
　　不知不觉进入看戏模式的二人组不由为精英助理无声鼓掌，不愧为迹部前辈手下第一人，什么话茬都能稳稳接住。

　　“看来有人帮你捞零用钱捞到本大爷头上来了。”迹部景吾理所应当的无视了集中于己身，火热得快要将头发丝点着的注目礼，他抽出插在口袋的手，向浑身僵直如石板的人伸去。

　　眼睁睁目睹那只手离自己越来越近，野泽武仿佛在北极迷失方向的旅人，迅速失去血色的嘴唇张张合合，也许想挣扎着大喊“不是的、都是骗人的、我不相信”等等台词，可他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抵抗的勇气。
　　会被狠狠掴一记耳光吗？还是会被拽住衣领像扔垃圾一样甩到地上？

　　然而，那修长优雅的手只不过在他耳边打了个响指。

　　仅仅如此，便足够击碎野泽武的心理防线了，随着那声响，他发软的双膝再也支撑不住身体重量，整个人都跪在了地上。

　　“那家伙还借负责人身份捞了哪些好处，本大爷会一一查清，别以为此事能轻易了结，呐？桦地（Kabaji）。”
　　“是（Us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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